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七月上旬苏观河在襄阳城安排好借粮收粮之事后,就径直领了人马奔向荆州府,欲要督促灭蝗。苏妙真一行人正是七月十四到达。
到了才知珉王压制百官,竟不许使人力灭蝗,才耽搁了下来。王府更反称说若发蝗灾,自然是湖广道主官为政不仁,惹得天怒人怨——若湖广道的官吏都行好事,上天悲悯,肯定不会有灾异。
而事实上,珉王征召荆州民众为其修筑北城城墙,欲要加宽加高以求雄伟壮观,给的理由倒是冠冕堂皇——为防荆州周边等地的流民聚匪进城作乱,这修好了有益于全城百姓。
因着五月底乾元帝偏袒珉王的旨意下来后,湖广道百官都看出了乾元帝的偏心,荆州官员更是常年在珉王的积威下讨日子,还有好几个因他被罢,哪有再敢出言劝诫的?只能奉命征召军夫民役替珉王办事。
时值盛夏,又滴水不落,百姓们在炎炎烈日下劳役,本就困苦不已!这珉王居然还令前来修城的人们自备干粮,弄得不少家户不能谋业还得倒贴钱粮,以至破败。而王府又急着早日将修筑之事竣工,更遣出监工昼夜巡视,见到稍稍停歇的民工军夫就往死处鞭笞以作警示,以至于六月到七月中旬竟死了一二十人。
苏观河得知情况后气得在行辕摔了无数茶碗,但为了灭蝗乃至赈灾之事,仍是拉下脸去苦苦劝诫珉王,更拿了苏州府织工被逼入城大乱之事做例……许是珉王也顾忌一二,便没继续催工期。苏观河也得此时机号召荆州府官民急急在郊野挖虫卵,捉蝗虫,同时掘水井,浇田地。
起先因着荆州府田地里的庄稼早是大旱绝收了,不少平民就毫无动力去捕捉蝗虫,一心等着朝廷赈济,幸得那以蝗换粮的法子生了效,又有附近涌入的流民被召集起来,按着苏妙真所授、襄阳府等处所行的经验——以工代赈:要么捕杀蝗虫,要么抬送河水浇灌临江田地,要么挖水井造水车……倒也处理得还算及时,虽则苏妙真估算着,最多只能保住两成的庄稼,却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强出太多。
再说苏妙真,她在襄阳城虽是大大咧咧地到处查探闲逛,但那是因襄阳城苏观河最大,自打来了荆州府,因是珉王的地界,她唯恐自己在此路见不平后,忍耐不住——惹出事端给苏观河添麻烦。就乖乖待在巡抚行辕的西偏院里,日日做着给苏问弦的生辰礼物,一步也不曾踏出院,如此这般地闷了七八日。不提。
七月二十三。
骄阳当午,一丝风儿也没,荆州城外焦土遍野,农田干裂。荆州城内也不好过,热得如同蒸笼。巡抚行辕的小偏院里,松柏杨柳的枝叶梢尖已然干瘪枯萎。蝉虽鸣得有气无力,仍聒噪无比。
苏妙真坐在后院大槐树下的湘竹凉塌边乘凉歇晌,正对着木门,一壁慢慢做做手中青缎男鞋与织锦回纹挑绣汗巾,一壁算算苏观河等官员也该从武当山祈雨归来,一壁时不时从门缝中瞅瞅街上光腚走动的垂髫孩童们。
她见这些孩童们个个没精打采的提着空竹蓝,不是天真活泼模样,就不由得轻轻一叹,知晓大人们的辛苦劳役也让这些小孩子们跟着提心吊胆。
苏妙真略偏偏头,目光移向不远处承天寺到荆中路再直抵北城墙根这一带。见北面阔大高耸的城墙下,王府遣出的监工们在挥汗如雨的四千民工军夫间来回走动,遇着稍有停歇的民工军夫,挥棍便打——虽没再下死手,却也仍然狠辣大力——不禁冷笑两声。
强忍了烦闷坐回凉榻,定神接着绣汗巾上的如意纹样,不知过了多久,却突听得一阵“哒哒”的蹄声,越来越近。
苏妙真抬眼一瞧,只见得是一匹浑身雪青的马经过,通体上下,没有半根杂毛儿,真是神骏至极。她见猎心喜,就随手放下手中活计去看,边看边咋舌马主之豪富。
正在感慨间,那穿着一身酱色曳撒的马主转身扬鞭,和随从吩咐了什么,恰露了半张侧脸,让苏妙真看了正着,不看还好,一看,倒把苏妙真吓了一跳。
“不可能是那小祖宗——”苏妙真不信邪地揉揉眼,定睛再看,那些人早消失不见,她转身在院中踱着步子,摇头自言自语:“别说他的穿戴配饰一贯繁复华贵,且这会儿就是办完了案子,也该接着去杭州,断没有突然跑来湖广的道理……”
