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遗书与爱
恺撒·加图索最后一次检查了弹匣。
这对他来说委实是一项没有必要的准备工作,即使它依然被写在混血种的枪械战术指导手册里面。恺撒是不世出的那一款神枪手,神枪手的必需品当然是好眼力——恺撒还附带镰鼬这个外挂——但是有好眼力却不代表一定能成为神枪手。恺撒的射击天赋在卡塞尔里也算排的上号,但比起他的射击天赋,恺撒其实更喜欢炫耀他自己锻炼出来的手感。
手感这东西没办法明说,移动靶枪枪十环一点打洞这种匪夷所思的枪法在卡塞尔里也不能说绝无仅有。恺撒手下曾经就有这么一个,这位学长是前任会长留下来的心腹。为了表现自己的求贤若渴与容忍之度,恺撒刚刚继承会长位置的时候,曾经请这位学长一起享用奢华的罗马浴。
古罗马传下来的浴池交际到二十一世纪依然被混血种们喜爱,加图索家族别的可能没传承下来,穷讲究的法子却一个不少。加图索家的各式宅邸都配有非常奢华的浴池,有条件的庄园与岛屿会专门辟出空地建造仿古的大型皇家浴池。恺撒生在加图索家,自然也有着罗马浴的习惯。他甚至因为沐浴习惯而嘲讽隔壁狮心会会长完全不懂生活。
所以很懂生活的恺撒跟学生会的一群高层坐在占据了宅邸半层的罗马浴池里品着小酒,男人喝起酒哪能没有个由头。于是当时还没有对这位学弟横空出世心服口服的学长提出了赌约:比枪。
比枪自然不是比枪法,浴室这么小的空间肯定也不够两位神枪手比试。学长招来侍者,在浴池的金纹白瓷边上洒下几大把子弹,然后问恺撒要不要玩俄罗斯转盘。两支.357□□里填装九发弹药,可能是空弹或者弗丽嘉子弹,实弹,再或者手工在弹头上搓出十字的简易达姆弹。
“怎么算输?先死的吗?”恺撒问道。
“死?”学长笑了:“卡塞尔禁止学员内部斗争,杀了不该杀的人,那不就是输了——这样吧,我看那支花瓶就不错,一颗真弹一朵玫瑰。你一共有十五次犯错的机会。”
面对这样玩命又傲慢的赌约,恺撒只是笑了笑,他彬彬有礼倒真的像是个一等一恭敬有礼的好学弟。他说那不如再加个注,玫瑰也不便宜,一把十美金吧。然后招人,说我让你们准备的玫瑰呢?先拿进来吧。
于是当晚一群身材好到能去给雕塑家当模特的混血种精英们泡在池子里,木然的看了一晚上两个还带着橡皮手套的花匠现场赶工插花玫瑰……
赌局结束的第二天恺撒给诺诺发短信,他说我今年给你送玫瑰花的礼物钱有了。
恺撒的手能感知出□□那么沉的枪里哪怕一枚子弹少了十字花的那点儿重量差距,有着这等手感,他自然不必检查弹夹。枪械的任何问题,过他的手就仿佛人过X光,一瞬间就明明白白。
但是这一刻,面对着传说中的敌人,恺撒低下头。他是闭着眼睛的。凭着对手里这两支枪的熟稔,他拆出弹夹里的九枚子弹,再重新填装。最后拉开保险,一声金属结构碰撞的脆响。
在脆响里,恺撒微微侧过头,他睁开一只眼,对着楚子航点了点头。视觉丧失之后,听觉就会更加敏锐,更何况现在守夜人已经解除了戒律,卡塞尔的风已经变成了恺撒的镰鼬,飞舞的镰鼬如同信鸽一样乖巧,它们静默的为主人构筑出听觉的世界。
恺撒听得到身后无数的呼吸声,心跳声,也听得到前方火焰的爆响。就算不睁开眼睛,男人也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怎么样的怪物。就算恺撒是加图索寄予厚望的‘未来之王’,也是卡塞尔最顶尖的混血种,但是他却依然没有过这样直面古龙的经历。
——只因为混血种的世界里,已经多少年不曾有过这样的传奇。
他以为他会激动,也可以身后加速的心跳声。但是这一刻他站在这里,直面几乎不可能战胜的敌人,恺撒明白自己在这等敌人面前甚至不具备作为一个将领上前拼杀的资格,他也没有郁于陡然跌落成炮灰的巨大落差。
恺撒笑了起来。
他从兜里摸出了已经拆下来很有一段时间的无线耳麦,戴好耳麦之后他从腋下抽出为了空出手而夹着的枪,金发的加图索轻轻用冰冷的枪口敲了敲耳麦。
“呼叫诺玛。”
于是,与以往一样,诺玛第一时间回应了他的呼唤。
“学院秘书诺玛为您服务。”
“开启个人服务。”
“个人服务以及开启,A级权限恺撒·加图索(Cesare Gattuso),声纹验证通过,EVA为您服务。”温柔的女音在耳麦里说:“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有,我接下来说的话会被完整记录下来对吗?”
