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沈无疾心里清楚,这怪不得洛金玉。洛金玉蒙冤入狱三年,那牢狱便是个磨人心气儿的地方。
只是……只是有些心疼。如今的洛金玉眉目越平和温顺,沈无疾越想念三年前那个横眉飞目、振振有辞、傲骨凌霜的洛金玉。
思来想去,沈无疾忽然道:“咱——”
洛金玉却也在此时开口:“那——”
两人同时出声,同时闻对方出声,同时收声,看着彼此,又同时道:“你——”
两人再次停下,沉默片刻,洛金玉抬手做了个“公公请说”的手势。
沈无疾不和他客气,道:“咱家一会儿送你去。你刚想说什么?”
洛金玉一怔,道:“我想说,今日不早了,那我明日再去。”
“今日事今日毕,何必拖到明日。”沈无疾说着,放下手中汤匙,起身道,“回府,牵马去。”
洛金玉却坐着没动,仰起脸看沈无疾。
沈无疾皱眉:“起来啊!”
洛金玉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沈无疾道。
洛金玉道:“也不急,公公先把馄饨吃完吧。”
沈无疾闻言,便觉得自己委实显得有些殷勤过头,又回想起以前洛金玉嫌恶自己殷勤的事,不由得面皮一热,咳嗽一声,道:“急什么急,谁急了?咱家吃饱了。”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洛金玉道,“家母所教,不许剩饭。”
沈无疾:“……”
沈无疾思前想后,一咬牙,坐回去,拿起汤匙,埋头吃馄饨。
岳母家教甚严。沈无疾一边吃,一边如此想。
沈无疾飞快地吃完了馄饨,连汤汁一并喝了个干净,搁下碗,有些得色地看向洛金玉,竟无端有种讨要夸奖的感觉。
洛金玉的神色却有些发怔,被他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避开了他的眼神,只默默起身。
沈无疾也不追问,起身跟着洛金玉往自家府门的方向走,脚步比早上轻快多了。
洛金玉的心中却十分沉重,更有些慌乱。
他是为利用沈无疾的感情而来,可当他越来越察觉到沈无疾确是真心,而非是为了戏弄亵玩自己时,就越来越觉愧疚与难受。他娘与他的先生都不曾教过他欺骗他人真情,这是何其无耻之事。
可若不这样做,若是径直向沈无疾开口求要那彭老小印,沈无疾会给吗?
沈无疾愉快地走出去十来步,却发现身边的人没有跟上,他怕自己走得太快,心中一惊,忙停下来,回头看洛金玉,却见洛金玉站在那,神色郁郁地望着自己,眼中似有水波。
沈无疾一怔:“怎么了?”
洛金玉忙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没事。”他走到沈无疾身边,道,“走吧。”
“你有事便说。”沈无疾道。
洛金玉犹豫了一下,道:“我想……向公公讨要一样东西。”
沈无疾这倒是奇了怪了,又觉得惊奇,忙问:“你想要什么?说。”
他以往送洛金玉各样东西,无论是何奇珍异宝,洛金玉统统拒之门外,如今主动问他要东西,他哪里会不高兴。只要是他有的,无论洛金玉要什么,他都给。若是他没有的,洛金玉想要,他也必定竭尽全力去弄来。千金难换佳人一笑,他可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洛金玉再度沉默许久,方才道:“我想要,彭祖小印。”
沈无疾不假思索道:“好。”
洛金玉:“……”
沈无疾察言观色,问:“怎么?”
“彭祖小印是先帝赐给公公的……”洛金玉犹豫着道。
沈无疾理直气壮:“赐给我,就是我的了,你想要,我愿给,有何不可?”
