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侯府众人、陆之韵的娘家人以及僧道来灵堂时,灵堂早已被打扫干净,灵案上昨晚燃过的催情香也被傲雪清理了痕迹。
陆之韵跪在灵堂前的蒲团上,形容憔悴,一身孝,格外俏,叫人忍不住怜惜。萧璎看到她纤瘦而笔直地跪在灵堂前时,目光停留了一瞬,安定侯夫人悄悄儿地拉了下他的袖子,他便低下了头去。
之后,无非是唱念做打,哭灵的时候,作为未亡人,陆之韵本该哀哀欲绝,然而,在木鱼声与念经声中,她突然站起身,脸上绽开一个温柔端庄的笑容来。
御史夫人眼眸一缩,喊道“韵娘!”
而她却在众目睽睽之下除去了身上的孝帕与孝服,语声温柔“世子在世时,日日夜夜折磨我鞭打我,死了还要我为他披麻戴孝,恕韵娘难以从命。
安定侯夫人当即喝叫了一声“韵娘!”
陆之韵抬眼看她,她压下心中的郁气,道“有事等珏儿的丧事过了再说,先把孝衣穿上,把孝帕系上。你近些日子累着了,让琉璃和真珠帮你。”
说着,使了个颜色,要让琉璃和真珠上前。
陆之韵声音不大,却坚定“站着。”
琉璃和真珠望了望安定侯夫人,有些踌躇。在这空当里,陆之韵瞟了沉肃地站在侯夫人身边的萧璎一眼,又看着安定侯夫人说“母亲和姨母迫我至此,何不一条白绫勒死我算了?”
法事早已停下来,现场数十人,闻言便闹哄哄地说着些什么,对陆之韵指指点点。
安定侯当即控制场面,不令其他人说话,又道“韵娘,你今日哀伤过度,神志不清,故有此胡言乱语。珏儿虽是我爱子,但对你,我们亦爱如亲女。你若是实在难过,我们也不忍看你触目伤情,暂且先回房歇着罢。”
陆之韵对着安定侯夫妇行了一礼,目光从萧璎身上划过,一瞬也不曾停留,便带着红梅与傲雪施施然去了。
安定侯恩威并施,叮嘱现场众人不许将此事说出去。
萧璎冷静而克制地望着她的背影,贴在身侧的手指紧了紧,抿着唇,到底收回了目光,又落在地上。
从灵堂离开,令陆之韵快活了一瞬。
看着来来去去忙忙碌碌的下人们,她的脸上甚至有了一个轻快的笑容,与阖府上下动辄流泪缅怀的格调大不相同。
然而,这笑容只是一瞬,便又散了。
——从灵堂回到自己的房间,也不过是从牢笼的那处到了这处。
在红梅与傲雪担忧的目光下,她换上了锦衣华服,头上饰以珠翠步摇,耳着明月珰,脸上施粉涂脂,螺子黛描眉,又在额上贴了花钿,转身看向她们“我美吗?”
傲雪眼眶有些湿润,点头道“美的,仿若九天仙女下了凡尘一般。夫人饿了几天了,可要用些膳食?”
“我不爱吃。”
红梅道“夫人何苦为这些人磋磨自己……便是与他们作对也不值当。世子在世时虽然混账,夫人总还要生活的。真要惹怒了侯爷和侯夫人,苦的还是夫人。”
陆之韵道“我不爱听这个。幽兰,把我的琴拿来。”
幽兰应诺。
陆之韵携琴去了庭院里,在红枫树下,清风拂过她的面颊,令她脸侧垂下的两缕发斜飘在空中,旭日自东边冉冉上升。
这是在初夏。
纤长的十指按在琴弦上,乐声便从她指尖流泻而出,充满了激昂、慷慨的杀伐之气。一曲《广陵散》毕,她又催着红梅傲雪幽兰映月换了舞衣来,弃古琴而取琵琶,靡靡之音自她手中而出。
御史夫人因适才陆之韵失态,留在灵堂处做人情,宽慰了安定侯夫人一番,又为陆之韵道过歉,才携了俩丫鬟前来看陆之韵,准备劝慰她一番。
在大武王朝,寡妇再嫁并非难事。若是陆之韵不愿待在安定侯府,少不得她拼着没脸,等孝期过了去找她的姊姊商议,准她回家再嫁。
然而,她刚到陆之韵所住的院落,便听里面传来了靡靡之音。乐声绮艳,像是大户人家在宴饮,而不是一个有新丧的人家。
她推门进去,见到的,是庭院中的衣香丽影。她的女儿着华服,正信手弹奏着,四个丫鬟载歌载舞。
“这成何体统!”
