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这样欲言又止的看着咱家作什么。”
喂药时,被洛金玉一动不动盯着看的沈无疾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洛金玉垂眸将匙中最后一点漆黑药汁喝入嘴中,咽进腹里,尚未开口说话,便听沈无疾又道:“张嘴。”
他未曾多想便依言张嘴,沈无疾立刻将一颗酸梅塞进他的嘴里。
洛金玉:“……”
他忍不住又抬眼看向沈无疾。
“看什么看?”沈无疾被他微妙的眼神看得有点儿恼羞,道,“西风说他平日里喂你吃药也是这样!”
洛金玉沉默片刻,低声道:“他只是将小碟端来,让我自取。”
沈无疾:“……”
洛金玉:“……”
半晌,洛金玉道,“公公满腔关怀殷切之意,在下心领,甚是感激。”
沈无疾只觉得自己脸上一阵冷一阵热的,皱着眉头别开目光,道:“没让你感激。”
总之……总之你也不会以身相许。沈无疾在心中悻悻然地暗道。
他不如洛金玉这样的读书人爱好高雅,阳春白雪,他就是个下里巴人,爱听说书与唱戏,尤其爱听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故事,此外,有些市井小民都嫌无耻下作的暗巷夜奔之类的故事,他同样爱听。故事里每每便有一方落难,另一方伺机搭救,一推一就的就成其好事……
这些时日来,偶有与他走得近些的达官显贵,便总拿洛金玉这事儿揶揄他。且看就连西风这小子都笃定了洛金玉这叫“自投罗网”,早晚是这沈府的干娘。沈无疾的心中,自然也偷偷地存着这等心思。只是他转念一想,又有些自伤。
曾经洛金玉多嫌弃他这阉人哪。
且莫说一身高洁傲骨的读书人了,便是路上的升斗小民,背地里提起宦官,不也满心里都是轻蔑与嫌恶么。别看满朝里那些人当着面说说笑笑,沈无疾自己心里清楚着他们背地里的嘴脸。
只是洛金玉重情义罢了,如今看在他为其葬母的份上,才对他如此和颜悦色。可若自己肖想过甚,那可便是一场笑话了。
什么无以为报,以身相许……暗地里想想罢了。
就连想想,都怕被洛金玉瞧出来了,又恼羞成怒一回。
正当沈无疾胡思乱想着,洛金玉说话了。
“人与禽兽何异,无外乎气节人情。”洛金玉道,“在下不才,却也懂得这个道理。”
沈无疾对他的真情实意,他虽仍不能理解,也无法接受,可他如今多少知晓了那些,也不再如三年前那样对此本能嫌恶。无论如何,除去这些,沈无疾于他有深恩,他若不诚心感激,又与畜类何异?
“说些什么呢……”沈无疾不爱听洛金玉说自己不才,岔开话头,“可记着此次养好前不能下地吹风了。咱家先前怕你以为咱家禁你的行动自在,这才让你随意出入,你倒好,把府里闹得人仰马翻。”
沈无疾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里含着几分嗔怪,听着是十足的抱怨,可却又显得极为亲近,洛金玉听得分明,他抱怨是假,担忧才是真,心中微暖,淡淡地笑了笑。
可洛金玉又转瞬想到半夜里醒来时见到守在自己病榻前的沈无疾,想起沈无疾对自己的那些心思,一时之间再生尴尬与无措,笑意又淡了下去,有些拘谨地移开了目光,不敢多看沈无疾。
他活了十九载,自幼受母亲教导,恪守礼法,秉持自身,除了与母亲和祖母亲近外,向来对外家女子恭敬疏离,不曾有过半丝逾距的想法与行为,一心只用在读书修身上,从不知情爱滋味,遑论提及龙阳癖好。而这沈无疾……更是连男子也不算……
为何他一个阉人,竟会想些这事儿?洛金玉百思不得其解。
两人之间又没了声音,沈无疾察言观色,却以为洛金玉是因自己的抱怨而恼了不说话,心中一慌,却又顾及着颜面,不知该如何解释,嗫嚅了半晌才讪讪道:“其实,还好,平日里那些东西拿着咱家的银钱人情,整日里屁事不做,就该你来整顿整顿他们。”
洛金玉:“……”
他忍俊不禁地看向胡言乱语的沈无疾,一时忘了别的,下意识地弯唇一笑。
沈无疾见他笑了,顿觉春暖花开,心中一荡,看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再也顾不上颜面,痴痴的道:“咱家不是抱怨你,只是见你病得难受,咱家看得也难受,恨不能代你受病受热。”
洛金玉不料他又直愣愣地说些这种话,脸上一热,又垂下眸来。
这沈无疾三年前便是如此口无遮拦,见缝插针的说些孟浪之词,起初将洛金玉吓得够呛,后来便成了嫌恶,嫌这阉贼,恶这腌臜,自然认为沈无疾是故意羞辱于他。可如今洛金玉得知沈无疾并非是自己所猜想的那样,而是……
洛金玉的心中便有些茫然。
况且,沈无疾对他有大恩,先为他敛葬母亲,又为他养葬祖父母,为他打点狱中,如今再倾力救他病痛,还慷慨送他彭祖小印这样的玄门之宝……