“没错,并且根据个人隐私条例,除非涉及到违背秘党底章,不然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调取这份录音。我承诺为您保守秘密。”
“我能为接下来的录音设置一个收件人吗?”恺撒问道。
“当然可以。”
“设置收件人诺诺,陈墨瞳。”恺撒说道:“寄送条件,恺撒·加图索确定死亡。”
“……”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EVA问道。
“我想确认一下,你是想要我帮你保留一份遗书吗?”
“是的。”
“据我所知,在集合前已经有过三分钟的时间,供以书写留言了。”
“那时候我觉得有些话还是不说比较好,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说什么都干涉不了身后的事情了,‘你死亡给别人造成的后遗症,用遗嘱治疗比遗书有效’——我那个种马老爹跟我说过这句话,这是他这一辈子难得说的有道理的一句话。”
“是挺有道理的。”EVA叹了口气:“那么你是为什么改变主意了呢?”
“…………”
在前方越来越近的爆鸣与身后越来越快的心跳声里,恺撒笑着轻声说道。
“因为我还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啊。”
“白龙马——蹄朝西。”
卡塞尔纯欧式的宏伟校园现在空空荡荡,温热的夜风带来远方的枪声,也将这里的歌声带到远方。
“驮着唐三藏!嘿——跟着仨徒弟啊——咿——呀!”
绝对谈不上难听,只是上一句还在正确的曲调上,第二句就从一般开始学着山歌一样吆喝起来,到了结尾却又秀起了华丽的戏腔。把一首好端端的经典曲目唱成不知道什么东西的老人中气十足,他唱着唱着还有心情拍一拍路明非的肩膀。
“明非,你怎么不唱了?”
“我听您唱就好了。”
某种意义上对自己之前的行为后悔到恨不得当场就着军刺把自己的一肚子青色肠子挖出来——如果这样能让时光倒流的话,路明非是真的会这么做的——路明非面无表情的回答道。
“那怎么能行?”老人说道:“我们卡塞尔是和平自由和谐的校园!绝对没有阶级问题!师生同乐才是我们的口号啊。”
这样的鬼话能骗过很多人,昂热校长又是一个深得学生真爱的男人,他这么一说,想必有大把的学生马上一撸袖子陪着校长掉节操。但是对于李嘉图校长来说,他只想顺便再翻个白眼。
“……我是听说过师兄说副校长很喜欢游泳课。”
——尤其是游泳课上美丽的比基尼跟大白腿。
而深得学生真爱的校长,一秒严肃的回答了其实非常掉节操的话:
“其实我也很喜欢。”
作为他掉节操唯一的听众,理论上应当如遭雷击的李嘉图的视线在身前老男人的身上上下扫了一圈:作为校长的昂热先生一手还捏着掐戏腔时候的兰花指,他另外一只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纯黑的西装去掉纯手工的技艺与工匠的身价并不出挑,但是他上衣口袋里却插着一支鲜艳欲滴的红玫瑰。
明明是非常规整正式的衣着,明明是梳理的整整齐齐还打好了发胶的白发,无论塞到哪个国际会场都不会显得突兀的昂热校长,却带着一身突兀至极的气质。
用一个字来形容的话,那就是,骚。
骚老头的肩背笔挺,去掉白发跟苍老的面容,他从步伐到身姿都完全是一个正当年的好男人。白种人天生的大骨架让他迈步急行的时候,跟在他身后的路明非恨不得一路小跑。说完了掉节操的话,他继续一个人按照自己的爱好肆意篡改着名曲,等到一首童谣被炫技似的改造过了一圈,恨不得屏蔽掉自己听觉的路明非听到了昂热叹了口气。
“我还挺喜欢这首歌的。”
“西游记的确是经典。”路明非回答道,他诚恳的说道:“其实我也很喜欢来着。”
——但是想必今天之后会耻到无法直视……不,其实掉节操掉多了也就都觉得还好了。
卡塞尔的校长们无论是哪一任都显然在掉节操这件事上拉满了熟练度,屈屈唱童谣被发现根本不会让李嘉图校长八尺的脸皮有着丝毫波动,但是无奈抓包他并且兴意盎然加入的是昂热校长。
就仿佛十八罗汉遇到了如来佛祖。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多么被说是青胜于蓝,昂热校长永远是路明非的校长,也是他尊敬的长辈。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父母面前看小X片被发现,父母还兴致勃勃的跟你说你收藏品位不行来我这里有一个祖传的U盘你可以继承一下……一样耻啊。
“西游记我不怎么喜欢。”昂热校长摆了摆手:“我对浪费妖精的行为不是很赞同。”
“中文还真的是博大精深……”
“咳咳,其实我是比较喜欢这首歌的歌词。”假咳两声,带过了尴尬的开车话题。昂热校长说道。
“怎么说?”
