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运参政谢静一听苏问弦要查后面的商船,即刻一惊。
原来谢静此番护送各省押运的漕粮北上入京前,被上峰交代下来,路经淮扬时夹带一批私盐。因着漕船贩私,向来都是选军船回空时机,自天津到江南一路贩卖侵销。而军船夹带的盐十之八*九都是芦私。
故而谢静一收到密信,自己就先十分不解。直到他悄悄打听,又在邸报上看到“扬州府缉拿盐匪白花蛇,缴得盐引三千两百引”的公文,才回过味儿来——谁不晓得白花蛇在三江口一带称霸了七八年有余,累计的私盐怕是三万两千引都不止!
更别说还有个刚被抄家的李总商!
谢静当时就心道:难怪要在扬州拿私,原来这批盐都是无本儿的买卖。他也不由咋舌——盐政大人和理漕御史大人也忒贪了些,这么合起伙儿来瓜分这两处的私盐,也不怕撑破肚皮。
同时,谢静也担忧不已:扬州运司衙门新上任了个手段狠厉、心思严密的两淮运同。此番走私实在凶险,他真个儿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碰上这件破事儿!
然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又有盐政大人与上峰的再三吩咐,谢静实在也不敢抗命。只能提着脑袋绞尽脑汁地琢磨出一个计划。这么冥思苦想,又和幕僚商量,谢静还真琢磨出来几个主意。
那就是先把一部分私盐混在不同漕船里米袋的最下方,因着是皇粮,兵巡只能开袋视看,并不能刺破倾撒——除非苏问弦愿意冒险,否则几百艘船里的几万包粮食,他苏问弦也不能一一刺破。
然后再专程遣人打听苏问弦的行踪,提前一天过瓜州渡,不给苏问弦亲自查验的机会。同时为保万一,把私盐的部分移转到商船上。
他想着这样万一遇上了苏问弦,对方在数百艘漕船上一无所获,耗费良久,更有盐政大人的催促辖制,苏问弦自然败兴而归。而又因着搜巡漕船都已经费时良久,为了运河通行不至阻塞,苏问弦更不会去想着查运河里跟在漕船后面的中小商船们。
这么来回几趟就办妥当了。谢静自觉这计划万无一失,然而……
谢静双手握拳,浑身直冒冷汗,吞了几口唾沫,才有勇气看向被押送至闸口栅台的这些船商。
船商们一见事发,又见栅台上近千的兵役都亮了刀剑,哪里能瞒,登时连着几声“扑通”,俱都跪倒在地,你一言我一语地供了出来。
“小人是受了漕运大人的胁迫委托……”“小人上有老下有小……” “求大人开恩……”
谢静脸色一变,指着这些船商们怒骂道:“你们这些黑了心的奸商,自己贩私不说,还污蔑朝廷命官,好大的狗胆!来人,把他们就地拿下送往盐政衙门……”
随即看正掸着衣摆的苏问弦,咳了几声,强自镇定道:“苏大人,此事和我们漕运衙门毫无干系,大人想想,淮盐价高,我们漕军又不是傻子,犯得着去买淮私么,且这盐也不是我们漕船上搜出来的——”
“谢大人说得有理。”苏问弦微微一笑,似接受了这个说法。
谢静心下一松,可没等他抹掉额上冷汗,晃眼间,苏问弦骤然变色:“来人,上漕船开米袋,给谢大人看一看究竟是不是我苏某人冤枉了他!”
谢静腿一软,待要叫喊漕军拦人,又听苏问弦微笑着道:“不错,淮盐价高,你们漕军不会蠢到买淮盐去卖,谢大人,你倒提醒了本官——本官上年缉拿住盐枭白花蛇数百人——这莫不是本官与手下兄弟们提命换来的,应当上缴国库的——”苏问弦一字一句:
“那——批——私——盐——吧!”
谢静瞧见苏问弦笑得森冷,更一语道破其中关节,脑子一懵:吾命休矣。
……
再说官船里头,小藕官先见得苏妙真与那敖护卫面带正色地说了好一会儿话,又见得那敖护卫急急而去,就知道多半出了大事,因见苏妙真在官船里坐立不安,一会儿来回走动,一会儿推窗远眺,便更情不自禁地提心吊胆起来。
这位苏安人可是极有胆色智谋的,能让她焦灼成这样,莫不是前头的搜盐厅里出了什么大事?
