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庄周梦蝶
卡塞尔校长办公室，下午六点三十分。
路明非狼吞虎咽的把松饼填进嗓子眼，然后端起纯白金边的骨瓷红茶杯将里面的红茶一饮而尽。做完了这一串儿动作，就像是刚刚拾荒回来的中东难民终于抱着包跑到了安全地带，填饱了肚子才想起来看看自己都搂回来了点儿什么一样。方才反应过来的路明非用非常优雅非常绅士的动作把杯子放回茶碟上，然后对着对面的校长露出一个嘴唇水润的笑。
“抱歉抱歉。”路明非说道：“我有点儿饿狠了。”
“无碍。”在今年的得意门生正在糟蹋两人份的下午茶点的时候自如的捧着线装书的校长听到路明非这句作为告一段落的发言，才像模像样的摘下老花镜，对着路明非轻轻颔首：“是我的过失，我应该考虑到你们刚刚做完心理辅导，现在正是饭点。俗话说的好，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哈哈。”
路明非不知道怎么吐槽校长这个奇葩的腔调以及根本没卵用的老花镜——一个能无倍镜一枪爆掉八百米外狗头的杀胚之王怎么会需要在看书的时候带上老花镜——更不知道怎么吐槽校长这个搞错了青少年发育年龄的俗语。所以他最后只能哈哈一笑，然后补上诚恳但是估计没啥卵用的洗白。
“其实我一般不是这样来着……”
“当然。”
“啊？”
“我明白的。”校长说道：“明非你现在的情况，我完全可以理解，我当年也有跟你现在一样的情况。现在想来还有点儿怀念，年少真是好啊！”
——不是，校长，你明白了个啥？
话题不知道为什么就从‘我明白你不明白’一路转折到了‘青春的一百种好处’，似乎是察觉到了路明非迷茫带着询问的眼神，昂热校长很友好的解释起来：
“明非你现在应该还没有上到这部分的专业课程，我先简单的给你解释一下吧。觉醒后的混血种体能在各个方面都优于普通人，并且还持有言灵这种大杀器，那么明非你有没有想过，转变的代价是什么呢？”
路明非不应该知道的事情，李嘉图校长当然是知道的，他只是一时没想到昂热会跟他往这个方面讲而已。但是李嘉图校长知道的事情，路明非又怎么可能知道？于是不用打草稿的，路爷爷摸了一个茫然的表情出来，猜测似的回道。
“血之哀？”
“不。”坐在他右手边的楚子航说道，说这话的时候他把手帕递给路明非，示意他擦掉嘴角的糕饼渣：“无论觉醒与否，血之哀都会出现在每一个混血种身上，这也是为什么即使是未觉醒的混血种也会下意识的搜寻同类的原因。”
“楚子航说的没错。”昂热说道：“更优秀的身体系统代表更高的质量，更高的质量意味着更高的能耗。就好似你不能指望蒸汽动力可以将火箭发射上天一样，真要说起来的话，混血种平均的能量消耗是要远大于普通人的。”
“嗯，大概明白了。”路明非熟练的接过手帕，仿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爷一样开始慢悠悠的擦嘴：“意思就是人均饭桶？”
“很贴切的比喻！不过这倒也不会。”昂热挠了挠头：“经过漫长的发展跟进化——具体的讲解明非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给你开一张书单——总而言之，现在混血种在觉醒之后很快会进入一个‘异变’时期，这个时期摄入量大是很正常的。并且在此之后，言灵与血脉对身体强化程度越大的混血种，需要补充的能量也就越多。（1）”
“哦哦……等等！”
其实根本就没有在意讲解内容的路校长擦完了嘴才反应过来，楚子航根本没有带手帕这个习惯，他眼角一抽。
“师兄，你这是擦刀布吧？”
“村雨是炼金刀剑，不需要怎么保养。不过我偶尔会准备个手帕擦掉水渍，有助于潜行。”楚子航也愣了一下，随即他解释道：“不过今天带的这条是全新的——如果你介意的话，我下次会专门帮你准备一条手帕的。”
“师兄你居然还玩潜行的，阿萨辛式潜行吗？”
“嗯？”
楚子航没有GET到路明非的梗。放在往日他这么一声之后早就知道师兄尿性的路明非就应该从吐槽机转生梗百科，但是这次他没有。
因为他突然想起来，这个时间点的人，是没有办法听懂他在玩什么梗的。这跟知识面的多少和肥宅程度没有关系，只是因为这个梗最初的来源，刺客信条3的那款游戏，也要等到2012年才诞生。
比起玩了对话的人听不懂的梗更惨烈的情况，叫做你玩的梗全世界都不懂。而玩了要等到未来数年后世界上才将将出现的梗的路爷爷却只能笑。
“没什么。”
他说道。
“路明非。”
听到他这样终结对话的三个字，楚子航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轻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怎么了，师兄？”
“你知道的吧。”楚子航没头没尾的说道：“你可以讲给我听。”
“……”
路明非没有回答，楚子航却根本不在乎他回不回答的样子，他自顾自的说道。
“你说过，我就会记住的。”
“咳咳。”
下一秒，没有继续的余地。作为这件足够气派的办公室的主人，昂热校长发出了两声清咳。