听得一声喝骂,陆之韵抬头看了眼着素服的中年女人一眼,也不起身迎她,只弹她自己的。
四个丫鬟却是停了下来,
御史夫人上前,劈手夺过陆之韵手里的琵琶,往地上一掷“我看你是疯了!”
陆之韵仰起脸来,了无生气地一笑,柔声劝慰道“我知道这件事伤了你们的颜面,不甚好看,但我实在是太苦了,你们多担待些罢。”
熟悉的话语传来,御史夫人抖着手指着陆之韵,怔了怔“你……”
旋即,她捂住了脸“作孽啊!你便是有再大的委屈,现在人都死了,再多的恨,也都该烟消云散了罢?”
陆之韵抬眼望着御史夫人,神情黯淡,似乎连脸上的华妆都黯淡了“我能担待大表兄,你们为何就不能也担待担待我?就因为我不能早死么?”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御史夫人抚了抚心口,苦口婆心地劝慰道,“阿母知道你心中意难平,可你与二郎的事,都是过去了,何必再揪着不放?想当初大郎在世时,对你不薄啊!你屡屡归家,只说大郎虐待你,又说不出他如何虐待你的,每每大郎还要替你描补,言必称,‘韵娘嫁给我这么个病秧子,实在是委屈了她。便是她有什么说的,还请阿母多担待,勿同她计较。韵娘本性纯善,只是这事儿,实在是我们对不住她。可恨当初我躺在榻上全无知觉,否则必不会令她错嫁了我,坏了她与二郎的姻缘。’
大郎才学广博,为人温润端方,处处替你说话,你怎么就不能好好和他过日子呢?现如今,他到了九泉之下,还着锦衣华服,是要给谁看?便是我们对不住你,大郎总该对得住你罢?韵娘,你怎么狠心!”
陆之韵豁地起身,尖声叫道“呵!他替我说话!”
旋即,她如同疯妇一般,凄厉地仰天大笑“哈哈哈!他替我说话!他对得住我!哈哈哈哈……”
头上的珠翠因她动作过大,掉了一地。
而陆之韵,便犹如凌风而立的白牡丹,美则美矣,花瓣却渐渐被风刀剥得凋零。
傲雪幽兰映月无不恻然,红梅捂着嘴,眼泪簌簌而落,叫了陆之韵一声“夫人。”旋即,她又看向御史夫人,“郡夫人不知这个中情由,少说我们夫人两句罢。莫说是她心里苦,便是我们这些俾仆看着都苦。”
御史夫人并不理会红梅的话,痛心疾首地望着陆之韵,泪眼婆娑道“往日我们教导你的诗书礼仪全都忘了?竟这般失态,叫外人看了去,令你姨母家、令我和你父亲怎么做人?你便是再怎么觉着苦,也该忍忍,别在人前失了礼数。往日你纵然意难平,今后的日子不过了?我今日的话,你且好好想想,是这么个理儿不是?”
说完,她扶着丫鬟的手臂,转身走了。刚出门,便听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恸哭声,还有几个俾仆的劝慰声,总算是有了丧夫不久的样子。
灵堂前的仪式一了,萧璎便扶着安定侯夫人去一间耳室坐下歇息。安定侯夫人饮了一杯茶,这才忧心忡忡地对萧璎道“二郎,你对韵娘的情谊,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如今她已是你的嫂子,命运弄人,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啊?”