作为一名合适的捧哏,路明非第一时间接上了话题。他们已经过了主道,径自走上了理应是‘昂热最喜欢的’整整齐齐的绿色草坪上。绿草软软的在鞋底下被碾入泥里,老人在他前方引路,头也不回的说道。
“——邪恶打不过正义。”
他说道。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去掉了那些逗趣一样的腔调,字正腔圆,字字沉重的如同金铁。短暂的沉默之后,路明非轻声道。
“那么,什么是邪恶呢?”
校长只是哈哈一笑,他的手再次拍在了路明非的肩膀上。老人一把把路明非如拎小鸡一样拎到了身边,他垂头看着少年的眼睛。两个苍老的灵魂隔着不肯老去的身躯对视,明明是迥异的眸色,不同的人种,相差甚远的年龄。他们的眼睛却是那么相似,瞳孔后面都燃着永不熄灭的大火。昂热校长说道。
“这就是你要去思考的问题了。”
只是非常短暂的对视,短暂的仿佛从未发生过。昂热校长很快松开了手臂,他站直了身体,他指着面前看起来无论如何都应该被打上‘报废’,‘请勿攀登’跟‘危险’标识的铁梯,对着路明非说道。
“就是这里了。”
路明非顺着他的手指抬起头——其实不用抬头,他也知道这是哪里。面前的建筑物是卡塞尔的钟楼,这段早就该被归进废铁堆的铁梯就是通向钟塔阁楼的唯一道路。而钟塔的阁楼上,住着卡塞尔的副校长。
那是另外一个骚老头,喜欢称自己为牛仔,也总是在看着牛仔片的男人。他永远宅在塔楼上,抽烟酗酒,屋里能搜出一个书柜的色情杂志。
而怎么看都应该代言晚节不保这四个字的老牛仔,其实有一个放在混血种的世界能让人跪下的姓氏,尼古拉斯·弗拉梅尔。
他是尼古拉斯·弗拉梅尔,最后一个能够解析龙文的男人。
“我以为你应该走了。”
沉默的间隙,恺撒轻声说道。他的声音放的很轻,轻到在这个人与人之间的间距下,去掉他自己没有人能听到他说了什么。
“其实还没有。”
的确,没有‘人’能听到。收音能力极强的耳麦配上处理能力非常强大的主机,寄宿在1与0中的幽灵,卡塞尔的‘秘书’诺玛却能听到他的每一句话。女声声调温柔,她口吻里带着点儿奇妙的失落。过于人性的声线与表达让恺撒忍不住皱起了眉,他完全不想知道地窖里那群疯子又给诺玛加装了什么奇妙的模板。
“我以为你应该很忙。”恺撒说道:“很快就要开始战斗了。”
“当然,我是卡塞尔的第一道防线,我也是卡塞尔最后的阀门。”EVA回答道:“事实上我几乎全部的空间都用来运行程式了,在这个满天飘着眼睛的时代瞒过数据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并不认为我有令你停留的殊荣。”
虽然很清楚与自己对话的,就算再怎么口吻声调都如同真人,也是一个冰冷的机械。但是意大利人的血统却让恺撒本能的选择了更委婉的表达方式。
——这句话曾经有未来的加图索夫人给自己的小弟翻译过,翻译的十分简单粗俗:你很烦,莫挨老子。
“我只是作为倾听者,突然有点儿感触罢了。”
EVA回答,而听到这句话的恺撒则是愣了一下。
“我想遗言这种东西,应该进入黑匣子里面。这是绝对保密的项目吧?”
