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光宁宁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马车窗外已经不下雪了。
陌生的侍女正在为她擦脸, 她虚弱地制止了侍女“我我想见一见那位大人, 可以吗”
侍女一惊,随后又是欣喜“夫人您醒了是”
看着侍女离去的背影, 羽光宁宁勉强让自己爬起身。
此时她终于能够思考了, 数日前闯入深宅的并不是早就成佛的母亲, 而是一位乔装改扮的男性, 但他绝对不是前来伤害她的, 他是来救她的。
宁宁知道自己再在后田家留下必死无疑,因此不论谁将她带走都是逃出生天, 再者那人的面容确实和母亲极其相似, 说是母亲的亲兄弟或者亲子侄也不会令人生疑。
但是母亲分明是浅川家那一支分脉的遗孤, 怎么可能有兄弟
车帘再一次被掀开,但这一回进入马车的却不再是女子装束的人了,他换上了一身轻薄的铠甲, 愈发显得清俊挺拔,那张面孔和宁宁记忆中的母亲逐渐重叠, 唯有那双眼睛
湛蓝色的吗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明显了, 男子朝她笑了笑“你能看穿我眼眸的颜色”
他的语气和神态都很温和, 羽光宁宁不由自主地就放松下来“是的天空一样的色彩。”
“也难怪, 你身上有天生的灵力, 日后可以修习灵术。”男人温声道, “那么先自我介绍吧, 我是龙枪, 在人类世界的名字是浅川宣,宁宁可以随意称呼我,但从辈分来算我是你的舅父。”
被男人直呼名字宁宁只觉得亲切,她先是被这奇怪的自我介绍和突然多出一个舅父弄得有些迷惑,随后猛得抓住了重点“请等一等您说龙枪母亲家传的宝物”
“就是我。”缪宣伸出手,一柄长枪凭空出现在他手中,“我是付丧神。”
龙纹枪尖、青黑色的枪身,那熟悉的模样让宁宁顿时红了眼眶“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她听过付丧神的传闻,也知晓付丧神会与主人有类似的形貌,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家中竟然也供奉着一位。
再想到津前国中发生的事情,羽光宁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擦了擦眼泪“原来如此,之前的时日是您在保护我的弟弟吧现在又不远千里来救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宁宁突然就回想起过去童年时的记忆来,那个时候母亲常常会带着她礼佛,而每一次都要让她跟随一同保养族中传下的神枪,那时宁宁还不懂事,也看不出兵器的好坏,只当那也是母亲修身养性的日课,而在母亲死后她的佛堂便被封闭,包括那神枪
但机缘巧合,龙枪终究是落在了弟弟身边。
宁宁出神时缪宣也一样怔然,也许是他寻找到了阿青的遗孤,封锁的记忆竟然解锁了一部分,这一副分全部都是和宁宁有关的稚嫩的小女孩乖巧地跪坐在母亲身后,好奇地看着母亲手中的神兵,听着家族中埋藏的过往。
而那个只到缪宣大腿高的小姑娘,如今都已经嫁人了。
缪宣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宁宁的脑袋“快到边境线了我们要回家了。”
宁宁擦了擦眼泪,在他身前盈盈拜下“舅父。”
血脉和容颜成为化解陌生的最好渠道,即便一开始两人还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但不过短短几天就完成了长辈与外甥女的相处模式,缪宣没怎么与血亲相处过,全当自己又多了一个小妹妹。
边境线终于抵达,而前来迎接的羽光忠正所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
大雪虽然停止,但已经累计的雪层却并没有融化,几日前羽光忠在结冻的河水中清洗,很不幸得了感冒,不过他现在的身躯非常强健,抓了哉雪两丸药,一个下午就恢复了。
六日已过,今天就是迎回龙枪的时候。
羽光忠正骑在马上,平静的表面下是隐藏着的焦躁与不安。
小伙伴和泉重光在他旁边叽叽喳喳,不知道兴奋些什么。
“浅川老师终于要回来了我新练了一套刀法,好几个月没有得他指点,也不知道行不行”