“好了，我能理解你们之间深厚的情谊，现在让我们回归正题吧。”
听到校长那刻意咬了‘深厚’两个字眼的重音的路明非却只想到了被八卦与热帖支配的过去。他一脸木然。
“不，我觉得您知道的跟我们不一样……”
“怎么会？”昂热说道：“我也有过像是你们之间这么要好的友人。”
听到这个回答的路明非一怔，不用多说，他突然想起来了校长说的那个友人是谁——如果说昂热放在嘴边的友人，想必也就只有那一位了——而正是因为他明白了那个人是谁，路明非突然没办法否决了。
“梅涅克·卡塞尔，我最好的朋友。”昂热淡淡道：“如果要说起他的故事，我能给你们讲上三天三夜。但是我相信我们彼此都清楚，我今天将你们两位请过来不是讲故事的。”
“我还以为是校长的下午茶邀请。”路明非挠了挠头：“还想着我后半生的吹牛资本算是凑齐了。”
“将青铜与火之王的龙骨带回之后，我很乐意请任务中的每一个人喝下午茶。”说这句话的时候昂热校长显得很温和，但是温和下却是笃定的语气以及坚不可摧的杀意：“但是还不是现在，晚上也不是一个适合喝下午茶的时间。”
“好吧。”
路明非望了一眼楚子航，右手边的人把带着点心渣的手帕认真叠好，塞入口袋。然后才抬起眼，凝视着坐在巨大的十九世纪手工办公桌后的老男人。黄金的龙瞳对上另外一双。
“什么任务？”
楚子航问道。
“——不能叫做任务。”
昂热微微笑，他说道。
“我更愿意称其为一次训练——一次进修。”
“三峡计划集体进修？”路明非说道，随即他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只有我和师兄，看起来不是了。”
“三峡计划的训练当然不会停止，但是对于你，路明非。我相信有比潜水运动跟体能锻炼在短期内对你提升更大的办法。”昂热说道：“相信我，它非常适合你。”
“听起来是我的福利啊。”路明非想了想：“我是太子，师兄是陪读？”
“陪太子读书？”昂热准确的说出了路明非拆开的梗：“会有人陪太子读书的原因，归根结底是因为收益大过损失。同理，我相信楚子航跟你一起前去进修之后所能获得的收获，远大于他在学校继续参加特别训练。”
“我明白了。”楚子航说道：“我没有意见。”0
“那么，我们要去哪里进修？”路明非说道：“校长你说了‘在学校’……特别加训不在卡塞尔内部进行吗？”
“当然不在，卡塞尔可没有能够指点【言灵断空】的导师。”
昂热校长对路明非点了点头。
“事实上，这其中也有我的一点私心。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们能帮我向我的故友带个好——相信我，这世界上你绝对找不到比她更适合指点刀剑之道的导师了。”
“听起来针对性很强啊。”路明非叹了口气：“我突然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只有我跟师兄两个人了。”
“同期入选三峡计划的学员里，恺撒更擅□□械，零选择全面发展，陈墨瞳刀剑这方面学的最好的是哥萨克刀舞……”
昂热摊了摊手，剩下的话想必尽在不言中了。
“加上你们两人在击杀龙王诺顿行动中的杰出表现，我可是花了好大力气去说服校董会那群老顽固。”
“这么说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昂热笑道：“相信我，只要见上他们一面，你就会有跟我同样的想法。”
“听起来真的是狗都嫌的人啊。”
路爷爷点了点头，他委实对他曾经面对的倒霉催的校董会印象不深。因为这群老不死的没能为难他多久，李嘉图校长就再也没有什么见鬼的校董会需要面对了。凭借那一点儿微薄的印象与回梦给这群人打完了傻逼标签之后，他说道：
“所以，进修的目的地在哪里呢？”
“好问题。”
昂热鼓掌。他轻轻踩地，跟黄铜与金箔装饰的红木办公桌一点儿都不匹配的老板椅借着这个推力，压着柔软的手织地毯轻轻往后滑了一点儿。在同期的混血种都已经入土成泥的日子里还风度彬彬，时常公费泡妞喝酒专机往来的老男人轻轻转动古老的地球仪。泛黄的地图在他指尖旋转，最后被食指固定，熟悉的鸡形地块映入眼帘。
“就在你们的老家，中国。”
“你想吃什么？”
从校长室到食堂的路走了一半，路明非耳边才响起来楚子航的声音。
“……？”
路明非有点儿迷茫的回以一个只能通过眼神传达的问号，楚子航却明显读懂了他想表达的东西，他补充道。
“你前面很饿，还跟我说等从校长办公室出来请我吃鹅肝庆祝。”
“哇。”路明非想了想，他突然有点儿记不清自己前面说了什么了。但是既然楚子航这么说了，他也就只能撑着笑脸说白烂话：“万万没想到啊，师兄你居然还惦记着这一顿鹅肝，我还以为你都忘了呢。”
“我没忘。”
楚子航说道，路明非却没有应声，于是再次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你前面说你饿的能生吞一头牛，我没忘。”
“……谢谢？”
“不用对我说谢谢。”楚子航说道：“所以，你现在想吃什么？我请你。”
“谢——”路明非把已经到嘴边的谢谢吞回去，然后换了一个说法：“师兄大恩大德我铭记在心！但是不用了，我感觉我饿过了，现在只想回宿舍睡觉。”