萧璎木着脸,没说话。他不能在长兄的丧礼上去说自己对韵娘的情,亦不能就听了侯夫人的话,果真就断了念想。
昨夜韵娘的话言犹在耳,字字句句都是剔骨刀在剔他的骨,心疼不已,懊恼不已,矛盾不已。然而一听旁人的话,大家都称“大郎温润如玉,待妻子是极好的。便是夫人屡次三番言语中伤他,说被他欺辱,他在外亦时常替夫人说话,只说她嫁给他实是受了委屈”等语。
人人都赞他兄长的好,言谈间皆言韵娘无理取闹,他却知道,韵娘的性子本是温和绵软的,若兄长果真如传言中那般好,韵娘便是再委屈,也绝不会闹,总会将日子过下去。她由原本静好的模样变成今日这般,显见得是……
昨夜和韵娘乱了那一场后,他虽和韵娘说他们的事不应当,却在安定侯夫妇的门外跪了一宿。
安定侯夫人道“早前你和我说的那些话,都忘了罢,勿再提起。不管她是留在家里也好,再嫁也罢,你们的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咱们安定侯府丢不起这个人,你姨夫是弹劾文武百官的御史大夫,也丢不起这个人。你若不欲害她性命,便叫她断了念想。”
萧璎的眼眶有些湿润,千言万语,只汇成了沉重冷凝的一声“她心里苦。”
安定侯夫人掩面叹了口气,道“谁心里又是不苦的?这日子总要过下去。她自嫁入我们家便不安生,办婚事前瞧着她倒是好的,谁知竟是这样一个冤孽。大郎平日里总为她说话,我们没人对不住她,是她自己过不去这个坎儿。 ”
萧璎双手紧攥成拳,原本磊落的胸膛里,一阵阵的酸涩难过。
傍晚时分,陆之韵又穿了一身孝前来灵堂,对着灵帛拜了几拜,又来到耳室对着安定侯夫人下拜道“儿媳日间悲伤过度,言行失态,令母亲难做,叫旁人看了笑话,望母亲容谅。”
安定侯夫人疲惫地颔首,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管你心里有再大的怨,过去的事便是过去了,你便想不得了,且忍过珏儿办丧事的这几天,给两家人留个体面,可好?”
陆之韵低头再拜“韵娘知道了,母亲放心。”
抬首时,目光正好对上萧璎低沉的视线。他容颜似雪,俊美至极的面容上染了几分疲惫之色。
她没说话,抿了抿唇,为安定侯夫人奉了一杯茶,再转头看他时,唇角便勾起一抹似有还无的笑来。
这是守灵的第二晚。
陆之韵表现得似乎是认命了一般,令众人放松了警惕,只当她在御史夫人的劝慰下,终于转了性儿,变得安分了。
当夜深人静时,萧璎一进灵堂,便见陆之韵早已摘了孝帕,青丝披在光洁玲珑的两肩,孝衣都铺在棺材上,黑发间两朵红樱若隐若现,身下仅着一条亵裤。
她只是坐在孝衣上,像是突然闯进来的女妖精。
今夜的灵案上没有催情香。
萧璎只看了一眼,便猝不及防地转过身去,给了她一个冷漠的背影,双手却紧攥成拳,喉结滑动了下,昨夜的一场乱犹历历在目仍有余蕴,令他身形僵硬。
身后,陆之韵只是声音带笑“二郎,你不敢回头么?”
萧璎艰难地说“嫂嫂,请你自重。”
陆之韵轻笑了一声,萧璎却听出了嘲讽。他定了定心神,正要抬脚出去时,却听身后的人说“你要是走了,我就这么出去。左近他们是觉着我疯了,会做出这样不体面的事也不稀奇。”
萧璎猛地回头,眼眶泛红地死盯着她,却见她从棺材上跳了下来,酥胸如兔,风姿绰约,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看出来没有,虽然我们没咋开车,但是第二个故事是很多只河蟹爬过的写法O【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