“我就是守密人,我就是黑匣子。”EVA淡淡道:“你的秘密绝对安全。如果你愿意的话,其实我也可以给你做树洞的。”
“其实我一直觉得黑匣子就应该是个匣子……”
对会说话会有感触的高级黑匣子半点儿兴趣都没有的恺撒只想扶额,但是他却也很清楚,EVA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黑匣子了。只是这个不知道为啥,也不知道是啥时候被折腾上去的特殊程序是什么情况,难道地窖里那群傻逼跑去复习人形电脑天使心了吗?
“其实我一直以为你会比较喜欢五星物语。”
仿佛拥有读心能力一样,EVA说道。恺撒只能把举报的草稿塞回大脑的角落里,就在他打算直接无视EVA,继续把全部的经历投入到准备战斗上的时候,女声再次响了起来。
“要不要听个故事呢?”
“什么故事?恺撒下意识的反问道。“你的故事?”
“不,我没有故事。”EVA说道:“非要说的话,这是属于别人的故事。”
“我以为你很忙。”
恺撒再次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而回答他的,是EVA的笑声。
“几乎全部的意思,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而就算是百分之零点零零零一,支持我的语言系统也是足够的。”
于是恺撒只能叹了口气,他比了个请的动作,他也知道EVA看得到。
“洗耳恭听。”
风度翩翩的意大利男人说道。而作为回应,没有任何开头的,突兀的,EVA问道。
“你知道男孩儿为什么要跟女孩分手吗?”
“感情矛盾?小三插足?”
很精通于倾听,也很精通于演讲的恺撒漫不经心的回答:
“或者是最不靠谱的七年之痒?”
“你中文学的很不错。”EVA表扬道。
“过奖过奖。”恺撒谦虚道:“七年之痒是我的语文老师常用的词语,他总告诉我对于男人来说跟女孩一起度过的一天总是漫长如三秋,于是两天半就是一次七年之痒……”
“好一个人渣中的战斗渣。”EVA肃然道:“这种男人居然能成为你的家庭教师?”
“男人?”恺撒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不,我的老师是个美女。她是我父亲最好的战友。”
“……成吧。”EVA说道:“我想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战了。”
作为回答,恺撒只是耸了耸肩。EVA顿了顿,很快继续讲起了故事。
“都不是——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大概最后也不会那么难过了吧。”
她说道,语速慢吞吞的,倒是真的像是一个长辈回忆着过去。
“要是真说起来的话,是因为女孩上一次出任务的时候受了重伤,她在医院抢救了二十四个小时。”
“命悬一线。”恺撒秀了一把自己的中文词汇量。
“很贴切的成语。”EVA淡淡道:“她躺在手术室的台子上从黄泉爬回人间的那二十四个小时里,男孩遵循着独立探员互不干涉的条例,按照任务安排跟一个姑娘在酒吧狂欢,演一出一见钟情。”
“…………”
“等到他带着一身酒与血腥,与被保护的好好的任务目标印在他衣领的唇印踏上学院安排的直升机,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I'm sorry about……’”
说道这里,EVA自己笑了起来。
“从那一刻,男孩就觉得,这样不行啊。于是他莫名其妙的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如果说搭档是因为恋爱被拆散的话,分手变成仇人,能不能重新组合在一起呢?”
“……没有前例。”
恺撒深吸了一口气。
“对,没有前例。”EVA说道:“但是也没有明文说不可以。”
“为了什么呢?”恺撒说道,这一刻他评价的语气却冷静的显得有点儿冷情:“退出不是更好吗?”
“你会在梦想面前回头吗?”
“不,我不会。”恺撒斩钉截铁的说道。“如果没有梦想,男人跟咸鱼有什么差别?咸鱼都比这种垃圾有味道。”
“假如陈墨瞳是你梦想上的阻碍呢?”
面对EVA这样的问题,之前斩钉截铁,铁齿非常的恺撒却笑了起来。
“怎么会?”
他轻声道:
“她就是我的梦想啊。”【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