洛金玉:“……”
沈无疾好奇道:“不过你要那东西做什么?就是很小一个篆印,还是木头雕的,还没我手艺好。”
洛金玉:“……”
沈无疾见他神色复杂,心中顿时跟着复杂起来,想道,虽然我觉得那东西没什么意思,可毕竟是彭祖小印,说不准在有学识的人眼中,这篆印背后又有多少故事与多大的涵义。我这样说,洛金玉也许会不高兴。
这样一想,沈无疾忙道:“不过是彭祖亲手所雕,自然不是咱家能相提并论的……”
洛金玉察觉出沈无疾的不安与讪讪,比他更为紧张,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公公误会了。”
沈无疾将信将疑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洛金玉道:“只是没有想到,公公竟如此大方。彭祖小印毕竟是先皇御赐,且又是玄门宝物……”
“咱家拿着它也没用处,咱家又不是玄门中人。咱家乃是司礼监掌印,掌的御印,批社稷之事,印圣上权威,这方才是有用的。”沈无疾傲然道。
洛金玉低声道:“是在下浅薄了。”
“这倒也不是。”沈无疾忙说,“只是没想到你喜欢这东西。”
洛金玉有些紧张,生怕沈无疾问自己要彭祖小印作什么,他既已坦然要出了口,沈无疾又如此大方答应送给他,他若仍出言欺骗沈无疾,心中难免不安,可若实话相告,又怕沈无疾斥这为无稽之谈,不愿将彭祖小印给他了。
好在沈无疾只是嘀咕了这么一句,见洛金玉没说话,便没追问,只是有些扭捏着道:“咱家府里不说多富贵,倒也积了些东西,咱家也不爱把玩这些玩意儿,扔那也是吃灰,你平日里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就和西风说,库房钥匙他拿着呢。”
洛金玉心中对他有愧,闻言便说些好话,道:“公公大方。”
“咱家也不是见谁都大方……”沈无疾悄然偷看他的神色,轻咳一声。
洛金玉只好装作自己没听见这句话。
沈无疾见他装样,又咳嗽一声,不说话了。
两人沉默着走回了沈府,沈无疾让人牵来了一匹马,自己先翻身上去,然后朝地上的洛金玉伸手:“上来。”
洛金玉并不扭捏,握住沈无疾的手,被他一把拉上了马,圈坐在沈无疾的怀里。
沈无疾又从西风手中接过斗篷,一件白色的裹住了洛金玉,帽子也给他一并戴了上去,将洛金玉的脸几乎全遮住了。接着,沈无疾才从西风手中拿起那件红色的斗篷,往自己身后一披,系上带子,便勒起缰绳,两腿一夹马肚子,驾着马达达的沿着街道朝西城门方向而去。
西风立在原地,与门房并肩望着远去的身影,眼中皆是欣慰。
——干爹/老爷过了个年,大了一岁,终是又多懂了些东西,可喜可贺。
洛金玉自然不知西风与门房的所思所想,他低着头,望着往后闪退的地面,突然见马停住了,沈无疾在他头上道:“你在这等会儿,我去去就回。”
洛金玉点头。
沈无疾下了马,没多久又回来了,将手中刚买的元宝蜡烛塞到洛金玉怀里:“抱好。”
洛金玉垂眸,望着怀里的东西,没有说话。
沈无疾再度策马朝城门而去,洛金玉默然地听到沈无疾与守城官兵的应答对话,待出了城不久,他便抬手,想将斗篷的帽子摘下去,可却被沈无疾眼疾手快地捉住了手。
“城外风大,你可别又吹病了。”沈无疾低声道。
洛金玉低低地应了一声,收回手,沉默半晌,道:“我在城中不摘帽子,不是不愿让人看到我与公公共骑一马,京城中人都耳目聪明,恐怕见此情状,无需看到我的面貌,便猜到这人是我了。”
沈无疾低着头,细心地将洛金玉有些散开的斗篷掖好边边角角,确定不会漏风进去,才应了一声:“嗯。”
“确是坐在马上有些冷……如今我有些热,冒了汗,才想摘帽。”洛金玉继续道。他心想沈无疾总想得多,又记仇,例如以往自己恼羞时骂他一句“阉奴”便记到了如今,便担心自己的行为又令沈无疾气恼不满。
