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公!”
后院的密室里,徐佑毕恭毕敬的跪拜施礼。
“不必拘礼,起来吧!”
顾长雍昏黄的眼眸半睁半闭,萎靡于床榻上,不管是精神还是气势,就跟平日里街头上闲逛的农家老人没有任何区别。可徐佑对此老儿却不敢有丝毫的轻视,朱智曾经告诉过他,如果说吴郡四姓还有一人需要敬畏,那就是眼前的这个人无疑。
比起善于谋断的陆宗周,顾长雍很难让人看透。自乞骸骨之后,他隐居北顾里的宅子里,似乎极少管事,也极少露面,吴郡四姓里只有他名望最低,总给人可有可无的感觉。但三十多年来,顾氏在他的带领下蒸蒸日上,不仅家族地位在诸姓门阀里越来越稳固,而且培育出了不少像顾允这样杰出的后辈子弟,未来的发展不可限量。
无为而无不为,这才是大智慧!
“你和阿允素来交好,朱智那小狐狸也对你赞不绝口,连萧玉树眼高于顶,听闻在金陵也对你多有赞誉。这两年,你做的那些事,我留意看了也听了,文才和人品都是一时之选,尤其性格坚毅,不畏挫折,这点远胜吴郡门阀的那些蠢货。嘿嘿,淬火炼金,始见真貌,你能从义兴之变里蜕壳而出,终成大器,也算没辜负你的姓氏!”
顾长雍说话时透着股老顽童般的诙谐,若不是亲耳听到,徐佑怎么也不会相信以忠厚闻名于世的顾氏宗主竟是这样洒脱的性情,道:“不敢,小子侥幸而已。”
顾长雍笑了起来,喉咙里痰气阻塞,发出刺啦刺啦的杂音,捂着嘴用力的干咳了几声,脸上突然浮现诡异的红润,然后一闪而逝,满是疲惫的翻了个身,道:“说吧,见我为了何事?”
风烛残年!
徐佑忽然有了明悟,这位顾氏宗主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可只要他在,不管躺着还是坐着,都是顾氏的定海神针。不过辩证法讲究一分为二的看问题,顾长雍老而不休,还不是因为下一辈里没有找到可以担负起家族重担的人物?
这其实是种可悲!
徐佑不再迟疑,任何浪费顾长雍时间的行为都是犯罪,说了对萧灵的怀疑以及可能要发生的事情的推测。
顾长雍慢慢坐起了身子,枯皱的脸皮诉说着几十年的沧桑变化,仿佛每道沟壑里都蕴含着精彩至极的故事,道:“一网打尽?”
“是!”
“你怀疑,萧灵是六天的人?”
“对,七成的可能!”
“六天……嘿,六天!”
顾长雍闭目陷入了沉思,若不是手指偶尔无意识的在腿上弹动,徐佑几乎要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大概过了一盏茶时间,顾长雍突然睁开双眼,在从床榻上走到徐佑跟前,随手拉过来一个蒲团,在他对面盘膝坐下,道:“六天真有这么大的胃口么?”
“两三年前连扬州都差点被六天占据……六天肆意妄为,还没他们不敢做的事……”徐佑点到即止,住口不说。
“有理!”顾长雍拍了下案几,把徐佑吓了一跳,道:“六天所欲,在吞食天下,他们心里,扬州门阀只是佐酒的小菜,当然吃得下。不仅吃得下,还要吃得香!”
徐佑恭维道:“扬州有顾公在,六天只是痴心妄想。”
“你小子这话我爱听!”顾长雍凑近了些,道:“七郎以为,他们会如何谋划?顾氏虽不尚武,可也有甲兵千余,加上其余来贺礼的士族都带着部曲,少则数人,多则数十人,也是不小的力量。城外还屯着都督府的两千精兵,张氏和陆氏近在咫尺,府内部曲过千,这样的兵力,六天该怎么做,才能把我们老老少少、胖的瘦的这么多人给一锅端了?”
“下毒!”
徐佑回想着清明的话,道:“六天善用毒,白贼之乱几乎抓不到活的俘虏,就是因为都明玉的七非天宫秘制扶苏毒,凡入口无可救。之后,罗杀天宫暗中截杀天师道宁长意,那些没来得及逃跑的五伤、百精和鬼兵也都服毒身亡。经卧虎司查验,此毒不同于七非天宫的扶苏毒,名为雀无角,不像扶苏毒那样见血封喉,却可麻痹人的五感六识,逐渐失去意识后断绝生机。
前不久,我被六天的人行刺,用的又是另外一种毒,叫仓鹒,和雀无角有些相似,同样的诡谲狠辣。仅我们所知,就有这三种奇毒,其余尚有多少,实在无法预料。故而,我认为六天若想借婚宴之机把扬州士族一网打尽,唯有下毒这一个办法!”
“下毒?”顾长雍道:“是了,今日大宴,从别处借了不少厨子和帮厨的下人,里面若真藏着六天的奸细,短短时间内是查不出来的,况且厨下非重地,趁人多混乱临时溜进去也不是难事。不过,毒药终究是小道,鸩杀数人还可以……如何才能毒死这数千人?”
