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妙本想撮合婵儿与伯府董二爷的婚事的。
董二爷早对婵儿有意,她是知道的,他也是个可靠人,婵儿嫁过去不会受委屈。更要紧的一点,婵儿嫁去伯府,而她嫁的是侯府,侯府比伯府爵位高上一档,那她自然就比婵儿嫁得好,二十来年了,她便终于能有一样比得过婵儿。
她以为这事十拿九稳了,怎料闵王忽然提亲去,不出半日功夫竟连婚事都定下来了,这样快这样急,任谁都插不上半句话。
“太太,药来了。”青杏端来一碗浓黑的药汁,这是阮芳舒之前让秦婵送来的方子,帮着怀孕的。
秦妙放下茶,接过药碗,舌头被苦味儿激得发麻。她眉头一紧,将药打翻在地上,流着泪道:“喝又有什么用,你看侯爷一个月里能有几天留在我这的?他不来,我又有什么办法?”
她又道:“我什么都比不过婵儿。”说完,趴在桌子上哭起来。侯爷在家时,一个月顶多留宿一日两日的,有时他出门去,个把月不回来也是常事。
青杏一惊,连忙把碗捡起来,用软布在地上胡乱蹭几下,安慰道:“太太快别这样说,您是婵二小姐的嫡亲姐姐,相府的嫡长千金,再怎么说,这一层关系总在的,哪里就什么都比不过婵二小姐了。”
秦妙的哭声一噎,声音立时小了些。
青杏又从柜里取个小铜罐子出来,哄着秦妙道:“太太的母亲托人头两天里送来的,我才想起来,这是找太医配的一罐白芷玫瑰膏,说是涂在有斑处,三五个月就能见效。太太,您瞧瞧。”
她把罐子打开,摆在秦妙面前。秦妙抬头看了一眼,药膏乳白中透着粉,又有花瓣香与药香的混合香气,似是极好的药膏。
“太太,别难过了,瞧老太太多疼您,什么事都想着您的。”青杏见她好些了,总算稍稍放心。
秦妙却仍怔怔的。母亲到底是真疼自己,还是心里有愧,觉得自己可怜。
她处处可怜,最可怜之处,就是她根本不是丞相秦盛之的女儿。
秦妙仍记得三年前她十七岁时,春光明媚的那日,母亲带着她与婵儿,去薛家布庄购置东西。
掌柜薛扬是个极和善的叔叔,从她记事起,薛叔叔就常带她放风筝,结草人,骑大马。人人都说阮家与薛家的主仆关系好,多年来都互相照应着,秦妙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一天,母女三人到了布庄,薛叔叔照例对她嘘寒问暖,送衣送食,午间吃过饭,她与婵儿就睡在布庄里,她早些醒来去解手,回来时途经一处小屋,听见母亲与薛叔叔在说话。
“芳舒,这么多年,是我让你受苦了。”
只这么一句话,就叫她定住步子。这是薛叔叔对母亲说话的声音。她发觉有异,立刻左右看了看,四周并没人在,便寻个角落蹲下,继续偷听。
母亲道:“事情过去那么久,就别说这个了,好在如今一切都好,你也亲眼看着妙儿也平安长大了。”
“是啊。瞧她办事爽利的,很像你未出阁时的模样。”
屋里两人沉默了一阵,薛叔叔又道:“这些年,秦老爷可有怀疑过你?”
母亲忽然呜呜咽咽地哭了:“他有什么好怀疑的,他的心思从来不用在家里的事儿上,满心想着君臣社稷,唯指望青史留名。杨嬷嬷知道了你我的事,便教我办法在新婚夜遮掩,她叫我蒙紧被子时,往甬道内里伸小勾子划出伤口,这样便有血了,因疼便会更像初夜。杨嬷嬷说,疼都是我自找的,咬牙忍着去吧。这法子果真好用极了,我身下淅淅沥沥渗着血,一夜都止不住,我也痛得哭了一夜,他脸都吓白了,只以为我不经事,还能有什么怀疑。”
蹲在墙角的她,早都听傻了。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明知你已经定了亲了,那夜却仍没停下,害你怀着身孕心惊胆战嫁人,这些年没少受惊。我该死,我该死。”薛叔叔声音哽咽。
“你别再揽扯我!”母亲忽然发怒。
“我这一辈子都安分守己的,唯独与你疯魔了这么一场,起先全然不后悔,近来却渐渐悔了,都是年轻时候做下的孽,现在留下这么一份后怕。我知道我亏欠老爷,亏欠整个秦家,是以万事都退让三分,但求一团和气,家里姨娘作威作福的,我也没底气与她计较,谁叫连姨娘都比我身子清白呢。妙儿不是老爷的女儿,我只求这桩事早早烂了,谁都不记得了才好。我嫁来京城,你偏要跟着来,说不放心我,妙儿出生了,你说想她,想常见见她,我都依你了。现在妙儿大了,没多久就要嫁人,咱们便渐渐地断了吧。你我的儿女都大了,咱们也老了,往后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能不见就不见吧。”
“芳舒,别这样,我不求别的,只想守在你们母女近处,护你们一辈子……”
两人还在说话。秦妙记得自己那时候,脑子轰隆隆的,一点点的什么都听不到了。她木然走回去,看见床上的婵儿蹬掉被子,睡得正香。她躺回去,身子抖如筛糠,冷得牙关颤抖。
眼泪无声淌下,她抬手抹泪,盯着自己淡棕色的手背,终于找到了答案。她的生父是薛扬,她的肤色身高便都像他,薛扬的几个孩子里也有如她般长斑的……原来一切是这么一回事。
倒不如死了干净!
