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红突然叫:“站住!”
曹小强没有回头:“部队还有事,我得回去了。”
苏红叫:“天大的事也先放一边,站住!”
曹小强反而加快了脚步。
苏红扑上来从后面死死抱住他,头重重撞在他的后背:“我让你站住,你没听见啊?”
曹小强停下了脚步。他只要轻轻一甩就能将苏红甩飞不去,但是他不敢,或者说,他舍不得。不管有多伤心,他都舍不得动她一根汗毛。他低声说:“你说的我都明白了,你放开我吧。”
苏红没放,反而抱得更紧,脸就贴在他的后背,一片水印扩散开来。她哭着说:“你明白什么?你什么都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我一提分手,你就想都没想便答应,连挽回的话都没有一句?难道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这么低,低到你连哄几句的兴趣都没有的地步了?”
曹小强只觉得百口莫辩……这是什么歪理?搞了半天倒成了他不对了?老半天他才憋出一句:“你是真的打算分手了,我看得出来。”
苏红哭得更加厉害:“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分手吗?不是因为我不再喜欢你了,而是因为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曹小强大为意外:“害怕?你害怕什么?”
苏红泣不成声:“你知道吗,我八岁的时候我爸爸就上了战场,我妈妈昼夜提心吊胆,每天到深更半夜都睡不着,时常半夜爬起来烧香求神灵保佑我爸爸能够安然归来,只是一个月时间,她好像老了十岁……我们日盼夜盼,盼来的却是一份阵亡通知书……他死在了越南,再也回不来了!在邮差敲开大门,递上阵亡通知书的时候,我妈妈当场就昏了这去,我只觉得天都塌下来了!那种天崩地裂、天空失去了光彩的恐惧和绝望,你能想象吗?你能理解吗?”
曹小强微微动容,他真没想到这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竟然有过这么辛酸的过往。他说:“那,那些年你们肯定过得很苦吧?”
苏红说:“我妈妈一个人做两份工作,没年没日的操劳,累死累活挣钱供我上学,整整五年她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一件都没有!要不是我们住的房子要拆迁,拿到一笔拆迁款,我们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熬过来!”
曹小强隐约的明白了,这段经历在苏红心里留下了极深的阴影,家里失去支柱时天塌般的恐惧,母亲为支撑破碎的家庭昼夜劳碌的痛苦,她都记在心里,难以忘怀。她害怕,害怕同样的悲剧也在自己身上上演,所以她作出了选择。想明白了这一点,他心里一点恼怒和怨气都消散殆尽了,只剩下心酸和怜惜,他转过身,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说:“我都明白了,那种痛苦……确实不是寻常人能够承受的。我所在的部队是一支阵亡率非常高的部队,十个人里只有两个能活到退役,我们过了今天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我跟你谈恋爱,是一种不负责的行为。我无所谓,生死都看淡了,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你不一样……”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有点哽咽,眼泪快控制不住了,他勉强挤出笑容,说:“别哭了,苏红,我不怪你……我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了,忘了我,找一个平凡但真心爱你,可以给你安全感,不必让你经历生离死别的男孩子,好好过一辈子吧,祝福你……”
苏红用力捶打着他,哭得声音都沙哑了:“你为什么要去当兵……你为什么要当特种兵……你为什么要当特种兵啊!?”
曹小强涩声说:“总得有人去当兵的……别哭了,不然人家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你过两天就要上飞机回国了是吧?我……我就不去送你了。按理说我还应该请你吃一顿大餐,送上一束黄色的玫瑰花作收尾的,但是我们当兵的都挺穷,所以……就这样吧,我先走了。”说完轻轻把她推开,快步朝医院门口走去。
苏红注意到,他的头昂得高高的。
并非骄傲,只是不想让眼泪落下来。
她蹲在草地上放声大哭。
她确实是让金南一的话给吓到了。阵亡率高达百分之八十,这个可怕的数字唤醒了她童年最辛酸的记忆,母亲所经历的痛苦和艰辛至今历历在目,她真的不敢去尝试,她不确定自己能像母亲那么坚韧,能承受住同样的打击。阵亡率百分之八十,跟百分之百有什么区别?就算她能承受住,她的孩子呢?让孩子再受一次自己小时候受过的苦吗?
没得选择,只能放弃。
然而,看似理智的放弃,实质却是一种非常自私的背叛,她把他的心给伤透了!
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样为难我?为什么要我作出如此残酷的选择?为什么?
