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浸润过的森林弥漫着一股泥土特有的腥气，混杂腐木朽叶的微苦，尚且不足以窥见雨歇后会呈现出的怡人小清新。
更何况过后还会有场此季节常见的大暴雨，在那之前总会出现的压抑沉闷在半掩于低矮树丛后的树洞里得到更明显的不适体验，阴冷潮湿，还有点扑鼻的熏味。
“阿——嚏！”
“阿——啾！”
一大一小两道喷嚏声从小小的树洞传出，转瞬便被倾泻而下的大雨所掩盖。
“土狼犬，没事吧？”
打了个冷颤裹紧身上单薄衣物，男孩伸出手，不曾想在触碰到毛绒触感的同时收势不住蹭到了旁边一道凹陷处，大咧的动作导致指尖都险些戳进其肉里。
刚想舔舐伤口的猛兽幼崽猝不及防遭到这么一下刺激，瞬间炸毛嗷了一嗓子，张开嘴巴露出未长成锋利武器的幼嫩牙齿哇哇咬去，幸而男孩平日里严格督促自己，才能在看不清的情况下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动作迅捷地躲避。
两排牙齿闭合的刹那发出清脆碰撞声，哪怕目前只是稚嫩的幼兽，那牙口咬合的力道也已经不容小觑。
果然还是很戒备啊……男孩收回的手顿了一顿，后又慢慢探出，准确无误地轻搭在了稚嫩狼犬的背上——全程在那双兽瞳一眨不眨的注视下。
与这只明明骨子里该是群居习性却一直以来形单影只的小精灵意外相遇至今，男孩自认和有着相似处的它算是惺惺相惜，然而想要被彻底认可，如今看来也不是看似一件能简单了却的事。
“唔……”
略带鼻音的□□声忽然从旁侧响起，男孩愣住，紧接着适时地打了第二个寒颤，成功唤醒不久前刚诞生的部分记忆。
一个蹲在地上饰演落汤鸡的小孩子。
还是个把自己绊得摔了个狗吃屎的小孩子。
不过鉴于瞥见其穿在身上的贵重衣物，男孩寻思片刻还是决定赌一把，将状态不对劲的小孩偷偷带回去。虽然就现在情况来看，面临着半路突遭大雨只能临时找个地方躲一躲，还得把御寒的外衣丢给虚弱小孩尽可能续他一命的小小挫折。
但是如果能借此机会摆脱目前身处的糟糕处境的话，这点事倒也不值一提了，前提是他能顺利把人弄走……
“麻烦你把那家伙喊过来了。”
耳边不断回响那个很可能是富人家贪玩走丢的小孩蜷缩间衣料的摩擦声和难以抑制的轻微喘息，以及那双触碰后明显感觉到冰凉的手和滚烫额头，男孩见外面的雨势在开头暴走后便逐渐稳定下来，就连天色也不再昏暗地无法看清道路，急忙语带焦躁地向土狼犬说道。
眼神已初露日后凶悍的幼兽闻言，默默点头，后腿一蹬径直冲入雨帘。
见精灵小小的身影远去，男孩转身打算凑近小孩身边确认他的具体状况，却不想一低头正对上一双直勾勾盯向这边的眼睛。
他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却发现那对眼珠子仅仅是恰好看着这个方向罢了。
伸手在那双勉强能认出是蓝色虹膜的眼睛前晃了两下，于是男孩更是在心里暗自肯定这人是个瞎子。
“你才是，瞎子。”
原本缩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孩突兀地吐出一句话，随即面露疲惫地耷拉下眼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男孩愣愣地张了张嘴，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把心里话当着别人面给嘀咕了出来。
“那个……你没事就好。”坐着的男孩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
小孩听完这句干巴巴的话，面无表情地翻了个白眼，想换个方向躺躺好舒缓压麻的胳膊，却发现浑身上下虚弱得几乎没法动弹。
这种身不由己的无力感着实不好受。
“喂，小屁孩，过来点。”
嚣张话语被小孩用慢悠悠的软糯语调说出来，男孩愣是没听出什么不对，乖乖移了过去。
紧接着他怀里被硬蹭进去一个湿漉漉的脑袋，卷翘的细软发丝隔着被雨打湿的单薄衬衣贴在男孩的肚皮上，把积攒的力气用光了才摸着黑扒拉到人腿上的小孩舒服地喟叹一声，僵硬的身体逐渐放松。
倒是原本没感觉什么奇怪的男孩渐渐束手束脚起来，他瞪着心安理得一脸舒坦的小孩愈发感觉到了不公平。
带你去避雨，脱掉自己的衣服给你暖和暖和，现在还要被使唤来当人肉垫子？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事。
不等男孩躁脾气地表达出不满，仿佛睡着一般的小孩突然开口道：“你住哪呢，我现在的身体可经不起这么折腾，再不处理就真没了哦。”
听上去依旧跟碰瓷的大爷一样丝毫不客气，但确实比刚才更加虚弱，嗓音闷闷得近乎让人听不真切。
“你去了只会更惨，过会能帮你的人就到了。”
男孩哼一声，显然不想多谈，而本打算推开那颗脑袋的手悄无声息地放回到了原位。