“这个方向也到宿舍。”楚子航说道：“但是你如果要回宿舍的话，上个路口往左转会更近。”
“……人艰不拆啊。”路明非还在笑：“我容易迷路又不是第一天的事情了，师兄你不是都把我从犄角旮旯里拽出来几次了。”
“你不容易迷路。”楚子航淡淡道：“你记路比我快很多，间谍课上速记特别训练我拿到的成绩是B，A+的人是陈墨瞳，你速记的速度比她要快。”
楚子航没说错，他的确足够了解路明非。而路明非——至少是从未来归来的李嘉图校长也确实不会迷路，他早就失去了失误的能力。无懈可击的皇帝自然不会留下这种显而易见的缺点。他之所以会在卡塞尔迷路，只是因为太熟悉了。
卡塞尔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永远都是这个样子。芬格尔还是个学生的时候他是这样，李嘉图还是个学生的时候他是这样，后来他继任执行部部长，然后是校长……最后卡塞尔在战火里消亡，等到重建的时候大街小巷布局方位略有改动，可在李嘉图眼里它还是一个样。
所以他永远都记不住卡塞尔的改变，就仿佛李嘉图从来都做不到放弃那个未来与苍老的自己，真正的做回那个只会说白烂话跟往后退的路明非。
“所以呢。”
路明非停下了脚步，他突然不想走了。他盯着楚子航在自己前方的脊背，就仿佛一头倔强的牛。
“你想说什么？”
——向着密党的检举？逼到喉间的刀刃？一字一句的质问？这些有意义吗？如果是楚子航要问的话，如果是真的能够说出口的话……路明非深吸了一口气，他轻声说道。
“你想问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
“我想说，你不开心。”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听到了楚子航的声音。青年也如他一般停下脚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
“你饿的时候只会因为一件事吃不下去东西，你很难过。”
“……”
“你很难过，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我跟你说了。”路明非说道：“就能不难过了吗？师兄，难过是石头一样的东西，你把它从左边搬到右边，从右边挪到左边，到最后他还是那么重，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我不太懂这个。”楚子航说：“但是我难过的时候你陪着我，所以你难过的时候，我也会陪着你，我们当时说好了的。”
“我们什么——”
路明非的话说道一半，他才想起来在那个雨夜之后，在那个不会归来的人彻底从楚子航的生命里消失之后。他的确小心翼翼的陪着楚子航很久，在某次相对无言与师兄的暴躁里，他也的确说出了这句给彼此一个台阶下的话。
“——你还记得啊。”
“嗯。”楚子航低声说道，他问道：“我不会看你，所以你想做什么表情都可以。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吗？”
漫长的沉默之后，路明非妥协似的开口。
“我也不知道。师兄要不你随便说点儿什么吧？”
“为什么想听我说话？”
“因为我现在不想说话了。”路明非说道，他垂着脑袋往前走，每一步都跟个小孩子一样去试图踩自己的影子：“但是我不喜欢沉默，沉默的太久，就像是被掐着脖子拴上石头塞到水下六十米一样……”
“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楚子航说道：“没人看得到，也没人听得到。”
“对，我不想死在没人看到的地方。”
路明非说道。然后又是短暂的沉默，楚子航似乎真的绞尽脑汁认认真真的去想，最后还真的被他想出来了一个话题。
“……在你吃松饼的时候，昂热校长看的那本书，是南华经。”
“庄子？校长这么文艺？”
“庄周梦蝶，这个故事你听过吧。”
“嗯，只要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就不可能没听过这个故事吧。”路明非挠了挠头：“师兄你是想给我讲蝶梦周庄周庄梦蝶的故事，好告诉我从各种哲学角度来说我不用那么难过吗？”
“不是，我哲学也只是刚刚及格。”楚子航淡淡道。“我只是想跟你说，我昨天梦到你了。”
“——啊？”
“梦里你是一个人，一直都是一个人。”
被他落在身后的楚子航说道，他没有试图追上路明非，只是站在那里，仿佛一个石柱。石柱一直都在那里，仿佛能挺拔到天荒地老。不管你什么时候回过头，他都会在那里。
“我很抱歉。其实我一直都在跟着你……不知道为什么，我试了很多次，还是碰不到你。”
“……为什么要说抱歉呢。”
他轻声道。
“那不是你啊，师兄。”
——但是路明非知道的，他亲眼见证过的，什么叫一瞬间的海枯石烂。
注释：（1）异变时期与饭桶：私设，不然我实在是无法说服我自己吃的跟普通人一样多，甚至更少的混血种能以更快消耗卡路里的方式做神仙打斗。【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