“不需要毒死,只要让能拿动刀剑的人失去战力即可。”徐佑的声音在密室里听起来冷静的可怖,道:“我听闻已被剿灭的溟海盗有种神妙的秘药,不知名,无色无味,极难察觉,不管是放入水中还是食物中都可使人通体酥软无力,常被好色的贼子用来对付劫掠至溟海的貌美妇人。溟海盗和六天一气连枝,肯定也备有此药,用在今日这样的场合最适当不过。”
山宗曾对朱凌波用过这种药,任你通天本领,也照样比不过黄口孺子,后被何濡赐名山鬼。山鬼虽是凤东山的独家秘术,但溟海盗首燕轻舟是六天的人,想从凤东山手里得到配方应该费不了太多工夫。
“还有这样的毒药?”
顾长雍的神色终于凝重起来,顾陆朱张等门阀以君子自居,府内并没有善于使毒鉴毒的人才,况且司隶府无孔不入,养这样的人极容易招来主上的猜忌。若果真如徐佑所言,这种罕见的奇毒估计天下也没几人识得破,为今之计,只有临时取消宴会,严查内外人等,摆出风急雨骤的阵势,将可能的损失降到最低。
可仅凭徐佑只言片语,就把顾允的婚礼弄的一团糟,若事后查明是虚惊一场,顾氏的脸面何存?陆氏又该如何想?本来这场婚事就一拖再拖,陆氏多有不满,再闹出风波,实在伤及两家的和气,也让外姓看了笑话。
“七郎可有良策?”顾长雍苦思之时,看到徐佑的脸色平静如水,心中微动,朱智私下里对他说过,徐佑此子才智天下无双,可为良相,也可为枭雄,要破眼前的诡局,不如问问他的意见。
“六天准备日久,大网铺开,我们仓促应战,至紧要的是不能打草惊蛇,一旦让萧灵有所警觉,立刻发动攻击,以有备攻无备,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当务之急,先从三个方面着手,一,找个可以信服的理由,让贵府的精锐部曲暂且不饮食不喝酒,保持清醒,防守各出入要地,切记外松内紧,别露出破绽;二,现在来不及彻查宾客名单,只有盯紧萧灵,但萧灵或许只是诱饵和障眼法,真正的指挥者另有其人,还需谨慎小心,但凡有异常之处,都不可放过;三,立即派心腹之人去找陆氏和张氏借兵,越多越好,除了披甲士,仆从佃户妇孺皆可摇旗呐喊,以疑兵壮声势,只等北顾里有烟起,马上前来援助;四,贵府以及来贺的宾客里那些身份贵重的人,身边都要加派护卫,以防被六天挟持后投鼠忌器;五,找到毒药和下毒的人,此事交给我来办,不能保证必成,但事已至此,尽力而为;六,通知都督府城外驻军,加强防备,恐有人偷营,发现城中乱起,也不可盲目出动,以免中伏……”
徐佑瞬间给出了九条对策,既不失稳健又面面俱到,从里到外,从算是目前最具有可行性的方案。顾长雍听得目露异彩,毫不迟疑的吩咐了下去,这份信任和决断,也让徐佑佩服不已。
几乎在命令一道道传下去的同时,整个顾氏如同庞大的巨人,从沉睡中慢慢苏醒,伴随着阵阵欢声笑语,汹涌的暗流开始无声的流动。
清明换了下人的衣服,轻而易举的混入了厨下,整整两进的大院子,前后封闭,只留一个侧门供端着食案的奴仆们进出。接连转了两圈,他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检查了做好的食物,也没有山鬼的痕迹,应该是六天的奸细还没有接到指令,毕竟宴席刚开,众人还没有陷入狂欢当中,一旦酒过三巡,半醉半醒之际,才是下毒和收网的最佳时机。
也就是说,现在还有时间!
清明抬头,夜幕遮天,玉兔高悬,这秋凉似水,乍暖又寒。
良辰美景,正杀人时!
萧灵坐在大堂靠前的位置,这是顾长雍对他的特赐,也是照顾萧氏的门面,他盯着眼前的案几,心里却始终不定。徐佑身后的那个小宗师就像一根刺扎在那,怎么着都不舒服,虽然今日的计划几乎没有失败的可能,就算多一个小宗师也改变不了最后的结局,但他向来谋定后动,不喜欢控制之外的东西,想着想着,突然惊觉,顾长雍离开的太久了。
谁都看得出来,顾长雍天不假年,身弱体衰,折腾这一整日累的够呛,回去歇息也在情理当中,但堂上还有这许多从京城和各地赶来的贵人,他再怎么劳累,硬撑着也得撑到宴席过半才能离开,没道理刚开席就不见了踪影。
不知为什么,徐佑平静中带点诡异微笑的脸出现在萧灵的脑海,让他握着酒杯的手,猛的紧了一紧!
“让诸位久候,这身子骨越来越不行了,刚回去歇息片刻,好歹舒坦了些。来来来,小老儿先自罚三杯!”
顾长雍从屏风后的侧门走了出来,登上主位,一手握壶,一手握杯,痛快的连饮三下,很是不拘小节。
看上去一切如常,可萧灵越来越不安,直觉告诉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相信直觉,那是多少次生死之间磨练出来的灵性,比任何智慧和计谋都要可靠。
不等了!
萧灵缓缓起身,端着酒杯走到顾长雍跟前,屈膝跪地,道:“小子仰慕顾公已久,愿以此杯,祝顾公寿期无限。”
五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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