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观察了三天,觉察出了不对之处。
每日,会有小宫女来给他送饭,低着头进来,匆匆忙忙把饭往前院一搁,就像躲鬼似的,哆哆嗦嗦跑走。
这日,送饭的小宫女又来了,饭盒放下,一转身,见沈知意站在她身后,满面笑容,轻声道:“慢着,终于抓到你了。”
小宫女吓坐在地上,脸色铁青,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起来,我问你些事。”沈知意蹲下来,声音温和道,“我又没吓唬你,为何每次来,都是这副惊恐模样?”
小宫女咬着嘴唇,使劲摇了摇头。
沈知意道:“你叫什么?”
小宫女糯糯答道:“半荷。”
“你是专门给我送饭的宫女吗?”沈知意问。
小宫女再次摇头,发髻乱颤。
“好了,轻点摇。”沈知意皱眉道,“你不是,那为何这几日总是你来给我送饭?”
“原本、原本不是我……可她们都不愿……”
“哦……只有你好欺负,所以就让你来了,是吧?”沈知意十分善解人意,指了指旁边的石凳,“坐下慢慢说,这凳子我打理过的,坐下吧。”
半荷似是想跑,却又不敢,一脸为难,抖抖索索坐了下来,垂头不敢看他。
沈知意道:“我问你,这个地方,大概是在昭阳宫的哪里?”
“是西边,西九宫。”半荷回答。
沈知意略一思索,又问:“是这样,我三日前从中宫回来,过了三清门,就见这一路……全是宫女老嬷,这是为何?”
“西九宫这边……就是我们平日睡觉修整的地方。”半荷老实回答,“北九宫外,才是那些宫侍做活儿的男人待的地方……”
沈知意微微一惊,问道:“那你可知,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惠帝的那个秦帝君……曾经住过的。”半荷说道,“这地方叫合度殿,以前是给品级低的宫女们住的,后来惠帝把这个地方扔给了秦帝君,还起了合度殿的名字。”
“啊……我知道了。”
惠帝是大延第九任皇帝,立了个江湖寒门出身的野医做帝君,却又故意冷落他,把他安排在合度殿,身边伺候的也都是宫女,意在试他的衷心。
沈知意奇怪道:“莫非,是在考验我?”
班曦是在效仿惠帝,试他的定力吗?不然,为何会将他安置在宫女生活的西九宫?
“真是个怪人……”想起班曦,他又头疼了起来。
半荷小心翼翼道:“我……可以走了吗?”
“且慢。”沈知意客客气气道,“我还有一事,想请教姑娘。”
半荷见他虽然礼貌发问,却站起身后退了几步,她刚刚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
“今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半荷吓了一跳,脸都白了,又大力摇起了脑袋,沈知意都怕她把脖子给摇断。
“我不知道,我是绣房打下手的……从没、从没出过三清门。”
三清门是昭阳宫西宫群通往中枢宫的第一道门,由昭字头侍卫把守,而盔甲上刻着昭字字样的侍卫,全部是女侍卫,恪守宫规,照章办事。平日,西九宫的宫人们需身份牌和主事带领,才可跨过那道门。
沈知意又道:“那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半荷犹犹豫豫点了点头,小声说道:“你是沈帝君的替身……”
连这个从未离开过西九宫的小宫女都知道了,他是沈知行替身这事,看来已经传遍了各宫各院。
“是谁告诉你们的?”
“你没入宫前,各宫就都知道了。”半荷细声细气说道,“还知道你叫沈知意……是个大恶人,后来你住在这里,嬷嬷提点过我们,如若没有命令,不得和你私下里接触……会、会被责罚的。”
沈知意短促笑了一下,道:“怪不得……”
怪不得他从华清宫被朱砂赶出来,一路走回来,无人问也无人帮,看见就当没看见。
说来也很丢脸,大婚那晚,他被朱砂叫醒,再次从华清宫赶了出去,虽然他三言两语,骗朱砂把规锁卸了,但回来的路上,他却在三清门前昏了过去,磕破了头。结果清醒后一瞧,来往巡逻的侍卫和把守三清门的侍卫,竟然视若无睹,他自己凄凄惨惨爬了起来,拂去衣服上的灰尘,一步一挨走了回来。
“了解了,那便不给你添麻烦了。还有……麻烦下次,饭热一些。”他捂着头上的伤,将饭盒挎在胳膊上,转身回了内殿。
半荷惊讶他如此好说话,愣了愣,醒过神,飞快跑走了。
沈知意抖着手吃完饭,在模糊不清的铜镜中查看了脑袋上的伤,郁郁道:“不能再拖了……试试看。”
他慢慢走到三清门,半垂着眼,试探着跨了出去。
一个侍卫走了过来,喝住他。
沈知意:“我去太医院。”
“无令不得出!”年轻的侍卫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停住,说道。
沈知意眼眸微微一闪,试探问道:“你们这个令……是皇上的令,还是?”
“茶都尉有令。”侍卫拱手一握,恭敬道,“三清门内任何人,无令不得出。”
沈知意又问:“我若病死了,算谁的?茶青方的吗?”
侍卫:“不得无礼!”
沈知意:“罢了。”
他也不为难她们。
又一个侍卫走来,说道:“西九宫有医所,直行向西便是。”
沈知意惊愣之后,笑答:“多谢。”
待人走后,两侍卫归位,静默一阵,一侍卫问道:“为何与他说这么多话?”