小藕官惴惴不安,忍了半日,起身待要略略问个大概,好安安心,还没走进半个身子都要探出窗外的苏妙真,忽听得船外一阵喧哗,是兵巡兴奋至极的议论声:
“看见没有,光这些就一百八十万斤的雪花盐!他奶奶的,漕军也太狡猾了,把盐和粮食混装进米袋,上面是米,下面是盐,难怪老子连查了三十几艘也半粒盐没查到!早知道我就一刀砍破米袋,倒在甲板上,那就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别说,要不是运同大人下令,准咱们刺破粮袋一一勘察,他自己担责任,给你十个胆子,你敢去碰漕军的米袋,那可是皇粮……”
“谁说不是,漕船铜船一向横的很,明知道里头有鬼,谁敢去拿?不过也稀奇了,运同大人既然能对漕军下手,怎么没查铜船?”
“谁晓得!不过方才运同大人的话你也听见了——这些盐竟然是他当初缉拿的那批,居然被人瞒报偷运了?哪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
“还能有谁,负责上报的盐政大人呗,这大人见了银子,那就跟苍蝇见了血一样,偏他还颇有政绩心术,一直没人奈何得了他……”
随后又是一阵喧哗吵嚷与奔跑走动声,渐行渐远。
小藕官一听“盐政大人”“一百八十万斤”等话,惊得立马捂住了嘴,不可置信地瞅向苏妙真,见她却长长舒了一口气,扭转身子过来,笑着问侍书要了盏胡桃松仁儿茶,还招呼着自己一起坐下对弈,小藕官见此情形,也悄悄松了口气,坐下去陪苏妙真下了半盘棋,心里却想:苏安人与那敖护卫一说完话,这查私盐就成了事,莫非竟是苏安人的主意。
因不住地打量着苏妙真,见她全情投入在棋局之上,对船内船外的动静都不再关心,心里不由也有几分钦敬。下棋时更没法儿集中精神,让苏妙真开局就得了个先手,好在小藕官心性聪慧,没一时就扳回来局面,两人正厮杀得起劲儿时,忽地舱门一开,灼热明亮的日光猛地倾入,小藕官回头一看,竟是那位苏运同回来了。‘
因想起大佛寺那些被枭首戮尸、千刀万剐,甚至私下里被挫骨扬灰的淫僧们,小藕官对这位苏运同也有几分害怕。
那些淫僧固然该下十八层地狱,可这位运同大人办事也太……小藕官不敢下想,急忙起身告退,欲要往底层舱室去暂避一二。
在她退出舱室前,她听见这位苏运同极为愉悦地问道:
“真真,你也太机灵了,你怎么晓得私盐藏在了商船上?”
……
其实倒不是苏妙真有多聪明,她毕竟辅修了历史,又着重研究了明清史,这大顺朝虽与明代有许多不同,但大致的官制、机构、风土人情乃至礼仪等社会的方方面面,都是一样的。
苏妙真就有了参照。
只要还有食盐专卖制度,漕私、铜私、枭私、民私乃至官私那就是历朝历代都不可避免的。
盐业利润如此高昂,再没有其他更好敛财手段的情形下,某些人铤而走险、花样百出地贩卖私盐,那是可想而知的。
她当时研究明清史时虽然侧重点不在盐政上,但因着军制、赋税等事与盐政牵连,她也略知一二,且这“略知一二”比这辈子的某些盐道官还要强出许多——毕竟那是个知识大爆炸的年代,普通人获取信息与知识比这这时候要容易太多。
苏妙真怅惘地回忆了一番前世的种种好处,因瞧见苏问弦正出神看她,便忙真心实意地谦虚道:“可别夸我了,我这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随着苏问弦一同进舱的敖力并没听明白这“巨人”一句话,抬眼微微去看,见得苏问弦也略略皱眉,似有不解。
苏妙真被舱内的侍书等婢女,还有敖力苏安等人都用膜拜的目光瞅着,也有几分难以抑制的自得,待要显摆一二,又怕漏了重生而来的底儿,略一思索,她记起顾长清的某些话,就仍是谦辞道:“不该归功给我,其实哥哥你该谢谢夫君他——”
因见众人都是一愣,苏妙真笑道:“夫君他领着我去钞关上和苏州城里逛了好多趟呢!他不但带我见识了钞关是怎么运作收船料税的,账簿是怎么计的,衙门巡役是怎么巡检的……他还告诉我关于这运河商船上的种种事宜。”
“我就是从他那儿晓得了,商船北上呢,运的都是苏松湖杭等地的绸缎丝纱等物,再要么就是扬州的盐……商船南下呢,要么卖山东的豆货,河南的小麦,再就是棉花花生还有高丽的……”
苏妙真卖了卖关子,见苏问弦唇边笑意消失了几分。怕他没了兴趣,自己显摆不成,忙趁热打铁道:“所以我一瞧见那些商船上堆了大豆花生,又看他们船头方向居然是要北上,就知道不对劲了——只有从北往南卖豆货小麦萝卜的,哪有从南往北卖的?
