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既已问完,陆枭自知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转身欲走,余光无意间到她纤细的腰身。
淡粉色的薄裙紧贴着,细腰一手堪握,细腰上缀着一只小小的荷包,是上元节在宫中遇见,他送她的那只。
陆枭心里微微一动。
他移开视线,落在不远处被风吹皱的湖面,过了会,又收回视线,看着婴宁,终于开口:“为何怕我?”
怕到每回见他都只会低眉顺从。
婴宁抬头,看见的是长身玉立的世子爷。两人离的近,婴宁才发现他真的很高,如一棵挺拔的白杨树,将她罩在一片阴影里。
这样的世子爷,让她敬,也让她心生畏惧。
可究竟怕他什么,婴宁也说不出。大抵是因为他身份贵重,也可能是从小耳濡目染,无论是杭叔叔,还是姑母,哪一个都曾提醒她不要与这位国公世子走的太近。
婴宁迟疑了一会,摇头:“……不曾怕。”
陆枭道:“不怕为何不敢抬头?”
婴宁明白他的意思,只好抬头,瞥见目光凌厉的世子爷,又下意识的把眼睛垂下去。
这幅样子,怎么可能是不怕?
陆枭抿唇,心中涌起丝烦躁,半晌才刻意将声音放柔,又问一遍:“为何怕我?”
婴宁咬咬唇。
陆枭缓声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世子爷都这么说了,婴宁哪里还敢隐瞒,但还是抬起头小声确认:“我说了,怕世子爷生气……”
小姑娘怯生生的抬着头,一双盈盈杏眼瞧着他,陆枭不由失笑。
个子是长高不少,胆子却还和小时候一样,芝麻那么小!
陆枭嘴角轻轻一翘,过了会又刻意压平,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一声:“生气也不罚你,说吧。”
婴宁嚅嚅唇:“京中人常说,世子爷阴晴不定,高兴时赏你金银珠宝,不高兴时……一拳打死过一头蛮牛。”
最后一声细如蚊呐。
陆枭皱皱眉,有这种事?
他怎么没印象?
思来想去,总算让他想起来了,那是很多年前的旧事,细节已经记不清了,为了什么也记不清了,想来也只怪当时年轻气盛。只是没想到如此陈年往事京中竟还有人拿来诟病?
陆枭看向别处,面不改色道:“都是旁人胡言的,你莫要信。”
“还有一次,世子爷与公叔小侯爷打起来,硬生生扯掉了人家一条腿……”婴宁垂眸道。
这事的确有,当时还闹到了朝晖殿上,人家叔叔亲自掌的鞭刑,陆枭知道瞒不过去,很坦白道:“那个公叔忽不是个东西,当街强抢民女,还纵马伤人,我早就看他不惯,恰巧那日被我撞见,不过站在他马前呵斥了他两声,没想到他这么不惊吓,自己从马上摔下来,断了一条腿。”
自己摔的?
婴宁眨眨眼,有些不信。
若这是实情,为何当初他在圣上面前不说,白白挨了她叔叔一通鞭子?
陆枭看明白了她的疑惑,背过手,淡淡解释:“公叔忽的大姐夫是个江南盐商,仗着有公叔府撑腰,恶意竞价,打压同行,恶事没少做,江南府的同知是个好官,偷偷向御史台递了状子……”
说到此处,陆枭顿住,回头看了婴宁一眼。这毕竟是朝堂上的政事,他自觉言多了,便收了声,不再往下说。
陆枭不说,婴宁却猜出来了。
公叔老太爷是出了名的护短,御史台要审那位盐商,老太爷一定会从中阻挠,他毕竟是三朝元老,又是先帝的老师,御史台于情于理都会给他几分面子。
可要是公叔家小侯爷也恰逢此时出了事,公叔家自顾不暇,哪有闲心再管那个盐商,御史台自然也就钻到了空子。
只是这整件事,若没有高做皇位那人授意,谁又敢当众与公叔家树敌?
陆枭不察她的想法,只背过手道:“左右他是自己摔的,我连他一片衣角都没沾过。”
婴宁微微抬头,看向那人刚毅的侧脸,忽然发觉那个京中人人都怕的世子爷好像也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坏。
“还有什么事令你怕我?”半刻钟后,陆枭偏头问。
婴宁想了想道:“儿时世子爷喂过我酥糖,可,还记得?”
陆枭颔首,他自然记得。
婴宁把头微微低下一些,眼底带了淡淡的笑意:“我从小……最讨厌的就是甜食。”
陆枭微微震惊。
“那你当时怎么……”
话没说完便停住,陆枭明白了,脸立刻冷了下来。
难怪当初他好心好意的哄她,薛允杭还找他打了一架!
看着她,陆枭肃容道:“若下次有什么不喜欢的,可直接与我说。”
说完低头看,就见小姑娘乖乖的点头,白嫩嫩的脸上平平静静,但嘴角却轻轻弯着,像是,在笑?
