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声来后,霜晚的担子卸了一半——原先虽然有雪雁,但年纪小,也没真让她做什么——性格也就活泼了许多,往日里话不少,却老气横秋得像个管事嬷嬷。
雪雁这么和黛玉说嘴时,恰好被走进来的霜晚听了去,佯怒要拧她的嘴:“我老?还不是因为你是个不顶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雪雁赶紧讨饶,圆滚滚的身子弯腰作揖,非常有喜感。
比起她们,荷声的存在感很低。
她今年十五岁,据说也是自幼被人贩子卖到一户当官的人家,当这家小姐的贴身护卫培养的,但那家家道中落,她便又被转卖到了林家。
许是境遇影响性格,荷声不爱说话,霜晚因她的故事掉了一筐泪,又当她怕生,心疼得跟什么似的,雪雁小丫头却慧眼如炬。
“我那日跟着大少爷身边的人学了个什么词,闷骚还是腹黑来着,就适合咱们这位姐姐。”
果然又被霜晚打了。
黛玉笑着看她们闹腾,心知丫鬟们是“彩衣娱亲”,为了让自己高兴罢了。
但小姑娘兜了沉甸甸的心事,除非事情解决,否则只得辜负她们的好意。
这天一早,霜晚刚起身,就听到黛玉的房中有声响。
这可比平日里早太多,霜晚忙过去看,只见自家姑娘正在伏案写着什么,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在脑后,身穿男装,只看背影还以为是小三号的林煜风。
见惯了大世面的霜晚:……
定了定神,上前道:“姑娘今日起的可早,奴婢给姑娘梳头?”
黛玉头都没抬,摇了摇头继续写写画画,一张宣纸不一时就满满的墨迹,然后被小姑娘的手三两下抓成一团丢了下去。
没等霜晚反应过来,黛玉已经另拿了一张宣纸开写了。
黛玉不想说,谁也不知道她是在干嘛。
霜晚便如往常一般安排着摆饭,黛玉闷着头吃了又继续去写,众人看着奇怪,也不敢问。
日头西斜,到了下午,黛玉忽然笑着抬起了头:“得了!”
霜晚忙问:“什么得了?”
黛玉看着她眨了眨眼:“说了你也不明白,给我备马,我要去衙门。”
霜晚:……
霜晚觉得自己可能伺候的不是姑娘,而是个少爷。
黛玉小姑娘终究没能骑上马,她在霜晚的眸子里发现,自己是七岁的小豆丁。
这身高还不及马腿长,骑什么马?
“姑娘,姑娘?”
霜晚一脸哀怨,叫了几声才把自家姑娘叫回神。
黛玉忙将心思埋了起来:“那就马车,马车行吗?”
小姑娘讨好地看着霜晚,霜晚觉得自己可能眼花了,要不怎么看着姑娘背后有根毛绒绒的尾巴在左右乱晃?
霜晚觉得自己被自家姑娘套路了。
她以退为进,先说要骑马,被拒绝了改要马车。
身为一个忠勇的丫鬟,她怎么能连着拒绝主子两个要求呢?于是提出坐马车时,霜晚没刹住答应了。
自己的姑娘还能怎么办呢,只能宠着。
抹了一把脸,霜晚说:“奴婢给您梳头。”
黛玉摇了摇头,伸手从笔筒里捞了一根木钗,没等霜晚反应过来,已经手速感人地在头顶挽出一个发髻,顺手将木钗插进去,活脱脱一个少年公子。
霜晚:……
霜晚:姑娘女扮男装你什么时候这么熟练的?
霜晚:姑娘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主外的荷声跟着黛玉出门,霜晚欲言又止了半日,还是被留在了房中。主仆二人一路无话,两柱香的功夫便到了衙门。
荷声面生,衙役们打量了她许久,才派人去报于林如海,让她在外面候着。待见到忙得焦头烂额的林如海时已经又过去了一炷香的功夫。
多日未见,林如海憔悴了许多,但精气神眼看着比之前都好,这让小姑娘心中少许有些安慰。
她眼眶有些发热,上前攥住林如海的胳膊,支吾了半天,才软软地说:
“爹爹,玉儿任性了。”
林如海揉了揉女儿的头发,“怎么会,是爹爹不好,这么多天都未曾回府看看我的玉儿。”
宽厚的手掌上有些因常年写字留下的薄茧,曾在黛玉额头的肌肤上,让她觉得特别真实和踏实。
她想,还有时间,林如海的事情,还有转机。
知道林如海忙起来寝食不顾,黛玉缠着他用了饭,又借陪自己的名义让他休息了好一会儿才罢休。
眼看着幕僚在外面探了好几次头,林如海再舍不得,也只能劝黛玉回去。
但黛玉亮闪闪地眸子盯着林如海:“爹爹,玉儿找您有正事儿呢。”
她想念林如海,但也知道此时百姓们更需要他。
昨晚辗转了一晚上,黛玉一直在思索如何能帮上林如海,为他分忧。
或许林如海不用如此劳心费力,就不会那么快油尽灯枯撒手人寰?