她难受极了,放声大哭,把熟睡中的秦婵给惊醒。秦婵问她怎么了,她一愣,就说做噩梦了。
“多少先生都说过我这斑了,天生的东西,怎么消都消不掉的,快拿下去吧。”秦妙用食指拨了下罐子,把罐子拨远些。
青杏只得重新收起来。
秦妙叹了一声,问道:“我母亲的乳母,府里都称她杨老嬷嬷的,近来过得如何?”
青杏道:“难为太太惦记。自从杨老嬷嬷被他儿子接回家孝敬以后,她精神就愈发不好了,经常犯糊涂,有时候连人都认不清。我依照太太吩咐,带着东西去他家中看的那几回,杨老嬷嬷回回都吃药呢。”
秦妙说声知道了。
“罢了,不说这些没用的,快把库房清单取来,我看看挑什么礼送婵儿好。”
青杏忙领命去了。
秦妙倚在小靠垫子上,揉搓指尖歪头等着。她想,母亲终归是天真。那件事要想烂了,光在心里求是没用的,只有知道的人死光了才行,别的法子都靠不住。
定亲的第二日,霍深便被皇后召进皇宫。
玉仪宫的正殿内,满目金银珠翠,熏香缥缈如雾,柳皇后端坐正中,挑起眼皮看了霍深一眼,厉声道:“我是你的母亲,定亲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些知会我!你挑谁定亲不好,还偏偏挑的是她!”
一提起秦婵,柳皇后就要动气。沅儿在与她大婚的前一夜去了,这样不吉利的女人,竟还敢娶回宫里来,往后逢年过节见了那女人,她不被气死才怪。
“退亲,你立马退亲去!”柳皇后猛咳了几声,脸色大不如常。
霍深待她咳嗽止住,才不紧不慢道:“母后,父皇早说过,他不管我,万事全凭我自己做主,孩儿自然谨遵父皇之命。”
“深儿!”被霍深顶撞,柳皇后怒极,抬掌拍在桌上,“那都是早几年时说过的话了,皇上因晴贵妃之死,难免迁怒于你,你一个做儿子的,不该把这话记在心里!”
柳皇后身居后位二十余年,气场不怒自威,此时真的动怒,满殿宫人都跪下磕头。
霍深自然不惧她,只淡淡道:“若母后觉得不妥,自可去找父皇说,孩儿还有事,就不久留了。”
他站起身,不顾柳皇后做何想,直接告退离开。
摔打声在背后的正殿中响起,霍深头也不回,大步走出玉仪宫宫门,迎面撞见进宫探望母妃的庆王霍沥。
霍沥见了霍深,立马拱手眯起笑眼道:“三弟,恭喜呀!天赐良缘,啧啧啧,这可真真是了不得。”
霍深回了话,也不和他多说,自顾出宫去了。
霍沥玩味揉搓着下巴,往李淑妃所居的永棠宫走去。李淑妃与庆王妃正聚在一起说闲话,见他来了气氛更活络了些。
李淑妃道:“沥儿可听说了,闵王与相府家的二姑娘定亲了。”
霍沥笑道:“这哪能不知道,我刚还同三弟道喜了呢。”
李淑妃又道:“他家的二姑娘端的有能耐,太子妃没做成,还能做王妃。上回皇后娘娘生日时,我见过她一回,长得确实端庄标致,却谈不上倾国倾城貌,怎么一个个都灌了迷魂汤似的,非要娶她?”
庆王妃道:“兴许是个有手段的人呢。”
李淑妃点头,“不无可能。”
霍沥忍不住道:“你们好好想想,这件事最有意思之处,其实并不在秦婵身上,而是在三弟身上。三弟娶的是大哥下过一回聘的女人,岂不相当于娶了大哥剩下的女人,就好比吃人剩饭,你们说是不是?”
霍沥觉得这事有趣极了,他自己一个人笑开了。庆王妃虽然不觉得有趣,也只得僵着脸赔笑。
李淑妃让他快别笑了,说点正事要紧。
她道:“前头你说的伯府不老实,须得下手整治,是怎么一档子事,快说来给我听听。”【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