她哭了很久,才浑浑噩噩的回到陈静的病房。见她两眼红肿,陈静吓了一跳,问:“怎么啦?又跟他吵架了?”话还没说完就摇头了,以前苏红虽然很喜欢跟曹小强吵架,但不会哭的,最多就是气得哇哇大叫张牙舞爪,不一会儿又和好了。而这次她却哭得两眼红肿,肯定是出大事了。
苏红哭着说:“我拒绝了他……我拒绝了他,我把他的心给伤透了!”
陈静一怔:“你拒绝了他?你疯啦?忘记过去两年你哭了多少次了?”
苏联哭得更加厉害了:“我也没有办法……金先生告诉我,他们部队的阵亡率高达百分之八十,每十个在那支部队服役的士兵,只有两个能活到退伍!我是作为烈士儿女跟着妈妈相依为命长大的,我知道军人的妻子在失去了丈夫之后是何等的痛苦,儿女成长又是何等的艰难……我害怕……”
陈静正想安慰她几句,突然捕捉到了什么,有点不敢置信的问:“你是说,他们部队的阵亡率高达百分之八十?”
苏红眼泪哗啦啦的往下掉:“是啊,金先生亲口告诉我的……他还说,就在三年前,也是四月吧,他们部队一个中队二十一名士兵前往刚果执行一次营救任务,由于叛徒出卖,在刚果丛林里全军覆没,只有萧剑扬一个逃了出来,还险些被叛徒杀掉了……”
陈静的面色变得苍白,胸膛急剧起伏着,既惊骇又愤怒:“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苏红止住哭泣,说:“我一直想告诉你啊,但是你不想听……”
陈静痛苦地闭上眼睛。明白了,现在她开始明白他过去两年都经历了些什么,也明白他为什么一直不肯提起那段经历了。在刚果遭到叛徒出卖,身边的战友全部死光,连自己也差点死在叛徒手里,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扎着逃出生天的!那段经历恐怕早就成了他心中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至今还在流血。她分明记得,当他用烧红的刺刀烙伤口以消毒的时候她曾问起他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她这些,他淡淡的回了一句:“这没什么好炫耀的吧?”当时她很生气,直到现在她才终于明白那份淡然背后是多少辛酸,多少痛苦了。
苏红握住她的手,对她说:“陈静,你应该跟他好好谈谈的,你们的误会实在太深了!你知道吗?金先生告诉我,过去两年小剑一直在追杀那个叛徒,他本人也因为整个中队全军覆没而被打成了叛徒,就顶着叛徒的帽子从非洲一直追到美洲,寻找那名叛徒,直到去年七月才成功地将其手刃,帮死去的战友讨回了公道……你能想象他一个人是怎么扛过来的吗?他简直比铁人还要坚强啊!但是回国之后得知父亲因车祸而去世,还有被你狠狠地骂了一顿,他几乎疯掉了,被送进疗养院进行心理疏导……金先生说他每天晚上就会跑出来在疗养院疯跑,直到跑不到了就能着树木拳打脚踢,几个月下来,有二十多棵树被他生生打死!”
陈静完全呆了:“生生打死了二十多棵树……”闭上眼睛,仿佛看到萧剑扬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嘶吼声对着树木疯狂踢打时的身影,拳头像子弹一样打在树身上,树皮大块大块的脱落,他的拳头血肉模糊,却完全没有感觉似的……她的心为之绞痛。现在她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总是冷冰冰的了,经历过这些,他不可能不变!
她用力咬着嘴唇爬了起来,不要轮椅了,摸过拐杖柱着往外走。
苏红叫:“你去哪里?”
陈静说:“去找他!”
然而,当她好不容易来到萧剑扬的病房的时候,病房里却空无一人了。她拉住护士用英语问:“麻烦问一下,这个病房的病人去哪了?”
护士说:“他刚刚并发症发作,情况很危险,要立即送往陆军总院救治,上头调来了直升机……看,在那呢,要起飞了。”
陈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草坪上一架有红十字标志的直升机螺旋桨在呼呼旋转,刮得草叶乱飞。直升机的舱门已经关闭,螺旋桨旋转加速,着陆架离开了地面……她身体摇晃着,想冲出去,但扭伤的脚却让她寸步难行,只能倚在床前绝望地看着直升机拔地而起……
她喃喃叫着:“小剑……小剑……”颤抖着朝天空伸出手去,似乎想将直升机拽回来。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只能目送着直升机越飞越高,消失在蔚蓝的天际……
终究还是擦肩而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