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戌时,养心殿里便渐渐安静下来。西围房里,孙语兰坐在床上,咬唇正揉着膝盖,忽听见有人敲门。
她吓了一跳,连忙问:“是谁?”
“是我,妙竹。”
孙语兰霎时恼火起来:“我已经睡了,你来做什么?”
门外的孙妙竹顿时哑然,她小意道:“方才有姐姐送晚膳过来,我想起你,便问了一句,但是姐姐没应我。你回来得迟,可用了饭没有?若没有,我特意留了,一会儿给你送过来好不好?”
她说起这个,孙语兰才记起自己连晚饭都没吃。她何曾这样被人对待过?
鼻子一酸,孙语兰胡乱擦了擦眼睛,却扬声道:“我自然用过了,你还是留着自己吃罢。”
听到孙语兰的话,房外的孙妙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暗自思忖。
她和孙柳月两个人,连天子龙颜都未见就被送出来了,但孙语兰却直到酉时之后才离开。宫女来送膳的时辰也是酉时,要是陛下青睐她,留下用膳未必不可能。
若真是这样,恐怕现在孙语兰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可她却又没有张扬,更没有来奚落她和孙柳月,难道孙语兰忽然间也懂得木秀风摧的道理了么?
一时间猜不准,孙妙竹便决定先顺着孙语兰的话。
她柔声道:“那我回去了,你早些睡下罢。”
门外脚步声渐远,孙语兰强撑着的一口气终于一松,她皱着眉狠狠揉了一把膝盖,下一瞬又被疼得龇牙咧嘴。
这个孙妙竹,哪有这么好心!一定是来看她笑话的,她才不能让这种人看笑话!
孙语兰咬着牙,继续揉着冻得僵硬的膝盖。
*
第二日是个晴天,赵陆换了常服回来,没有去养心殿,却抬腿往长乐宫走。
长乐宫里,孙太后正在生气。
“才进去就让人出来了?”
金缕回道:“不是还剩了一个么?他也不敢给娘娘脸色看的。”
孙太后却说:“这一个也并没有留,后来还不是赶到围房住去了?”
金缕正要开口,金钗恰好掀帘进来,躬身对孙太后道:“陛下来了。”
“这会儿来做什么?”孙太后皱眉,“没得来惹我心烦。”
但她仍是叫金钗请赵陆进来。
跟着金钗进来的赵陆,微微喘着气,见到孙太后就要下拜:“拜见母后。”
孙太后伸出手,虚扶他一把,面上关心道:“怎么这么汗水淋漓的?”
赵陆接过金缕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额头,笑道:“一心想着见母后,下朝就往这里赶了。”
“那也不必如此着急,”孙太后嗔道,“我难道还会跑了不成?”
赵陆跟着她走到桌边坐下,面色赧然:“儿臣是有事问母后的话。”
“何事叫你这么心急?”
“是昨日……”赵陆似乎有些踟躇,像是怕孙太后不喜,“昨日那三个姑娘。我虽见了,但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敢随意处置,或是将人退回。所以就让她们在围房住下了。今日特地赶来问问母后,可要怎么安排。”
孙太后一听,回过味儿来。
长乐宫送了几个女孩子到赵陆身边,虽然人都心知肚明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毕竟那三个人还没有名分,若赵陆昨天就碰了她们,反倒让人觉得孙家的姑娘不尊重了。可要是将人退回来,就又打了孙太后的脸了。
这样看起来,倒是赵陆的做法十分稳妥。既保住姑娘家的清誉,又全了孙太后的面子。
再看赵陆此时神情,又慌张又不安,显是惶恐。孙太后之前的气立时便消完了。
她笑道:“如今你登基了,后宫空虚,正等着充盈。这三个女孩儿,都是孙家精心挑选的,若有中意的,留下便是。若不喜欢,来年再选也可以。”
“母后家的人,我自然放心。”赵陆略想了想,又道:“那就都留下罢。请母后赐个吉日,封了位份,以后就名正言顺在宫里住下了。”
孙太后说:“既然都留下了,不拘哪个日子,这事儿你自己决定就好。”又说,“母后家的人自然也是陛下的人,一家人,不必分什么你我。”
赵陆垂头,眼中暗光忽现,嘴上却笑道:“是儿臣失言了,还请母后勿怪。”
“做母亲的怎么会怪孩子呢?”孙太后转头,让金钗去取一只人参,“这是前几日,你外祖父拿给我,让我补补身子的。今日你来了,我就拿给你。陛下身体康健,就是社稷之幸了。”
“多谢母后。”
从长乐宫出来,步撵已经在外等着了,赵陆坐上步撵,金公公跟着走回养心殿。
一进暖阁,赵陆就说:“更衣。”
金公公连忙招手让几个小公公进来,等换好衣裳,赵陆坐在宝座上,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道:“把东西拿过来。”
金公公应下,取了孙太后给的人参进来。
打开木匣,只见锦盒中的参呈“人”字,根须细长,保存完整,还能闻见极明显的香气。
倒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收起来罢。”赵陆语气平淡,“竟比上贡的还要好。朕这母后也真是割爱了。”
又嗤道:“‘精挑细选’?果然‘精挑细选’。”
金公公不敢作答,只弓着身,将木匣阖上,又退了出去。
等再进来时,赵宜安也跟着来了。
她穿着一条杏色归鹤裙,小小的白鹤缀在裙摆上,略一走动,就被带着一同翻飞。
手上还拿着东西,赵宜安脚步略显匆忙,一路走到赵陆跟前蹲下。
赵陆问她:“走这么急做什么?”
