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英雄梦（完）
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死上一次，两次，三次……无论多少次，都不会后悔的？
直到这一秒，直到康斯坦丁一个人站在这里，直到他不得不自己去面对混血种的武器与杀意，去面对曾经终结了龙族的时代，将他的王国与时代一起焚烧成历史的尘埃的那个怪物，康斯坦丁才突然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永远可以退缩，他永远可以逃避。王座上的双生子生来互补，互补的另一个含义就是他们或许强大到可以只手摘星，却仍然存在着无法被力量所弥补的弱点。他们的造物主，他们唯一的皇帝当年弥补不了这个缺陷，所谓后天的改变更是无从提起。在青铜与火之王座上的双生子中，康斯但丁拿走了最为暴戾的力量，却被取走了驱使力量的能力，与独当一面的胆气。
康斯坦丁永远是个孩子，一个幼童，放在现代社会会被判定为不适宜与外界过多接触的自闭症患者，他永远在胆怯，手持力量却不敢战斗，无限复生却惧怕疼痛。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一个孩子，这是他的天性，这是他的本质，这是康斯坦丁这个个体身上无法改变的东西。
但是唯有这一刻，他挺直脊背，睁大眼睛，咬紧牙关，浑身都在发抖却一步都不肯退后。
敌人就在前方，死亡就在前方，可他的哥哥尚未觉醒，此刻一无所知的站在他的背后。
所以他一步都不能退后。
所以他只能向前奔跑，以期危险能跟着他一起奔跑，远离哥哥的身影。
就在他僵硬的，抱着去死的觉悟迈开脚步的那一瞬间，康斯坦丁听到了陌生而熟悉的声音。
他的哥哥站在他背后，用着他熟悉的腔调与不熟悉的人类的语言，裹着人类的茧衣的青铜与火之王站在光，枪口，与那个怪物的视线下。
“——我在这里！看着我啊！”
康斯坦丁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心灵的链接也因为另外一方尚未觉醒而中断，但是他看得清哥哥的表情。
他是在笑着的，青铜与火之王此刻还是人类的模样，却一如康斯坦丁记忆里哥哥站在自己身前的模样。
——像个英雄一样。
下一秒，康斯坦丁的瞳孔急速收紧，他能感觉的到，时间慢了下来。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本能的，他想转身向后，龙翼从他□□的脊背上带着血与火破体而出，却已经来不及张开了。
最后传递到他耳边的，是由人类之口，咆哮而出的龙文。
【言灵时间零】！——
“他（He）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啊。”
如雨的枪声与弗里嘉子弹碎裂后升腾起的漫天红雾里，把一只眼睛交给高倍镜辅助的路明非看着拉近了多倍之后的初代种，他轻轻的调整了一下枪口的朝向，低声说道。
“它（It）。”昂热的声音从耳麦里响起：“”
“但是他看起来很瘦。”
路明非抬起一只手象征性的正了正刚刚随便挂到耳朵上的耳麦，他把眼睛从高倍镜上挪开，半趴在钟楼窗台上的假少年无需低头就能看到已经下到草坪上的校长正在解开西装与衬衣的纽扣。但是他却隐约觉得视网膜上还停留着那个孩子的样子。
在卡塞尔校园里横冲直撞的怪物看起来却同任何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子没什么差别，甚至要更瘦，更苍白，一看就能被列入家暴名单重点保护的那种——如果不是他身上披着半身青铜的龙鳞的话。
“我们算不算触犯了未成年人保护法？”
“就算是外表来看，你也没有比他大多少。”校长说。“英雄出少年，卡塞尔在使用童工的道路上早就走远了。”
“希望黑煤窑学校能活到我毕业那一天……”
“别怕。”校长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点儿都没有安慰的感觉，反而有诡异的骄傲：“美国的历史，就是密党的历史。这是我们的地盘，卡塞尔必将能延续到龙族彻底变成传说的那天。别说你的毕业证了，我甚至可以包你儿子的工作分配。”
“谢谢谢谢，不必不必。做个正常人我觉得挺好的。”
“我知道，你父母也是这么期待你的。”校长淡淡道：“但是总是要有人来做英雄的。”
“这个世界需要英雄？”（1）
“这句话不错，我可以向招生部倡议一下。”校长回答：“如果确认采用，我们会给你增加一笔奖金的——当然，是走学校的帐。”
一通毫无意义的白烂话之后，昂热轻轻咳了一声。
