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山野林间积聚着寒霜白露,青石砖道两侧,偶尔可以看见几株嶙峋瘦弱的野梅花。
两辆宽大豪奢的马车稳稳行驶在山道上,正朝南边儿而去。
车厢布置华贵舒服,还有一座金丝炭炉取暖。
苏酒抱着燃燃小声说话,她来鬼狱之前还处在昏睡状态,而彼时的燃燃也只是个婴孩儿,现在两人一个恢复健康,一个初懂人事,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陆执抱着热茶,挑开窗帘一角,欣赏外面的风景。
能看见东西真好,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仿佛都有着无尽的美态,是他怎么都看不腻的。
他还瞧见不远处有一株粗壮的柿子树,金澄澄的柿子挂满了枝桠,圆滚滚的雀儿落在树梢,用鲜红的鸟喙认真地啄柿子肉吃,一撮呆毛在寒风中轻颤,自是十分可爱。
还有只胖雀儿团在枝桠间打盹儿,积雪落在它的脑袋上,冻得它急忙打了个哆嗦。
陆执看着看着,自个儿笑出了声。
燃燃从苏酒怀里探出小脑袋,奚落道:“娘你快看,这人跟个傻子似的!萧怀瑾从来就不会这么傻笑!”
苏酒从他的话里察觉到什么,温声问道:“燃燃,你是不是很喜欢萧廷琛呀?”
否则,怎么会三五句话就要提一下他呢?
燃燃心虚地别过小脑袋,“才没有!”
陆执放下窗帘,含笑递了个糖果子给燃燃,“萧廷琛心思叵测,小孩子不喜欢也是有的。”
燃燃瞟他一眼,哼哼唧唧地没去接那颗糖果子,“虚伪!”
“我这是友善,怎么能是虚伪呢?”陆执对他极有耐心,随手把糖果子递给李牧吃,又道,“说起来,你可还记得你生身父亲是谁?”
他不傻。
因为萧廷琛的缘故,所以苏燃明摆着不接受他。
那么不妨从离间苏燃和萧廷琛的关系开始做起,而离间他们关系最好的方式,就是利用苏燃他亲爹。
果然,提起亲爹,燃燃狠狠皱了皱小眉毛。
说来也怪,他明明知道自己的父亲并不是萧廷琛,却莫名其妙对那个男人怀有一种天生的敬畏和好感,仿佛他娘亲就应该和萧廷琛在一起似的。
至于生身父亲……
他居然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过!
燃燃年纪小,不是陆执这种老狐狸的对手,不禁疑惑地望向苏酒,“娘亲……”
苏酒不悦地看向陆执,语调十分冰冷,“君王可是闲得无聊,跟小孩子说这种话?”
“姐姐真奇怪,我刚刚的话怎么了?燃燃天天把萧廷琛挂在嘴上算什么,难道他不应该亲近他的生身父亲吗?”
他巧舌如簧,苏酒说不过他,心头却漫上一层层寒意。
她不愿再跟陆执待在一座马车,于是沉声道:“停车。”
长生停下车,苏酒便带着燃燃去了后面那辆马车。
李牧想了想,为了多看看大美人,也跟着去了。
重新启程时,前面那辆车便只剩下陆执。
他仍旧抱着热茶,清隽的面庞苍白阴郁,再无笑颜。
他心里是委屈的。
不就是随口离间了两句话嘛,姐姐至于生那么大的气?
更何况他也没说错啊,难道苏燃不应该亲近他的生身父亲?
萧廷琛算什么东西……
一路不忿地想着,马车又行驶了半刻钟。
冷清的青石砖道上忽然传来嘈杂声响,他挑开窗帘望去,远处雾气之中隐隐约约有人头攒动,荒野里瞧着乌压压全是人,竟都往这个方向来了。
他不解,“长生,那是什么人?”
长生解释道:“是逃难的百姓。南边儿战事吃紧,无家可归的百姓越来越多,都往咱们上京城来了,这阵子上京城已经容纳了好几拨难民呢。”
“哦。”陆执没放在心上。
渐渐离得近了,他望着那些面黄肌瘦的难民们,又回眸望了眼苏酒乘坐的马车,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姐姐不是嫌弃他残酷无情吗?
那他便善良一次给他看好了。
后面的马车里,苏酒也听到了嘈杂声。
她揭开窗帘,瞧见前方乌压压全是逃难的百姓,个个儿破衣褴褛瘦骨嶙峋。
因为营养不良,被女人们抱在怀里的婴儿更是都成了大头娃娃,哭声非常惊心。
有跟不上队伍的老人,把仅剩的口粮都让给了儿女,就那么倒在路边一命呜呼。
而他们所过之处,野果子树上空空如也,土地里一些能吃的野菜也被拔得根都不剩。
燃燃皱着小眉毛,“他们好可怜……娘亲,咱们分一些食物给他们吧?”
李牧也赞成地点点头。
苏酒面色凝重,没说话。
他们携带的食物并不多,如果贸然分出去,恐怕会招来祸患。
她还在琢磨,却瞧见前方马车停了下来。
陆执拎着一篮子花糕站在车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群难民。
食物的香气立刻引来难民们的注意,所有人都咽着口水,几乎是红着眼睛盯向那篮子花糕。
陆执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朕是——”
“他有吃的,他有吃的!”
陆执话都没说完,就被一个中年女人打断。
那群难民双眼放光,几乎是发疯般冲向陆执!
陆执惊呆了,“你们干什么?!朕是君王——你们住手,住手——”
后面的话,苏酒一个字儿都听不见了。
因为陆执被那群难民拽下了马车,不止一篮子花糕被抢走,车里的贵重东西、他身上的锦衣金冠,甚至连拉车的两匹骏马,都被抢夺一空!
今值万金的汗血宝马,在饥饿的难民们眼中,不过是等待煮熟的马肉,它们哀鸣着倒在血泊中,被难民们争先恐后地割下肉块……
没抢到食物的其他人,纷纷将目光转向苏酒这辆马车。
苏酒惊了惊,立刻道:“李牧!”
李牧会意,竹箫横亘在唇畔,一曲《招魂》,四野寒风骤起,遍野饿殍宛如活过来般,任由他驱使呼唤。
难民们惊吓不轻,急忙四处逃窜。
终于安静下来,苏酒踏出马车,望向陆执。
长生护着他,主仆俩被人好一阵践踏哄抢,衣裳被扒得连裤衩都不剩,惨不忍睹又形容狼狈。
苏酒抱着小手炉,默了片刻,认真问道:“陆执,你还觉得战争好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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