但她越想越是疑惑,又觉自己并未看错,反复沉思,也不知又过了多久,起了点风,热气渐渐散了些,院中杨柳微微颤动,苏妙真吃了块瓜,但觉舒适很多,她欲要擦手再度做活计,一阵哭嚎声却打破这难得的舒适。
“我不去,爹爹救我,爹爹——”
她慌得起身,再度趴在门上去看,但见两名抱着琵琶的貌美少女被一堆王府侍卫从某家客店中拖了出来,为首者监生打扮,头戴儒巾,哈哈笑道:“两位小娘子莫要惊慌,能入王府服侍我们王爷,可是天大的荣耀……”
那客店中跌跌撞撞冲出个拿二胡的老者,扑通一声,跪地连连磕头,抱着为首监生,哀嚎苦求:“大老爷,我这两个姑娘都订过亲了,王爷怎么看得上她二人!她二人也胆子小,更和小老儿一起卖艺维生,身份乃低下乐户,服侍不得贵人……”
“兀那老头,你这就不知了,王府里订过亲事的女子多了去了,别说订过亲,就是乐户优伶,只要进了王府,我们王爷就一视同仁,等生下儿子,那不定多风光,就像我们张侧妃般——”
那监生顿了住,笑嘻嘻地又说几句话,见这父女三人一昧吵嚷哭闹,面色一沉,狠狠一脚把这老者踢开,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把他拖下去教训教训!”
话音刚落,那两个貌美少女俱被王府侍卫强行绑入车驾,而那老者则被按在石阶下重重殴打,血迹很快染红了小片的青石板路。
望着绝尘而去的王府车驾,那老者颓然扑到在地,不顾身上有伤,大力捶着地面,哭天抢地起来:“我可怜的儿……”
老者悲痛欲绝地哭了许久,到底如行尸走肉般爬了起来,一步一瘸地蹒跚进店,背影消失在客店的黑暗里。满街百姓俱是怆然愤慨,但终究也都只是默不作声地摇头叹息,渐渐散去……
苏妙真却怔在原地,看得浑身发冷,她先前几度欲要开门踏出,但余光瞥见院中随风微微摆动的枯黄垂柳,究竟仍是忍住了脚步。
见街上众人散去,她方回神,轻轻自言自语:“这还是人烟稠密的街市,他们都能,都能敢横行不法,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朗朗乾坤,眼里竟没有一点半点王法了……果然是霸道惯了的,如此作恶多端,简直,简直——”
“珉王多是仗着众官这会儿都在武当山陪同朝廷内官,一同祈求雨神蝗神,没人注意得到这里,更没人敢吭声……但锦衣卫的人可是私下来了的——傅云天等锦衣卫改扮商贩,且不和抚台的人同路,行踪私密分批而行,想来就是为了真实地打探荆州地情形么……”
“虽则不知傅云天他现在何处,但锦衣卫正是密探机构!纵到地方上没那么容易施展手段,也不至于连这些消息都搜集不到……而他若不知道,等你见着他直接跟他说说,岂不也好?他这人虽小节有亏,但大体上还算侠义豪爽,肯定会如实上报……你别急,别急……”
她安抚完自己的情绪,拿帕子抹了抹面上的汗,就立时叫来一粗使婆子,让婆子出去通知前院的敖力一声,赶紧去对面客店找到那受伤老者,送他前去医馆治疗。
粗使婆子本要推脱这桩闲事,但见她脸色不好,慌不迭地赶紧应声去办,苏妙真交代完,在院中坐了半晌,还是见得天色不早,风渐渐大了起来,这才起身要收拾东西。
苏妙真这边正准备一个人把凉榻抬入卧房,那边忽又听见后院小门外三声轻轻叩打,下意识地回转过去看,门外赫然是便服打扮的傅云天与官服打扮的赵越北。
苏妙真骇了一跳,第一反应是按襄阳城时的做法装不在家,脚步刚抬,突地想起下午所见的那父女三人,一咬牙,立时就把木栓抬起,小声请他二人进来。
“小侯爷总算现身了?小的可早盼着您大驾呢!”
傅云天见苏妙真衣着清爽,面目竟好似白了一点,不由一怔,随即见她哑砾的嗓音也柔和许多,言辞更极为热络,立时一笑。
他把苏妙真夹在胳膊下道:“怎么,你想着哥哥我了?”另一只手挠挠头,“我这几日有事在荆州府下头的州县忙今天刚入城,就没来得及找你喝酒……”又道:“苏巡抚昨天动身去的武当山祭祀求雨?”
赵越北反手将木门带上,也慢慢走到院中。【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