“言归正传吧。”
“…………”
“它之所以看起来像个孩子，是因为过早孵化。”校长说道：“无论它看起来有多可怜，被错误唤醒之后，他已经完全成为一个进入倒计时的□□了，只需要一点儿刺激……”
“我明白的。”
路明非打断了昂热的话，他低声说道。没有更多的叮嘱与强调，就仿佛刚刚被托以重要任务的大将表现出的软弱全都不存在一样，昂热只是活动了一下手腕，然后抽出了折刀。
“我相信你。”
他说道，非常简短，然后重复了一遍。
“我相信你，路明非。”
再次把眼睛贴上瞄准镜，被放下的枪口往上扬，路明非的视线随着枪口与镜头的挪动一并往上滑，无数张陌生又年轻的脸上满是汗水，恐惧，与坚定。他也看到了熟悉的脸，恺撒的枪口咆哮着火焰，苏茜正在指挥枪支因为连续射击与高温损坏的成员们交替队列，他曾经的秘书长腰上系着漂亮的舞裙……
最后他的视线在阵地最前的那个人身上短暂的停留，少年持刀而立，身形笔挺如手中的刀锋，他站在枪林弹雨里，好似世界上最后一座没有陷落的孤城。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路明非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从耳麦里反馈而来，他听到了自己近乎飘忽的声线，也听到了校长开始念出的倒计时。
“五——四——”
“这一次，就交给我吧。”
“二——一——”
就好像自言自语，也像是隔着一堵永远无法越过的墙跟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对话，他轻声说道。
“我……答应过你的。”
那个人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响，血液流淌满双手的温度仿佛还在皮肤上灼烧。他仿佛还听得到那个人的声音，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夜晚，有人一把抓住颓废的不行的败犬，一字一句的说道。
“——但更多的事,希望你别放弃!”
龙语的咆哮从耳麦里传递到路明非的大脑，他短暂的闭上眼，再次睁开的就是灼灼的黄金瞳。时间零的领域扩散，一秒被拉长成了五十秒，这种程度的时间零领域对曾经把一秒延长成三百秒的李嘉图校长来说并不难以适应。他甚至因为这种熟悉的感觉而挑起了嘴角……
在他的视线里，昂热如出膛的子弹一样，转瞬间掠入了镜头里，白发的老人全身肌肉迸紧，扯破了昂贵的西装。他手中握着那柄从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战友那里获得、在未来也传递到路明非手中的折刀。老人在急速的狂奔之后跃起，扑向了龙族的方向，就仿佛扑向火焰的蛾虫。
只是这一次，发出尖叫的不是要被燃烧殆尽的蛾虫，而是煌煌的烈火！
路明非听懂了他的声音，那个男孩在尖叫，，他在尖叫着呼唤着：
“哥哥！——”
在时间零的领域扩张到男孩身边的最后一秒，男孩选择将双翼破体而出，他做出了绝对不明智的选择，跟着用最后的时间将双翼努力做出了一个拢向身后的姿势。这个姿势非常的奇怪，就仿佛、就仿佛他是在保护着什么一样？
什么在他身后？
路明非一瞬间愣住了，就在他不合时宜的短暂呆滞的时候，听不懂龙文的昂热已经抬起了手臂。
——挥刀！
直到这一刻，老唐才真正看到了那个怪物的模样。
那是一个非常瘦小的孩子，看起来甚至有点儿营养不良。在这个穷人里胖子远远多于瘦子的美利坚合众国里老唐几乎没有见过这么瘦的孩子，他瘦到看起来根根肋骨显露无疑，好似一个只裹了苍白的皮，摔一跤就能四分五裂的骨头架子。
去掉环绕在身边的火焰，翻涌不断的热流，以及那双赤金的爬行种竖瞳。他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需要人去关心怜爱的孩子——就连他身上那些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人类身上的诡异青铜色鳞片，看起来也是一副没有发育好小小脆脆的样子。
这孩子看起来实在是太可怜了，可怜到以老唐这种坑蒙拐骗无一不通的人渣中的战斗渣，在清楚知道他是个怪物，是个□□，是自己一定要解决的敌人，此刻也不由自主的被一句话填满了大脑。
他看起来真可怜啊，老唐这么想到：可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他是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
——有谁，会舍得虐待他呢？
“你、你好？”