“他们可是无利不起早的商人——这么千里迢迢地去卖北地早就有、甚至还更好的东西——岂不别有蹊跷!”
“我这番推演是不是极有道理,天*衣无缝?”苏妙真扬起柳眉,得意地看向舱内众人。
侍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很是捧场地给苏妙真鼓了鼓掌,苏妙真志得意满,又要她去端了杯茶过来润喉。
苏问弦道:“原来是景明给你的启发,他的确是个务实的循吏……”
苏妙真因见他面上虽无甚笑意,言语里却颇为推许顾长清,也有几分喜悦,忙笑道:“所以哥哥,你该谢谢夫君。哥哥,我跟你说,夫君他真的不是普通人,他不但学问渊博,人务实肯干,他对我还特别宽容——他正月里可带我在苏州城转了□□次呢,灯市夜夜不落,还带我去走百病,放花灯了——比你带我出门的次数都多。”
“往常娘总说我心不定,以后会被夫君嫌弃不收心,但夫君他半点儿不在乎,所以我一直在想,我嫁他真的是嫁对了。你当初为那件事骂我,可一点儿道理也没有……”
苏妙真这一长篇大论的本意是想让苏问弦反省反省他当年的错误,但说着说着,她自个儿心里莫名就有几分悸动:顾长清平时不声不响地,对她也不甚亲近,但现在想起来,他待她着实是万里挑一的好了。
苏问弦都不肯让她这个妹妹抛头露面到处乱逛,顾长清却不介意自己娘子总想出门玩耍,甚至还主动提供便利,这也罢了,单说他肯让她随时回娘家,这世上的男人又有几个能做得到呢?
苏妙真不自觉道:“他和别的男人,确实不太一样……”
忽见苏问弦面色一沉,苏妙真也忙住了口。
苏问弦起先听她满口都是顾长清,更“夫君”“夫君”叫得格外亲热。心中自不好受。但见苏妙真惴惴不安,他也于心不忍,便道:“这是两码事,当年我也料不到他会不介意——”
苏问弦扫了舱门前垂手待立的苏安与敖力两人,见得他二人离开,苏安更反手带上了舱门。苏问弦这才下言:“不介意你与他私相授受,故而才不愿你和他结亲,最终遭了他的厌弃。”
苏妙真托腮一笑:“我知道。”因这个话题论起来还是苏妙真理亏,她也不想在这上面纠缠,自己心里嘀咕了几句“顾长清就是和别人不同”后,忙看向苏问弦,问他今日在瓜州渡搜盐厅闸口的具体情形。
若在往常,苏问弦没有八分把握,其实是不愿意把这些政事斗争拿出来告诉苏妙真,继而让苏妙真烦心的。但他听苏妙真话里话外,都是为顾长清在政事上不避讳她而喜悦,也生了点较劲的心思,就不再瞒她,事无巨细地分说给苏妙真听。
苏妙真这才知道,年前还在苏州时,她为着私盐的事儿劝他,苏问弦所言的那句“这些私盐的银子,不是留给我自己的”究竟是何意。
原来那些私盐的银子苏问弦的确一分没动,他不动声色地查检后,就将私盐移交给了盐政衙门。
盐政御史是个见钱眼开的贪官,但又有几分聪明,拿了这笔私盐后,这位大人就一直没动。直到和漕运衙门通了气,就打算借着漕船运粮,漕盐二衙门各自一半。因着漕粮北运十分重要,一般而言,即便船上水手有夹带的情形,过往巡役也都不欲插手,免得误了漕粮北运,又得罪了漕运总督等一干高官。
但苏问弦挖下了这个坑,就是要给盐政衙门的人跳,焉能不早早留心着,便一直差人盯着盐政衙门的一举一动,自己反而在苏州留到了腊八才回扬州。
不久前,他得知漕运衙门与盐政衙门串通一气,打算三月里把盐运走,又因苏问弦凶名在外,他们也不敢在淮扬贩卖,就打算运到山东天津等地,更打算提前出发,避开苏问弦。
怎料漕运那块儿的人已经给苏问弦通了消息,苏问弦就没出扬州城,按兵不动打算在今日一举捕获。当然,因着其间出了大佛寺的事儿,差点把苏问弦的计划给打乱,更让他没能及时发现那些私盐被转进了商船之上,今日险些在众目睽睽下失了手。
苏妙真听了这来龙去脉,凝神片刻,迟疑问道:“那这么说,我今日见到的那个人,就是陈宣了?你给他帮了什么忙?”