陆枭脸上顿时一红。
他之前还以为小团子喜欢吃甜食,没成想人家是怕了他,不得不吃。
小团子踮起脚小小的咬了一口,粉.嫩的唇瓣上粘了点糖渍,她也顾不上擦,低着头乖乖行礼,叫他枭叔叔,谢他赏赐……之前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此刻,陆枭忽然觉得有些难堪。
他干脆转过身,背对着她,等稳好情绪才缓声对身后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走吧。”
说完也没等她回应,先行了一步。
长亭外,陆琛已等候多时。
“小郡主呢?”陆枭看他身后并无其他人,皱着眉头问。
陆琛朝兄长道:“刚刚大表哥的随从来寻人,我就让他带元秋先走了。”
陆枭点点头,并不多说,提步往前头走。
三个人起先是并行,但陆家兄弟行伍出身,身量高步子大,他们一步,婴宁要小跑三步才能跟上,陆枭微微侧头,余光瞥到她额角亮晶晶的细汗,不动声色的慢了下来。
起先陆琛没注意,依旧大步阔行,想起什么正欲和兄长说话,偏头一看,身侧的位置却空了。
陆琛疑惑的往后看,最先看到的是右手边的婴宁,她微微低着头,鬓边有几缕湿发,贴在脸颊上,显得那张小脸越发娇俏,然后才是背着手明显小步在走的陆枭。
陆琛心里莫名极了,大哥今日怎么走的这样慢?
想到一种可能,陆琛心里一紧,赶紧走上去,一双眼睛盯着陆枭的腰,关切道:“大哥,可是你旧疾犯了?”
旧疾?
因为这一句话,婴宁也忍不住侧头,顺着陆琛的视线落在那人腰上,疑惑道:“什么旧疾?”
陆枭冷扫了陆琛一眼,嫌他多嘴,但看向婴宁时,目光下意识软下许多,只道:“前年在潼关抗敌时受了暗算,从马上摔了下来,受了些轻伤。”
他说的风轻云淡,婴宁反倒因为这句话心里一紧。她不是没见过战场厮杀,那是真正的九死一生。
从马上摔下来,纵使再轻也一定伤了筋骨。
“什么轻伤,明明伤的很重……”陆琛半截话卡在喉咙里,因为触及到了兄长那双锐利的鹰眼。
陆枭平静道:“谈不上重伤,不过就是每逢刮风下雨腰会刺痛,老毛病了……”
日影西斜,落日的余晖已有落下山头的趋势,三个人不再多说,提步往林外走。
两兄弟走在前头,但脚步很明显的放慢,婴宁能跟的上,但也不与他们并排,稍落后一步,眼睛微垂着,却把方才世子爷的话放在了心上。
花厅外,薛府的轿子已等候多时,薛嘉贤站在轿子旁边踮着脚,望眼欲穿。直到看到婴宁的身影,脸上才露出两分喜悦。
刚要提步去迎她,余光扫到她身后的人,脸色骤然一变,喜悦的心一下子沉进了肚子里。
转身入了轿撵,狠狠摔上了帘子。
看见这一幕,原本还喜上眉梢的陆琛脚步一顿,脸立刻垮了下来,叹口气,垂头丧气的去找自家轿子了。
回了国公府,陆枭先去了园里练了会剑,小厮忽然来报,说是大理寺少卿薛大人派人送了东西过来。
东西不大,用红漆木盒装着。
陆枭心里纳闷,薛允杭能送他什么?他将剑背于身后,走过去,下巴一点。
小厮会意,捏着金漆鎏纹的小锁,掀开了盒子。
里面装着两只瓷瓶,散发着一股淡淡药香。
小厮道:“薛府的管家亲自送来的,说是可以缓解世子爷您腰上的伤痛,具体的用法,薛大人都誊写在这张纸上了。”
语罢,恭敬的递过去。
陆枭接过,展开,纸上寥寥数笔,除了这药的用法之外,并无其他。
但字,却明显不是薛允杭的。
沉默片刻,陆枭将纸叠好,放进袖中,心里微微一热。
她十三了,再有一年便可议亲,这药若是以她的名义送给他,的确不太合适,想明白了,陆枭却不戳穿,只对着小厮问:“薛家那个管家呢?”
“还在前厅候着呢。”小厮恭敬道。
陆枭颔首:“回去告诉他,就说世子爷让他等着,有东西让他捎回去。”
说完大步向前,往西边的库房去了。
库房外,海叔时不时往里头张望,大约半盏茶的功夫,终于看见陆枭从里头出来了,只是冷着脸的世子爷手里多出来一张弓,弓并不新,弓身还缠着一块旧鹿皮。
海叔心里一讶,这弓眼熟的紧,不正是当年差点被爷亲手劈掉的那张吗?
难不成爷今天心情不悦,又要将这弓给处置了?
只还没等他开口,就听到前面正在跨台阶的陆枭道:“去,把弓拿给薛府管家。”
说完手一抬,那弓便抛进了海叔怀里,接着淡声道:“就说多年前他主子丢了一张弓在国公府,如今物归原主。”
海叔将弓拎在手里,心里还有些莫名,可又不敢忤逆,点头称是。
正要退下,余光撇到世子爷,就看他双手背于身后,黑眸定在不远处一株海棠花上,嘴角微翘,似乎在……笑?【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