在生出了这种奇妙的，压过生死之间的危机感也压过了他的理智。老唐不由自主的软下了声音，他放弃了熟练到不能再熟练的喝骂嘲讽拉仇恨，反倒如西方玄幻故事里被魅魔迷惑了心智的人一样，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忘记了自己是要做什么，他甚至尝试着用人类的语言跟孩子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人呢？”
孩子没有出声，老唐能看到他的表情，本来有点儿木然的孩子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脸部的肌肉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从来不相信二傻晶状体能传什么情的老唐就是很诡异的能感觉到，他的那双眼睛活了起来。
“你认识我吗？你为什么要保护我？”
面对无法沟通的孩子，老唐却一点儿都没有放弃交流。他顿了顿，换了新的问题。
其实他用的词一点儿都没错。在密集的枪声里，他站在孩子的后方，被火焰与热流保护的屏障里，他前方是异种的怪物，是数百人类‘勇者’的枪口，是不知道什么鬼子弹被气化后升腾起的红雾。
老唐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怪——这个孩子要保护他，就像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什么刻印现象雏鸟效应一样。他尝试发问，而显然说不出人话的孩子也没有办法给他回答。
那孩子在看着他，他尝试说话，却发不出来声音，最后只能放弃似的模仿着老唐的样子试着咧开嘴。他一张嘴非人的感觉就更强烈了，孩子嘴唇张开后，露出的是满口骇人的尖牙。
他很强，老唐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至少比老唐这个废物强，虽然是个成年人还有着倍棒的腱子肉，但是老唐可做不到无视子弹就这么站在这里把枪林弹雨真的当毛毛细雨来淋。
但是另外一方面，即使是有着这样清楚的认知，老唐还是能感觉到孩子眼睛里的温柔与眷恋——他那么瘦。
不知道为什么，老唐突然有种奇怪的念头，这是他从来避免去想，没办法去想，只要稍微触及就会感觉被捏住喉咙的念头：我的弟弟，在我没有找到他的时间里，也会这么可怜，被这样追逐，被这样杀死吗？
在他这么可怜的时候，在我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也会认错了可以相信的人，变成这个样子吗？到那个时候，会有人帮帮他吗？
下一秒，老唐听到了不似人类的声音。就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咆哮，也像是来自天堂的歌唱，就仿佛无形的气场一样，老唐能感觉到有什么扩张到了自己脚下。他突然感觉到时间被延缓了，可老唐的意识还是清醒的。某种意义上也是身经百战的雇佣兵下意识的试图抬起手迈动腿，却像是凝固在琥珀里的虫子一样，连小指头都挪动不了半分。
他只能呆呆的站在这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的游戏角色，只能木然的看着孩子在最后的那一秒生出骨翅，他没有试图保护自己，抗拒马上就要到来的攻击，而是用尽最后一点儿时间将翅膀向后伸展，把老唐完完整整的挡在了身后。
男孩为了长出双翼而从脊背上迸裂出伤口里的血花飞溅到了老唐脸上，血是滚烫的。如箭矢一样冲到孩子身前的帅老头跃起，他挥刀急斩，在缓慢的时间里从孩子被折断的四肢上喷溅出来的血也是滚烫的。
老唐能听见那个孩子在尖叫，这一次他终于听懂了他的声音，他甚至听懂了他在说什么。
像是狂信徒冲锋之前的咆哮，仿佛垂死关头的牵挂，如同绝望深底的祈求，孩子在尖叫。
他在叫，他在呼唤，他在祈求。
他说：“——哥哥。”
——他的哥哥在哪里呢？
只是一瞬间，老唐几乎要瞪裂了眼眶，他能听到自己急速飙升的心跳——但是他却一动不能动，他只能看着，就像是一个局外的旁观者一样，就仿佛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孩子，女人把他按在身下的时候一样。
——这一次，我为什么还是只能看着呢？
在攻击袭来的那一瞬间，康斯坦丁其实是茫然的。