“他做过什么我又不知。”另一个板着脸回,“只知道他昨天摔在我脚边,看起来很惨,所以我告诉他医所在哪个方向而已。”
所谓医所,就是只设立在西九宫北九宫这种地方的医棚,让一些不够资格在太医院上院挂牌的医士们轮流当值,给这里的宫女宫侍们治疗头疼脑热疑难杂症,练手攒经验。
医所的医士们三年一考,通过太医院考试后,才可进入太医院上院挂牌,跟随师父学习,再熬一熬,或许就有资格给皇帝誊录药方。
沈知意走了好久,终于摸索到了西九宫的医所。
医所很安静,只一个绿衫医士蹲在地上翻晒药草,沈知意静静在门外观察了会儿,轻轻咳了一声,走了进去。
“叨扰。”他说。
那绿衫医士抬起头,一脸嫌弃样。
沈知意怔了证,心中叹息,看来自己着实是讨人厌。
绿衫医士拍了拍手上的药草,眯起眼睛,问道:“看什么病?”
“……头痛,和手上,上个月的旧伤。”
绿衫医士铺好脉枕,见他呆愣着没动,啧了一声,说道:“站着干什么,过来坐下。”
沈知意微微惊奇,犹豫片刻,坐了下去。
绿衫医士眼睛细长,满脸不耐烦,等沈知意坐下,他直愣愣盯着沈知意看,良久,问道:“你是沈知意?”
沈知意:“……是。”
认得我?
可这绿衫人,他倒是没什么印象了。
“忘了我?”绿衫人指着自己,“我是傅吹愁。”
沈知意摇了摇头。
傅吹愁又啧了一声,道:“手拿来。”
沈知意将手腕伸过去。
傅吹愁低下头,凑近了,倒抽一口冷气:“你不疼吗?筋脉怎么糟蹋成了这样?”
傅吹愁这个动作,沈知意似乎影影绰绰想起了什么,眼神不太好……他记得,小时候傅家有个很奇怪的小孩儿,小小年纪就因日夜泡在书房里翻药书,看坏了眼睛。
过了会儿,傅吹愁收回手,说道:“看来你失忆的传闻是真的,我以为是沈府耍花招,让你避祸想的馊主意。”
沈知意笑着摇头:“那可是欺君,我们家没那么大的胆子,我确实是记不得了。”
“还有你的手。”傅吹愁翻白眼道,“怎么?为了入宫当你哥哥的替身,情愿自废武功?”
“怎会。”沈知意道,“应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不会。”傅吹愁撇嘴道,“这两天手麻吗?”
“经常。”
“抖吗?”
“偶尔。”
傅吹愁:“嗯,不急,再过几天,就不麻也不抖了。”
“我也觉得……手腕上的伤快愈合了。我今日是想让你看看我头上的……”
“过几天手废了,你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傅吹愁打断了他。
沈知意不再说话,默默收回了手。
“得亏是遇见我了。”傅吹愁挽起衣袖,说道,“长痛不如短痛,晚治不如早治,不如今天,我们就开始吧。”
“慢着。”沈知意道,“敢问大人,您医术如何?”
“反正不治也要废,还不如让我试试。”傅吹愁一本正经道,“你现在,就算想找医术高超的老家伙们,他们也不敢治。”
沈知意一顿:“是何原因?”
“自然是你之前欠的。”傅吹愁淡淡道,“你可知,太医院每天派最好的太医到华清宫请脉吗?沈帝君的药方药膳每日都记录在案,既然已经有沈帝君的医案了,谁又会给你医治?给你医治了,这医案算谁的?算沈帝君的?你又没这身份。算你自己的?可宫里并没有一个叫沈知意的人。”
“原来如此。”沈知意明白了。
“所以,你只能找我来。”傅吹愁道,“我一向治病不写方,用药没有量,肯定能匀出来一个名额给你,而且我是真心认为,皇上苦心积虑把你从稷山捞回来,不会让你这么快就死,死前起码要把债清了才是。”
傅吹愁从怀中掏出一块牛皮袋,摊开,取出了三把拇指大的铜刀。
沈知意闭上眼睛,转过头去。
傅吹愁烧着刀,说道:“你不像沈知意……”
沈知意微微一抖,又听他道:“可也不像沈知行。”
傅吹愁似在让他保持清醒,嘴不停的说着:“见过皇上了?大婚如何?”
沈知意想起大婚那日,回身见到班曦的那一瞬,头忽然剧烈疼痛起来,剧痛席卷全身,沈知意浑身冰冷,脸色一白,昏了过去。
傅吹愁举着刀,惊愣道:“棘手……原来最严重的是脑袋。”
班曦写了几个字,茶青方进来传报:“陛下,太医院的常太医到了。”
“烦。”班曦搁下笔。
“入秋了,陛下昨夜咳了几声。”茶青方说,“陛下之前坠湖留下了病根,天气转寒,应万分小心……”
班曦无奈一声叹,抓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
常太医进来问安,例行请了脉,临走时,班曦叫住他:“华清宫去了吗?他人如何?是真忘事还是假装忘事?”
“臣常去华清宫给帝君请脉。”常太医抬起头,看了茶青方一眼,回道,“帝君无大碍。”
“哦,无碍。”班曦哼声一笑,挥挥手,常太医告退。
茶青方递来茶,说道:“作孽太多,他知道自己还不起,才想出这一招。”
“唉……这人啊。”班曦卷了本书,又无心情看,半晌,扔了书,说道,“叫他来。”【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