再说陆月瑶，被囚禁抄经已是一年有余。她日以继夜地抄经，不曾离开过方寸之地。
这日，陆月白忽然想起她，便过来看看她。
见到陆月瑶的那一刻，陆月白也是吃了一惊。一年过去，陆月瑶已是面目全非，如蒙了灰尘的明珠，掉了金漆的神像，覆没了昔日的美人模样，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生锈颓败的气息。
她只是麻木地抄着，抄着。陆月白仔细地看了她亲笔的经文，字体倒是十分的娟秀。
陆月瑶感到有人来了，她幽幽地抬起头来。当陆月白出现在她的视线中，陆月瑶握着毛笔的手，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死灰般的脸蓦地有了波澜，她的眼中透出一丝光，恨意的光。
佛经中导人向善之言，劝人忏悔之意，皆分毫未感化到陆月瑶。只见她惨淡的脸色，透着诡异。
陆月白皱了皱眉头，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这一年来，你可曾想通什么了？”她开口问道。
“陆月白，你真是天底下最狠毒的女人。”陆月瑶回答，她的声音竟携着几分森然。
陆月白凝视了她片刻，最后漠然地说：“哦，那你继续抄经文吧。余生还很长，你要抄一辈子。”
说完之后，陆月白便离开了。和上回一样，陆月瑶在她身后声嘶力竭地叫喊着，要求着。
“陆月白，你杀了我吧！我求求你杀了我吧！”
无法破执便一心求死。
陆月白在心底冷笑，我当然不会成全你。
终于有一日，陆月白听到消息，陆月瑶自刎了。
陆月白震惊，随即立马赶去了现场。
由于看管陆月瑶的宫人稍稍疏忽，才一盏茶的功夫，陆月瑶便吞金自刎。发现之时，已没有了气息。
陆月白叹了口气：“罢了，将遗体送回相府吧。”随即，她徘徊在陆月瑶抄经的桌案前，唏嘘不已，陆月瑶终究还是放弃了家人成全了自己。她无法忍受这种没有光鲜，只有寡淡的日子，她生不如死，她是自私的。
忽然，陆月白眼前一亮。她发现，在那一堆抄好的经文之中，有一张诗稿，她赶忙拿起来一瞧。
月落星沉沦黑暗，凌霄乌啼晦茫茫。
梧桐凋碧凤凰泣，沧海竭泽游龙哀。
奈何疮痍斥满目，可怜悲恨迫胸怀。
六朝如梦空余梦，金粉成灰念俱灰。
陆月白微怔，这应当是陆月瑶自刎之前的最后诗作。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最真挚的言语，只怕也在这诗里头了。
那自己可真得好好读一读。
只是，陆月白读着读着，内心却受到了极大的触动，她惊愕不已。
陆月瑶无愧于生前的大泽诗魁，她为人虽骄纵跋扈，但那字字珠玑的诗文，却是她货真价实的才华。相较之下，自己夺得诗魁，倒显得投机取巧，胜之不武了。
且看她这无题之诗。暗、晦、泣、哀、疮痍、悲恨、如梦、成灰。字字透着悲哀，字字透着绝望。
先是凤凰泣梧桐凋碧，游龙哀沧海竭泽。再是六朝如梦，金粉成灰。她自比凤凰，自比游龙。到最后空余残梦，万念俱灰。是何等绝望，又是何等的不甘！
破天荒第一次，陆月白对陆月瑶竟无端生了些钦佩之情。
朝殿前高耸的玉阶，雕刻着扶摇直上的游龙。夜未央，天无云，万里星空一览无余。
陆月白同刘珩并肩坐在玉阶最高处，上有星辰，下无群臣。他们俯瞰底下寂静空旷，仰望头顶星河璀璨，忽然感受到天地间的苍茫与浩瀚。
一轮婵娟悬在空中，众星拱月。
陆月白和刘珩就这样坐在一起，指点着星星，互诉衷肠。
经历了这么多，内心自是有颇多感慨，继而感情也愈发深厚。两个涅槃重生的人，如何不懂人生的真谛？天长地久，并非风月之事。而是历经劫难后，所建立的细水长流。
“对了，你重生之后的第一反应是什么？”陆月白问刘珩。
刘珩想了想，道：“说不尽的惊奇，说不尽的诧异，朕以为自己在做梦。那你呢，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陆月白忽然神秘地笑了，道出了谜语般的四字：“庶女识丁。”
合元三年仲春，陆月白去了趟迷踪谷寻找瞎眼道人。谁知刚到谷中，便看到了尘立定在前方不远处。
陆月白上前同他行了礼。
了尘道：“无量天尊，应师父之命，在此等候施主。”
陆月白讶然：“你师父知道我要来？”
了尘点一点头：“还请施主随贫道前去。”
在了尘的引导下，陆月白在迷雾之中，来到了迷踪观。
正值春季，桃花夭夭，其华灼灼。迷踪观还是同以往一样，陈旧而沧桑。只不过因四周开满了桃花，道观便忽然变得生机勃勃。
陆月白入观，见瞎眼道人已在狭小的庭院里备下了茶水。他精神矍铄，渺渺双目藏着善睐之光。
“皇后，请坐吧。”他开口道。
陆月白一怔：“道长，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道笑了：“贫道不光知道这些，还知道你的来意。”
神机妙算。
陆月白坐在他对面，接过了粗瓷杯盛载的清茶。
话匣子打开了。
“道长，此生所经历的一切，甚觉不可思议。现如今虽为大泽皇后，却仍有疑惑之处，甚至时有不安……”
继而她问道：“曾有言，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往事已矣，再不可重来。可我同陛下，以及我姐姐为何会有重生之日？”
老道不假思索地回答：“何为过往之事？何为当今之事？何为未来之事？圆圆圈圈，原点与终点不过在一个地方罢了。只要心念坚定，一切皆可重来。从这里开始，或从那里开始，又有什么区别？”
陆月白虽似懂非懂，却也是心有醍醐。她再问：“道长，月白还有一问。那便是倘若遇到极度烦忧之事，终日惶惶又该如何排遣？”
老道气定神闲，面颊微微泛红光。他舒展着眉头，仿佛在感受四周的鸟语花香，仿佛眼前是一片豁然的明朗：“明心见性而已。”
陆月白讶然地望着他，正打算再说些什么。谁知那老道却站起来，往里头走去。
“皇后娘娘请回去吧，贫道与你缘分已尽。”
墙头桃花明媚，一朵一朵，一簇一簇，娇粉的颜色，如少女脸上的红霞。
陆月白未再追问，她低首看着杯底的清茶，只见里头映着蓝天白云，映着着自己元气满满的春韶。
她忽然会心一笑。（全本完）【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