“老头子也说没人陪他切磋了”
“北山据说有妖鬼出没,让老师带着我们去斩魔吧”
就连安藤半兵卫都露出“松了一口气太好了”的表情。
他虽然是武士阶层,但家中并不富裕,自己也没什么高深的文化修养,仅识字而已,这几月文书善后处理得整个人都要废了,浅川宣的回归总算能将他解放。
远处已经能见到一辆孤零零的马车驶来,这辆马车乍一看没什么,但仔细看却能发现它比寻常的马车要大许多,行驶得十分平稳,拉车的马也是大寺院中进行养育的,马车前方坐着一个畏畏缩缩的车夫,以及车夫身边的羽光忠正的视线自然而然忽略了所有闲杂人等,他现在只能看到这个久别重逢的人。
寒冬腊月里他只着了单薄的铠甲,熟悉的身影与挺拔的姿势,还有那双天空一样色彩的湛蓝色眼眸。
和泉重光欢呼一声,狗子一般嗷嗷“噢噢噢噢老师”
此时此刻所有的焦躁都消失了,即使那个梦境仍然在困扰着羽光忠正,但是他还是下意识露出了放松的笑容。
“龙枪”他大声喊道,“你还知道回来”
龙枪朝他招了招手,羽光忠正一夹马腹,催马向他奔去,他心里涌动着莫名的喜悦,盘算着不论如何先给这人一拳,告诉他下次再不许不告而别。
然而龙枪在下马车后并未如羽光忠正想象中那样迎接他,他转身转身掀开了马车的车帘,从温暖的车厢中扶出了一位娇客。
羽光忠正
这位单薄清丽的公主半边身子依偎在龙枪身上,她的容貌看起来与龙枪足有三四分相似,陌生人一看便会立刻得出兄妹的结论,龙枪俯身不知和她耳语了什么,她看过来,泪珠滚落“犬千代你都这么大了”
羽光忠正
羽光忠正勒住了马,而和泉重光还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并不知道他接下来即将失去所有斩鬼的机会“好、好美的姬君是浅川老师的妹妹吗哇真厉害和老师长得好像”
羽光忠正在短暂的怔愣后,翻身下马,踏着雪地大步朝龙枪走去。
一腔喜悦不知何时被压抑至最深处,随后涌起的是奇怪的酸涩,羽光忠正微笑起来“平安回来就好,一路上如何”
那个女人还在哭,于是他便转身看她,朝她点点头“许久不见了姐姐。”
羽光宁宁被送入了禅院中,名义上是浅川宣的新寡妹妹,实际上则是暂时隐姓埋名,等待后田家彻底毁灭的那一天。
对于自己曾经的丈夫宁宁从来不发表什么评价,缪宣能看出她的反感,便也从未和她提及。
也许是换了人再加上相隔已久,宁宁并未和羽光忠正拥有多么融洽的姐弟关系,羽光忠正在单方面冷漠疏远,宁宁便也只能默默关心。
这种情况就不是缪宣能管的了,毕竟羽光忠正真正的姐姐也确实不是宁宁,但只要他能给这可怜的女孩一个依仗的背景就够了,这个时代对于女性的苛责并不是几件事或者几个人能改变的。
成功将宁宁从后田的后院里捞出来并不意味着缪宣就无事一身轻了,冬日眼看着没有几天,随着早春即将来临,津前国又掀起了一阵阵波澜。
这半年来,后田因为内部动荡疏忽放弃了许多曾经出羽的土地,羽光忠正便毫不客气地大收大揽,他的动作极快,站稳地盘后紧接着就是清剿匪患、斩杀妖鬼、稳定内政,曾经出羽的豪族纷纷向他靠拢,如今他手中的兵自然也不再是可怜兮兮的那么几百人。
与此同时,津前国中的一部分宗族与家臣也在向他靠近,其中以和泉重义为首,和泉重义的独子和泉重光早就被送入羽光忠正麾下,显而易见已经是未来的家臣了。
如今的形式隐约又有了几分早年的影子,羽光忠正挂着津前忠正的名字依附在津前国外大展拳脚,而津前内部也不安宁,不断壮大的大公子阴狠暴戾,曾经精明的津前大名却日益衰老。
光是这个小小的弹丸之国内便有三方势力,两父子和义子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怎一个乱字了得。
也许这便是这个时代的缩影吧礼崩乐坏、以下克上、血亲反目、忠奸难辨
而就在最后一场雪结束了它们纷飞的旅程后,津前本丸向热衷于边境圈地的羽光忠正发出了一道命令他们让他回去。
在早春赶路也许是最不令人愉快的事情。
刚融化的雪水将路径变成泥泞的沼泽,潮湿冰冷的空气寒意刺骨,结束冬眠的野物四处乱窜寻摸食物,这些野兽不仅凶狠,而且肉还不好吃,打或者不打都令人不愉快。
缪宣再一次与羽光忠正动身赶往津前的本丸,如今宁宁已经在安全的地方养病,他的重担便松了一半,剩下的只需好好辅佐羽光忠正即可。
虽说到现在为止这个世界的两个目标半点影子都没有,但缪宣的心态却和之前不同,要舒缓许多。
前有哉雪禅师的预言,后有世界脉络的无形推动,不论怎么看,他在随着羽光忠正征讨天下的时候总会遇到命定的目标,就和前几个世界一样。