康斯坦丁没有见过铺天盖地的箭雨，也自然不会认识更胜流矢的子弹，因为这从来不是他需要面对的东西。从龙族的古至人类的今，危险到来的时候，康斯坦丁这个个体需要做的只是闭上眼，蜷起身，躲在哥哥背后，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血与火会覆过城墙与宫殿，龙族的神话与传说都坠入深海，哥哥的脊背也会佝偻，可能伤害到他的，却从来只有哥哥一个人。
而现在，哥哥在他背后。还维持着茧中弱小的模样，披着人类的躯壳，看着他的时候眼神陌生，他能听到哥哥的咆哮，也能看清楚他颤抖的双腿。
康斯坦丁裂开嘴角，他试图学着记忆里哥哥的样子露出一个笑容，却因为不正确的复苏方式很难控制自己的肌肉。他看着男人眼睛里倒影出来的自己的样子，自己都觉得自己丑爆了。
“——，——。”
他试图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他试图伸出手，却不能够去做，就如同本能与习惯一同在叫嚣着让他逃跑，头都不要回，躲到哥哥的脊背后面，他却一步也不能动一样。
我会保护你的——他尝试学着哥哥对他说过的话，对哥哥这么说道：——所以，别害怕。
“—、———。”
折刀折断了他的四肢，无比珍贵的王之血从断口喷涌而出，堪为龙之逆鳞的第三只眼被强制切开了保护层，这是康斯坦丁打从黑色的皇帝手下诞生到现在，第一次受到如此重的伤害，承担如此大的疼痛。
但是他却一步都没有往后退，他在惨叫，他在哭泣，他却也在用尽全力把自己的身体迎上去。
——说好了，我会保护你的。
下一秒，枪声响起。
有没有哪一个瞬间，你睁开眼，往前看，看到风与火交织而舞，钢水如恒星环绕怪物的身影，有仿佛来自神话中的英雄正在同怪物战斗。你在无边的恐惧里颤抖，膝盖软到支撑不住身体，耳畔的尖叫和咆哮都远去，英雄的传说和志气一并想不起来——但你还是往前走。
哪怕向前半步即是炼狱。（2）
老唐在挪动手臂。
顶着仿佛千亿吨海水压在身上的重力，他努力着，挣扎着，无声的咆哮着伸直了手指，然后抬起手臂，再之后是迈出步伐……心跳随着他的每一次努力与成果胡乱飙升，最后达到了人类绝对达不到的高度。
不，应该说，正是老唐看不到他自己的样子，他才不知道，在这短短三步的距离内，他已经彻底从一个看起来颓的不行的白种男人，变成了一个跟孩子如出一辙的怪物。
先是赤金的眼，然后是手指上逐渐蔓延开的鳞片与骨刺，没有等待这身先天的铠甲长成，一向怂到不行的老唐往前走，他在尝试狂奔，他在试图——快过子弹的速度！
因为已经没有时间了，老唐不知道那个诡异的红色子弹是什么东西，但是他知道那一定是能杀死孩子的大杀器。而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就像错认了依赖目标的孩子，在保护他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只有把自己的身体向着刀锋上迎上去一样。
他在老人震惊的目光里，从孩子伸展开双翼的背后迈出。顶着枪声与烈火，刀锋与鲜血，他反身把孩子抱在了怀里，时间已经不足够他把孩子推出去……他只能死死的蜷缩起了身体。
下一秒，赤红的子弹没入了他还没来得及被鳞甲覆盖的后背。没有疼痛感，只有麻痹，麻痹瞬息间传遍身体，老唐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失去了意识，又或者是噩梦一觉方醒。
等到他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能看到的只有孩子的面孔。
敌人被隔绝在了暴走的炎壁外，狭小的空间只足够他们拥抱着蜷缩在一起，就仿佛一个茧里蜷缩着的两个毛毛虫。孩子紧紧的，死死的抱住他，就仿佛依赖着大树的藤。
他在哭。
哭什么呢？你难道觉得已经安全了吗？你为什么还不逃啊？老唐张开嘴，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说出来话，他尝试推开孩子哭起来就丑的不行的脸，却只有把手掌心贴到他脸上的力气。然后很快，他连这点儿力气都快要失去了。
我有个弟弟。他想说，却说不出来话，视线里全是孩子扭曲的面孔，他已经听不到他的咆哮声了：他跟你很像啊。
——但是我想，我这种残渣都会帮帮你了，他想必会比你过得要好吧。
注释（1）这句话是守望先锋宣传语，在文中这个时间点还没有这个游戏。
（2）第一次看到这句话是在起点作家半步炼狱的文中，后面搜索搜索到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作者太太原创，总之这里是引用，如果涉及到侵权之类问题的话麻烦告诉鸦，鸦会删除的。【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