若是三年前,洛金玉并不在意沈无疾记不记仇,哪怕沈无疾是权倾天下的大监,洛金玉也不在意。可如今,他并非是畏惧沈无疾的权势,而是不愿令沈无疾难过。
沈无疾于他有深恩大义,他没什么别的能回报,更是心中有愧。
沈无疾再“哦”了一声,道:“知道你发了汗,所以咱家才不让你摘帽,否则迎着风一吹,不等入夜,你恐怕就完事儿了。”
洛金玉蒙着头脸,点了点头,又道:“公公想得周到。”
沈无疾在洛金玉瞧不见的外头,悄悄地勾了勾嘴角,颇有些得色。
西风这小子整日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小小年纪,学了些乱七八糟的,不过,却也不失几分道理。沈无疾眼角一挑,笑意愈深。
可当他俩到了墓场时,沈无疾便立刻收敛了笑意,做出极矜持认真的模样,站在马下扶洛金玉下去。
洛金玉第一次骑这么高大的马,上马好说,下马难,脚蹬空了几次,起初有些畏惧,又不愿说出来,倒是沈无疾的臂膀有力,令他的畏惧之心消散了许多,最终下了地,却没站稳,被沈无疾牢牢地箍住腰身,贴在怀里,这才没摔。
洛金玉背脊有些僵硬,听得沈无疾嘀咕道“你这腰也忒细……”,便更僵硬了:“公公……”
沈无疾精神一凛,回过神来,立刻松开他,故作正经道:“咱家是怕你摔着了,不是有意如此。”
洛金玉抬手摘下帽子,看着面前的沈无疾,点点头:“在下知道。”
“别多说了,”沈无疾忙道,“你娘和你祖父祖母的墓都在里面,走吧。”
洛金玉跟着沈无疾进了墓场。
达官显贵、名门望族,乃至于蓬门小族,都往往有祖坟一说,族人都会葬在一处,至于路边饿殍或是贫贱寒士,多被送入乱葬岗,可多年前因曹国忠把持朝政,奸人魑魅横行世间,冤死之人无数,家族不敢让这些枉死之人入祖坟,怕得罪了权贵小人,可送去乱葬岗又着实令人痛心,便有人特意建了墓场,供人花钱银葬在其中。
墓场说不上多好,到底比乱葬岗规矩体面,而墓场的人也以此赚些守墓钱,代葬者的家人清扫坟前,两全其美。
那时沈无疾不知洛金玉是河南洛家子弟,便为他娘和祖父祖母择了京郊最好的一处墓场安葬。
如今走进来,只见阡陌交通,各处墓前无不干净清洁,没有坟上杂草。
沈无疾停在一处坟前,道:“这里。”
洛金玉走过去,一怔。他先见到墓前供奉的新鲜果菜,倒是与一路走来看见的其他墓不同:“谁来过……公公?”
“咱家没来过。”沈无疾道,“扫墓人供奉的吧。”
“可是其他……”
“其他人没给这么多钱。”沈无疾道。
洛金玉:“……”
沈无疾又道:“你与你娘数年未见,想必有些知心话要说,咱家去一旁等你吧。”
说完,他就朝别处走去。
洛金玉不再看他,缓缓来到他娘的墓前,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忍了许久的泪水终究还是流了出来。
他朝墓前一跪,流着泪,给娘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
这墓铺了青石,洛金玉磕完头,额头上便有了一处淤青,隐约透着血丝。而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嘴唇也几乎不见血色,唯独眼底泛红一片,哽咽道:“娘,不孝子来迟。”
沈无疾站在远处,听不清洛金玉在低声说什么,却看得到洛金玉在作什么。
洛金玉在他娘坟前磕头,随即长跪不起。
冷风吹来,周围新墓上的招魂幡飘扬起来,洛金玉束发的发带也飞了起来,连同他那因身体削瘦而显得过大的宽袖素袍,令洛金玉看起来像是随时都会化蝶离去似的。【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