“哦，那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话里话外充裕了好奇的情绪，笃定了小孩打心眼里认定对方就是有所企图。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他便感受到男孩呼吸的频率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不认为一个一点都不温柔可爱的小屁孩会好心到亏待自己去救一个没法照顾的累赘。”说完一段长话的小孩停下顿了顿休息片刻，接上另一句让男孩更抓狂的话来，“而且怎么看都只不过是个早熟叛逆的小鬼罢了嘛，有点小心思并不奇怪。”
那种自认看透一切的居高临下感让男孩很是恼怒，尽管说的话都戳到了点上。
“明明比我还小，干什么一副大人样，瞧不起谁呢！”
他唰地起身却忘了这里只是个低矮树洞，和后脑勺磕到地上的小孩同时发出痛呼，嘴里跟着又不甘示弱地喊道：“我都快八岁了，但是你这个家伙怕是连奶都还没断吧？！”
“那也才是七岁的花骨朵而已，我还十七岁了呢。”不像是开玩笑的声音回答了男孩的话，“客观来讲，我和你同龄。”
“少骗人了。”男孩鄙视道，说完来到树洞通向外侧的洞口边上向周边张望。
“这次真不是骗人啊小花。”
小孩委屈地低声辩解一句，还附赠一个奇怪的称呼，一时间男孩都没察觉到那就是在代指他。
小孩委屈地低声辩解一句，还附赠一个奇怪的称呼，一时间男孩都没
在雨势渐小的情况下，洞内陷入了无声的寂静，男孩正倚靠树身皱眉等待着，一回头却看见那个不怕被人打死的小孩紧闭双眼仰躺在地上，凌乱的刘海盖在惨白的额头上，双手死死抓着盖在上半身的自己的外套——看上去奄奄一息似乎已经命不久矣。
“醒醒！”
再怎么早熟面对这种场面的男孩也禁不住有些慌神，他着急忙慌地赶过去，手法粗鲁地试图将即将翘辫子的小孩晃醒。
“你tm……”经不起一丁点这种酷刑的持续摧残，小孩自然是醒了过来，但不等他说出几句话，领口猛然被另一只手夺了过去，这一下让他更是险些窒息到无法开口。
“你在干嘛，怎么能这样！”
一道颇具气势的女声在耳边炸裂，哪怕看不见也一下子就能听出这脆生生的声音出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小女孩身上。
这尼玛什么世界，一个个都这么早熟的吗？！
衣领被单手提着，宛如海啸中的小破船一样随波逐流没法自主掌控的小孩痛苦想到。
男孩倒是干脆，见人在紧要关头来了后果断撒手，撤退到一边开始了极度懊悔的自我谴责：“早知道就不管他了，肯定也没什么用处。”
小命还提在别人手里的主人公表示不想说话。
“这么湿的衣服你还给他穿着？”麻利地将想要抵抗但是完全无能为力的小孩扒得只剩条羞耻裤衩，属于那个女孩的手贴上了小孩额头，只听她顿时惊呼道，“好烫！”
确实很烫，烧得小孩的意识再次陷入了昏昏沉沉的无边黑暗，所有的感观都朦朦胧胧在虚实间不断切换。
……
“一个连存在价值都没有只会给我们制造麻烦的废物拖油瓶，你果然还是趁早——”
头痛欲裂，却比不上心脏起跳间引起的阵阵钝痛。
“他还活着吗？”
“当然了，要不是土狼犬来得及时——”
“知道了知道了，还是我让它去喊你的好不好，毕竟照顾人这种事就你在行，如果是院里的那几个废物大人——”
“不是废物！”
“……”
交谈声戛然而止，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刚刚骤然出声的人，此刻他正揉着脑袋慢慢坐起身，在篝火的映照下脸上那茫然的表情一览无余，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在几秒前怒刷了一波存在感。
等他抬起头将周围观察一遍后，那张脸已经挂上了一副无所谓的面孔。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地对视片刻，小孩才打破沈默，伸伸胳膊抬抬腿的同时不急不缓道：“没想到真的是被两个小屁孩救了啊。”
醒来后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坐在对面经不起挑衅的男孩几乎暴起，幸而有着一头艳丽红发的女孩急忙拦住了他。
“这种不懂感恩的家伙就是要揍一顿才会老实！”
然而跟围观群众似的小孩并没有身为话题中心的自觉，他正面露惊奇地握拳再张开，感受恢复的力气和手指与正常人无异的灵活度，之后满意地勾起嘴角，看向救了自己一条小命的两人。
“好了，那现在来说说看你们有什么目的吧，我乐意的话可以稍微听进去。”
“你——！”
在场没一个人表现出本身年龄所该有的天真，看上去稍大男孩脸上的凶狠更是趋于凝成实质。
浑然没有差点被胖揍一顿的危机感，小孩望着他眨眨眼睛，嘴里叹息一声：“所以说我才不喜欢小孩子，连谢谢的意思都听不出来。”
“你管这态度叫谢谢？？？”