沈无疾不知洛金玉心中所想,他只知,过去的洛金玉若听了这话,只会横眉冷眼地呵斥自己无耻轻薄,不要脸面,令人作呕,可此刻的洛金玉却面颊微红,垂眸静坐,竟像是……竟像是……在等着盼着什么。
沈无疾心知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洛金玉这样下凡来历劫的谪仙又怎会等着盼着自己这么一个腌臜臊臭的阉人与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可沈无疾偏偏又拗不过自己的一厢情愿,他打从那年第一眼见到洛金玉,便拗不过自己的心与魂灵,这颗心里满是洛金玉的一颦一笑,魂灵也直在嚷着要做洛金玉门前走狗。
一个阉人,本不该生出这样可笑的情|欲追求,沈无疾是自幼通晓人事前便去势的,更不该有这样的念想,可他活了那么些年,乍一见到洛金玉,也不知怎么的,些许是前世发的愿,些许是月老醉了酒,总之,心里面的那潭静流便汹涌了起来。
洛金玉正垂眸出着神,忽然觉得手背一热,便见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自己放在背面上的手。他一怔,抬眼看沈无疾,却又羞于沈无疾此时此刻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神,立刻别开目光,心中如揣跳兔,砰砰直响,似这兔子立刻便会跃出来。
沈无疾试探着触碰到了洛金玉的手,见洛金玉又羞又慌,却没有骂自己,胆子越发大了起来,如常人所说的色胆包天,他渐渐地使力气,试图握住洛金玉的手。
洛金玉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犹豫再三,忍不住磨蹭着精致苏绣的被面,试探着将自己的手从沈无疾的手中收回来,放在别处,可眼睛仍不敢去看沈无疾。
沈无疾的掌下失去了洛金玉的手,心中那簇火猛地剩了微弱火光,眼看就要灭了,他却有些不那么甘心,又有些鬼使神差,一面仍牢牢盯着洛金玉那苍白削瘦的侧脸,一面将手缓缓追了过去,再度搭在洛金玉的手背上,试探着握紧。
洛金玉的心里更慌乱了,除了幼年与家人外,他已经许多年不曾和人有这样的肌肤之亲,何况,与母亲、祖父母的幼年天伦之乐,又哪里能拿出来与此时的暧昧氛围相提并论呢?
沈无疾……沈无疾毕竟是一个与他年岁差不多的外人,他们无血缘亲情,亦非知交好友,甚至,沈无疾明明白白的想与他……与他……与他,有那样的干系。
洛金玉迟疑又纠结的目光落在沈无疾握着自己的手背上。
沈无疾的手倒是大,比洛金玉的手大一些,指腹与虎口上都有茧,想必是常年习武才有的,可光从手背上看,若不去触碰,便又一时难以察觉这是一个习武之人的手,因沈无疾的手背肌肤保养得极好,细腻白皙,且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只看,便不像寻常男子的手。
可是,这手的另一面却截然不同,又温暖,又有力。
沈无疾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洛金玉的手,见他只是低着头看手,并没有再次逃脱,胆子又大了起来,心中那簇火仿佛春风一吹,重新旺回去。他试探着,缓缓地倾身前去,目光谨慎地在洛金玉的眼睛与嘴唇中间来回逡巡,观察着洛金玉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洛金玉余光看到沈无疾的靠近,脸上更热。他虽不晓人事,似一张白纸,可他究竟也这么大了,又不是傻子,哪能想不到这样的情境下,沈无疾是想要做什么。
他不能斥责恩人,可躲开与婉拒,却是可以的。
洛金玉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唇,张了张嘴,却一时哑然,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沈无疾也不知洛金玉要说什么,他只看见了洛金玉这些时日来苍白的脸与嘴唇上都有了些血色,百里透着红,令他情不自禁,情难自控。
沈无疾又凑过去了一些,眼看便要亲到那脸颊,这时候,洛金玉却缓慢地往后躲了一下,仍然垂眸望着被面。
沈无疾略停一下,追着再凑过去些,洛金玉又缓慢地往后躲一点。
沈无疾再追过去些,洛金玉再躲一点。
沈无疾的心里痒痒的,也咽了口唾沫,却并没有半分半毫的恼怒,他只是急切,只是心痒难耐,只是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只是飘飘然不知所以。【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