“我们快要到了。”再一次和向导确认完路线后,缪宣回到了羽光忠正身边,“怎么样休息得差不多了”
“已经休息了两刻钟,足够了。”羽光忠正摸了摸爱骑的侧颈,“安藤,整队准备出发”
武士领命退下,羽光忠正和缪宣一同翻身上马。
在与动物的缘分上,缪宣是不论什么样的马匹都能配合,而羽光忠正偏好驯烈马,不过这个年纪的少年大多如此。
羽光忠正看了看天色“今晚应该能够抵达前方的城镇龙枪,最近的暗杀者是不是变多了”
缪宣肯定“确实,假如我不在时你要自己小心。”
“想用暗杀者来弄死我么就让他们来试试看”羽光忠正嗤笑,“他们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不过有一说一,假如说从未成功的暗杀是津前大公子的特色,那么羽光忠正也不是什么堂堂正正不走邪道的正派英雄。
他信奉的从来都是以牙还牙,这当然不是指用暗杀打败暗杀,而是从羽光忠正擅长的方面进攻而就目前来看,他的策略效果不错。
否则津前的大名也不会下令让他回归了。
早春的路,确实不好走。
但这并不能阻碍商旅们的来往。
如今出羽的国土再一次恢复了秩序,匪患与妖鬼被斩除,虽说这片土地的元气仍旧恢复,但隐约已经能见到当年的几分风采了。
勉强算是大城镇的来往要道边,小小的茶寮里坐着零星几人,除却烧茶的老板娘外便都是走南闯北的小商旅。
冬末的寒风呼啸着卷过茶寮,炉火边的老板娘轻轻打了一个哆嗦,她倒好刚烧好的茶水,赶紧送到客人的桌上,小商人们也不说什么了,纷纷抢过茶水灌下,总算是能呵出一口热气来。
此时道路的尽头又有人走来,这应该是一个瘦削但高挑的男人,老板娘下意识大声招揽“是行商的大人吗要进来喝杯水吃点东西吗”
那个人影微微一愣,随后真的如老板娘所想的那样走来了,他的动作非常快,方才还在道路尽头,此时竟然已经靠近了茶寮,而老板娘这才看清他的样貌,顿时就后悔了揽客。
因为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行商的商人。
男人很高,用布料盖住了头脸,身上也胡乱披着看不出颜色的衣袍,看那料子不像是下品,但他膝盖以下却没有鞋袜,这人就这样光脚踩着融化的雪水走得飞快
更可怕的是,这男人身上明晃晃带着凶器,他背后挂着没有鞘的刀,倒映着残存雪地上反射的雪光,叫人不寒而栗。
“是流浪的武士吗”有商旅惊恐地低声询问,“怎么会在这里”
流浪的武士,有战场上的逃兵、有被主君抛弃或者抛弃主君的家臣、有出身匪患的强人不论是哪一种,都不是好惹的货色,大多数甚至还不如强盗山贼讲道理。
“你看他的刀”商旅的同伴,那经验丰富的老人同样惊恐不已,“走吧,这人不好惹”
商人扔下茶钱匆匆就走了,老板娘在空无一人的茶寮中无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越来越靠近的流浪武士,止不住打颤。
靠近了靠近了、靠近了
当流浪武士站在茶寮外的时候,老板娘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软倒在地上。
这个人这个人盖着头脸的布料下俨然是一张非人的面孔,不见确切的五官,只能看到生出棱角与锥刺的人类面骨,这面骨覆在他的面孔上仿佛面具,在双目的孔洞位置那是一双猩红色的眼睛。
凌乱的黑色长发披在男子身上,男子即便是裸露在衣襟外的脖颈和手臂上都覆着白骨,仅有那双腿与普通男人无异。
难道难道说这个流浪武士剥下别人的头骨做铠甲吗
这是脑袋一片空白的老板娘,唯一的想法。
流浪武士站在茶寮外,他垂头看着老板娘,一动不动,仿佛石雕。
良久后,等待了许久的刀锋没有落下,老板娘终于能说话了。
“武、武士大人您”她哽咽着,“请问想要什么呢”
得到了回应。
流浪武士微微上前一步,藏在人齿后的嘴唇开合,此时此刻老板娘才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那是和他的外表截然相反的、属于年轻男子低沉又清澈的嗓音。
这个人道“你说,有吃的。”
老板娘已经无法思考了。
随后这男人伸出了手,他的手上不仅覆着可怖的骨骼,还绘着古怪的纹路。
但男人掌心向上,手中的却是一块金块。
“换吃的。”男人轻声道,“报酬。”【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