“瞧。”
赵宜安却没答他的话,只将手上的物件举起来给他看。
“应秋找出来的。”
赵陆低头看去,原来是一副九九消寒图。上书“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字,赵宜安已描画了前两个字,第二个字还差两笔。
“你知道这是什么?”
赵宜安看着宣纸上自己描完的笔划:“当然知道。”
她将这句话念了一遍,又小声嘀咕:“我只是忘记了一些事,又不是傻了。”
神色难得低落。
头顶忽然一热。
赵宜安抬起眼睛,赵陆却已经将手收了回去。
他慢慢搓着手心:“嗯。”
一时间有些沉默。
赵宜安收起画卷,问:“你要画么?还有一笔,留着给你画。”
赵陆顿了顿:“只有一笔?”
赵宜安的脸上飞起一抹红云,她糯糯道:“昨天画得太出神了……”
其实是她画得太高兴,差点连一笔都没留下。
赵陆便站起身:“我也有,叫金公公拿来,咱们一起画。”
他的东西自然比应秋找出来的好上百倍,一副九九消寒图,金公公呈上来十几样,有画圈的,描字的,还有点梅花的,样样做工精细。
赵宜安目不暇接,最后选了一副点花瓣的。
选了这个,就要用红色。
伺候笔墨的小公公研了朱墨,赵宜安跪坐在通炕上,执笔饱蘸墨水,然后轻轻落笔,在树枝上慢慢点出一朵九瓣的梅花。
从冬至开始,画完一副消寒图,冬天就刚好过去。
她以前也画过这个。昭帝在时,赵宜安常常画完一副送给他,以此换一件新年贺礼。
譬如一条大蓝宝和大珍珠穿的坠子,柿子红的玛瑙镯子,或是上贡了只两小盒的香料。
虽然拿一副图来换实在不值,但昭帝疼她,赵宜安想要什么,他从不吝啬。
比起人人捧在手心里的湖阳公主,当时还是七皇子的赵陆,哪怕他画了几百张的消寒图,也换不来昭帝的垂怜。
所以那时,他就天然地厌恶湖阳这个姐姐。
走了一会儿神,赵宜安忽然道:“该你了。”
赵陆一怔,赵宜安已经将笔递到他跟前。
他接了笔,小桌上的图也换了个方向,变作朝着他。
赵宜安伏在桌上,盯着笔尖一动不动:“好好画。”
赵陆的声音带了笑意:“好。”
落笔有神,不多时,另一朵梅花也在纸上呈现,就挨着赵宜安画的那朵。
见画完了,赵宜安伸出手指,在剩下的七朵上一一拂过。
赵陆抬头,金公公便过来收拾笔墨。
有娇软的声音忽然响起。
“赵陆。”
暖阁中的人皆一惊,金公公僵在原地,小桌上的东西都不敢收了。
赵陆微顿,目光转到出声叫他的赵宜安身上。
赵宜安浑然不觉自己做下什么大事,她描着那些空着的梅花花瓣,兴致勃勃:“等画完这个,我用它跟你换贺礼好么?”
而赵陆却神色复杂盯着她。
没有得到回答,赵宜安疑惑地抬起眼睛。
只一息就将心思藏起,赵陆略点头:“好。”【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