槽点太多，男孩憋了半天只抓住了最大的那个，他旁边的女孩趁机将人一把摁下，然后回过头皱眉道：“是你自己太复杂了。”
男孩听后嚷嚷着“这哪里是复杂能解释通的问题”，被女孩一句“你救他的初衷也不是个简单问题”成功堵住嘴，让小孩的耳根清净不少，这使得他抓住关键词着重强调话语，第三遍问出了贯穿整个事件的中心点。
“所以说你个一点都不温柔可爱的人为什么要救素不相识的我？”
那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女孩或许知道些眉目，兀自走到转移了阵地的山洞口去找蹲守的土狼犬，留下的男孩则是烦躁无比，起身踱了几步才瞥向小孩问道：“你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吧？”
小孩恍然大悟，感慨道：“小小年纪就知道钱的好处了啊……”
男孩抱胸，神情不屑地反驳：“才不是！”
“那你还想干嘛？”
“我……我希望你家里能帮我摆脱孤儿院，其他的——”
即便先前有过矛盾，求人者还是放缓了情绪语含恳求。
“知道独立是件好事，我可以理解。”小孩打断他的话，认真注视着瞳孔里绽放出希冀的男孩，“但很可惜帮不上你的忙。”
“就挂个名都不行吗，我可是救了你啊！”男孩很是失望，急道。
“虽然很感谢你带有目的的出手相救，但真的强人所难诶，完全把事情想得简单化了啊。”那双精神起来的蓝眼睛不自觉地从看向对面的人飘到这时候跟在女孩身后进来的小精灵身上，对重要谈话完全不上心的模样让男孩的手蠢蠢欲动。
“与其这么麻烦为什么不干脆抛弃身份的束缚自由自在的……你的狗真有意思，有点像我家的旺财。”
求人不成的男孩对于他前后话题转移的差别之大非常糟心，没好气道：“土狼犬不是狗。”
这时走到旁边见两人的短暂谈话很快结束的女孩好奇问道：“旺财是谁？”
“一只黑白色长得像狼的哈士奇。”
“听上去似乎是土狼犬进化型的大狼犬，不过哈士奇又是什么？”
“披着狼皮的狗。”
“哦……”结果还是一脸问号。
兴致勃勃的小孩走到警惕的土狼犬面前，笑眯眯地蹲下身就伸出手想要撸毛，然后在某人克制不住的嗤笑声中被分分钟反咬一口。
疼痛感让他龇牙了一瞬，把手从狗嘴里□□后却也不恼，捂着几个深可见血的小伤口硬是腆着脸跟爱理不理或者说完全就不高兴理他的小精灵强行搭话。
“小狗，用你的狗鼻子帮我闻闻哪里有洋葱味呗~”
事情的发展并未让人失望，小孩没有得到精灵的任何回应。
见某人还想死皮赖脸地给不愿听废话的土狼犬灌输些不明所以的内容，女孩适时地制止了这一作死行为。
“你指的洋葱——不会是这个吧？”
她抬手指向一个方向，那里被男孩在篝火映照下拉长的影子遮得严严实实，小孩表示自己压根就没法看清，所幸在影子的主人挪了一步后一切都彻底暴露在视线下，明明白白——一颗睡得口水直流长着细瘦身体和自带黑眼圈的绿色洋葱。
“他说这是当时和你一块发现的，顺手就带回来了。”
就是这玩意，造成自己当前处境的罪魁祸首！
“你怎么不早说？”小孩快步走过去嫌弃地提起“洋葱”小翅膀晃了晃，看向男孩道。
“你又没问。”
他确实未曾将两者有联系到一起去。
“好吧……这洋葱怎么还不醒？”
说完又加大力度甩了上下左右一圈，总觉得小精灵睡得更香了？
强人所难的明明就是你好吧。
接受现实冷静下来的男孩腹诽一番，开口道：“它是累睡着了，你之前干什么了。”
是它对我干了什么才对。
当落在身上的视线变得更加深邃幽怨前，浅绿色的小精灵才揉揉眼睛伸伸懒腰一脸美滋滋地醒来，目之所及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bi！”比起面前人类不怀好意的笑脸，单纯的精灵反而欣喜万分，晃悠悠地飞起身，乘人不备直接啪叽一声扑到其脸上。
“你——”一时不察被正面袭击的小孩本是打算生气的，却在看到那张傻兮兮的蠢脸后撇撇嘴角无奈泄气。
“算了，不跟你浪费时间，也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久，总之现在立刻马上，带我回去，懂？”
随手拂掉点着头凑上前的小精灵，不存在所谓孩童稚气的小孩看向望着他的另两人：“虽然你们一点不领情，但这份谢谢的心是真的。”
真的不能揍他吗？
可以试试。
眼神交流的两人不想说话。
“你们叫什么，以后有机会要好好答谢。”
“……我们没有名字。”犹豫半晌，女孩才说道。
听到这个回答倒也不是很意外。
“我不喜欢欠人情，更何况是亲口说过的话。”在被洋葱牵起手指前，男孩深深地看了两人一眼，“以后肯定还会见面的。”
“如果我记性够好的话。”
……
“知不知道现在的你看上去一脸阴谋论。”
“我只是在思考怎么讨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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