林如海以为是旁的事情,耐心地劝说:“爹爹保证,等百姓安顿好了,第一时间回去和你……”
黛玉拉着他的衣袖轻轻摇晃:“玉儿要说的,正是雪灾的事情。”
没等林如海说话,黛玉便将手里卷起来的宣纸递了过去。
看起来墨迹颇多,显然书写之人十分用心,林如海沉吟了一下,打开查看。
宣纸上是加固房屋的设计图。
黛玉摇晃着小脑袋,头顶上的发髻颇有些摇摇欲坠的意思。
“爹爹你看,粮食发放到户,不如施粥,单纯施粥,不如按劳分配。”
林如海何等聪明,一眼就看出黛玉要做什么——
把百姓们组织起来,由衙门统一安排加固房屋,来做事的百姓包饭食,还可以带回去一人份的粥,给家中老弱妇孺果腹。
黛玉说:“扬州城那么大,衙门人手有限,就算加上林府的下人也不够。倒不如发动大家一起参与进来。”
“单纯施粥,又要人力物力财力的投入,如果和加固房屋结合起来,百姓们反而忘记自己在受灾。”
“就算有一家之中没有一个劳动力的情况,也很有限,遇到这样的尽管报给衙门,衙门核实情况后直接施粥,这样也不会很麻烦。”
小姑娘说得计划并非完美无缺,很多细节还需要再商议,但这个方向让林如海眼前一亮。
看着父亲陷入沉思,黛玉知道自己能做的都做完了,接下来只要安静等待就可以了。
其实这个计划不难想,只是祝正初他们要处理和顾忌的事情太多,一时没想到这里,假以时日肯定有突破,而黛玉无疑将进程加快了。
林如海沉思了许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抬起头,双眼炯炯有神:“这次为父真的是要多谢玉儿了!”说完他便急着和门外的小厮说:“把祝大人和诸位都叫去书房。”
黛玉明白他有要紧的事要做,但她还有个更要紧事要说。
按住林如海的手,黛玉目光沉沉:“爹,玉儿好奇一件事,官府的存粮有多少,能放多少日的粥?受灾的地区只有扬州吗?如果存粮用尽,购买粮食的银钱要怎么取得?”
若不按单纯施粥来,粥的稠度就要变,吃不饱肚子怎么做事?
如果受灾的范围广,周边的粮食价格势必抬高,而且很有可能根本买不到。
方才黛玉提出方案的时候,林如海尚只是自豪女儿聪慧,此时就有些诧异了。
这样缜密的心思,竟然出现在七岁小儿身上?
但看着女儿坦诚而认真的眼神,林如海没有多想。
“此前府衙中派出两拨人手,一拨人在城中统计需要修缮的房屋以及人口情况,另一拨人出城确认受灾范围。已经能够确认,目前只是扬州城处在雪灾中心。”
黛玉松了口气,情况比想象中简单。
注意到小姑娘成熟的神色,林如海觉得很有意思。
“扬州虽然富庶,但常年风调雨顺,从未出现过灾情,所以府衙中的存粮却不太多。”
黛玉紧跟着问道:“那购买粮食一事……”
林如海不想和女儿说太多官场险恶,但女儿问起,他不愿意敷衍。
金矿发现后,扬州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但是这金矿有大用处,此时不能轻易拿出来,更何况若是被有心人看到了,这金矿就保不住了。
沉吟了一下,林如海说:“有幕僚提出在城中找些富户募捐……”
黛玉不置可否:“是个应急的法子,但玉儿认为,应该求助朝廷。”
七岁的她不应该了解这些,但前世的她知道。
眼前上面这位,说好听了是仁德,对臣子和百姓关心备至;实则控制欲极强,喜欢把一切臣子抓在自己手心,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来彰显自己的皇恩浩荡。
前世的记忆很模糊,但她仍记得林如海为扬州盐务殚精竭虑的忙碌身影,而这样的臣子,临死连回京述职的机会都没有。
究其根本,不过是被圣上厌弃,觉得脱离了自己的控制罢了。
黛玉点到即止,林如海混迹官场数十年,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弯弯道道。
见他一脸凝重,黛玉心中有些急切,搜肠刮肚想着要如何在不引起林如海怀疑的情况下继续劝说一番,就见林如海正望着自己。
他伸手揉了揉黛玉的额发,眼神慈祥:“为父明白了,你且放心。”
他的话如同纶音佛语,让黛玉焦躁的心情瞬间平复下来,是了,她不是孤女了呀。
小姑娘顿时觉得自己今日来的都多余,往后她的正事儿应该是吃喝玩乐做个富贵闲人才是。
正要告辞,却见祝子期不知何时已经在了,斜倚着门框,正目光灼灼地往这边看。
少年的衣角翻飞着要御风而去似的,整个人都俊美得不真实。
心情甚好地黛玉心想,这副皮囊不错,他不说话的时候,还是可以看看的嘛。【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