苏问弦挑眉:“你见到他了?”
苏妙真见他并不否认,便如实相告。她在船上瞥了一眼那陈宣,心中虽有几分肯定,但一直疑心是自己看错,毕竟当日只是在元宵大火中见过而已。
时隔数年,她就是记错了也未可知。
但苏问弦既然说漕运那块儿有人提前给他递送消息,两处结合,自然可知今日所见的那身着玄色湖绸直缀的人乃是陈宣。
他是陈芍姑娘的兄长。苏妙真微微叹气,一想起陈芍,她心里就发闷,摇摇头,想把这种情绪抛在一边,忽听得苏问弦道:“陈宣想一步步拿回漕运总督的位置,眼下他看中的位置就是巡漕御史,巡漕御史当初是他叔叔举荐的——他给我消息,我替他收拾人,虽则本来我意在蓟辽总督与盐政衙门,但既然能和漕运这块搭上线,倒也便利……”
苏妙真一惊,“蓟辽总督?”
苏问弦点头:“盐政的后台是蓟辽总督慕家,李总商的家私被扬州城里的最大总商汪风林占了大半,汪家和慕家有通婚,这次白花蛇的留下的私盐有两千余引,一部分由汪家充作官盐贩卖,一部分被盐政和巡漕御史运走,换成的银子自然大部分都给慕家送去……”
他又道:“其实没有陈宣我也办得成这事儿,不过要费上一番功夫,更会和漕运衙门结仇。这次事发,巡漕御史和押运参政是保不住了,漕运总督王礼一贯清廉,并不会与我如何。陈宣若能做了巡漕御史,我和他各取所得,倒也不错!”
苏妙真听这一长串的弯弯绕绕,也有些迷糊,不过她大致还是听明白怎么回事了:这件事倒有点类似前世所说的的钓鱼执法。
因着盐法开中,有些盐商与九边各大总督总兵就有了来往,甚至结成儿女亲家。蓟辽总督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苏问弦这是想把两淮盐政彻底澄清,同时要把蓟辽总督拉下马来。所以才留了私盐与总商李家的两大块肥肉给盐政大人和蓟辽总督——苏问弦就是在放任他们去贪,甚至创造机会好鼓励他们去贪,只等着时机成熟,一举揭开。
不意这里头又把漕运的人扯了进来,继而便有平江伯陈宣密行扬州之事……
其实这一环套一环,苏问弦布下的局的确极为狠辣致命,用来对付盐政衙门是妥妥的够了,但若要动慕家,
终究是冒险了些——慕家是镇守边关有功社稷的顶尖武臣。如今镇远侯下,除了宣大总督赵府,就是他们蓟辽总督慕家了。
苏妙真不由道:“哥哥,蓟辽总督有军功在手,圣上不会轻易动他们,你这样会不会太激进了?若徐徐图之……”顿了顿,又道:“南苑的事,那位慕二少爷不是上门负荆请罪,更被蓟辽总督打了一顿么?慕家还打算把女儿嫁给你呢,你何必再去——”
然而被苏问弦锐声打断:“慕少东敢调戏你,他就是负荆请罪一万次,我也饶不得他。”
苏妙真即刻一怔,再劝的话也说不出口了。那年南苑着实发生了太多糟心事,先是七殿下宁臻睿误受箭伤,然后是慕少东非礼她,随即是苏问弦狠揍了慕少东一回,最后是苏问弦被暗算了一把……
其实她何尝愿意揭过此事,苏妙真暗暗咬牙,后来那两年的足不出户,可不全拜慕家那个二世祖所赐。苏妙真万万想不到,她一个出身勋贵的大家嫡女,还会被不长眼的登徒子调戏,只能说是色令智昏。
可如今边关也不太平,乾元帝能由着苏问弦挑开此事,让他处置慕家也不是,不处置也不是?
苏妙真很怀疑。
正沉思着,她听见苏问弦道:“真真,你别操心,我敢掀他们慕家的底儿,自然是有凭仗的——”苏问弦冷冷一笑:“皇上早就看不顺眼慕家了……”
似是见得苏妙真惊住了,苏问弦又立时柔下声道:“而纵然情形有变。皇上处置不了慕家,我也留了后手……”【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