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黑扬率一千铁骑回雁北草原, 令所有人都措不及防,此时乌邪王翟离入京不过五天而已。
第二天消息传到宫里, 成安帝手里捏着杯子转了几转,眉头紧锁, 许久没有说话。
翟离到底想做什么?
文与德一边觑着成安帝的神色,一边小心翼翼道:“陛下, 可要宣乌邪王进宫?”
成安帝沉吟半响:“宣。”
磨蹭了约大半个时辰, 乌邪王便进了宫, 他一人独来, 身边也没有随从。
紫宸殿偏殿。
比起初登基之时, 年岁渐长的成安帝情绪愈发内敛,他手上握着碧玺珠串,温和笑问:“于将军匆忙回草原,可是大越招待不周?”
言语已经算得上是十分直白。
翟争声色平静地缓缓道:“陛下招待周详, 只是骤然离家千里, 水土不服而已。”
说着, 翟争眼神挪动, 落在了不远处精致漂亮的金乳酥上,这个让夷安几次吵闹要吃的点心上。
他神态丝毫不拘谨, 当着成安帝的面儿直接捏了一块嚼进嘴里。
馅料香甜, 甜腻在口腔里炸开。
翟争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他慢悠悠地吞了一块儿,又拿了第二块儿,两块下肚, 他都没能感受出这燕京的金乳酥同白狄的金乳酥有何不同。
只是一样甜食点心而已。
成安帝目光落在那个一口一口吃着甜点的君王身上,转着碧玺珠串的手指微顿,漆黑的眼里若有所思,这翟离……当真奇怪。
两人都心怀鬼胎,你一句我一句的试探了半响,明面上和气的散场。
离了紫宸殿之后,翟争没有马上出宫,而是以“太宁宫巍峨辉煌,想驻足以观”的缘由在宫里逗留。
*
晨起,赵彻刚刚撑着床面缓缓坐起,还不等清醒几分,忽然传来一道急促的敲门声。
赵彻皱眉:“进来。”
福寿匆匆推门而入:“殿下,昨日傍晚,于黑扬率领驻扎在燕京城内外的一千铁骑,离开燕京,估摸着时辰与脚程,如今已经过了海山城。”
“乌邪王呢?”赵彻神色一凛。
福寿回道:“乌邪王应该已经离开乌邪王府,方才陛下圣旨宣召,即刻入宫。”
赵彻也顾不得腰腹上的伤口,他当即大步下床,拎着木施上衣衫开始穿了起来,一边吩咐:“命人去阻拦乌邪王,拖延其入宫。”
福寿一边应是,一边捧着一卷宣纸上前:“乌邪王交给了于黑扬一份羊皮卷,我方探子将其拓印下来,殿下请看。”
赵彻穿衣的动作一顿,一目十行地快速扫过宣纸上了内容,眉头一会儿舒展一会儿紧拢,他飞快地思忖着,片刻之间便做了决定:“叫上白鹰,随我一起入宫。”
福寿一愣,似乎没有预料到竟然如此之匆忙,但他很快应下,躬身退出屋室。
那名名为白鹰的男子,便是准备来当乌邪王翟离替身之人。
……
宋乐仪命孙姑姑去库房里挑了上好的药材,准备亲自送去豫王府,虽说赵彻那里并不缺这些东西,但她总觉得,亲自送上一份心意,方才安心。
天气炎热,胡太医嘱咐要勤换伤药,还有一日两碗的汤药要喝,宋乐仪命小厨房那边做了蜜饯果子,一同拎去豫王府。
寿安宫是后宫中最清净的宫殿,位于整个太宁宫的最北边,离正宫门丹阳门亦是很远,得绕了太液池大半圈。
冬桃手拎着盒子,跟在宋乐仪身后,见自家郡主神情有些着急,她便宽慰道:“豫王殿下年轻体壮,伤口恢复的很快,郡主宽心。”
虽是如此说,到底心中还是担忧,宋乐仪轻轻地叹了气。
外边太阳正灿,即便撑了伞遮阳,没一会儿的功夫,宋乐仪身上就浸了薄薄香汗,手里摇着一柄革丝团扇,缓送凉风。
“好在郡主与豫王殿下就要成亲了,”冬桃忍不住感慨着打趣儿了一句,“不然郡主还得日日在宫里和王府间奔波。”
闻言,宋乐仪不由得脸色微红,面上却是十分平静地嗯了一声,半响又觉得似乎不妥,好像她很着急出嫁似的,于是佯装训斥:“不可胡言!”
冬桃抿唇偷笑:“是。”
走了没一会儿,遮在她头顶的伞面阴影突然轻晃了一下,与此同时,宋乐仪感受到身旁蓦地出现一道身量高挑的身影,带着一道侵略性极强的气息。
她下意识偏头:“冬……”话音未落,一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视线中。
俊美的脸上五官锋锐,一双如狐大眼尤其出挑,眼底的情绪空洞幽漠,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阴鸷,正是翟争。
宋乐仪神情僵硬,呼吸瞬时急促了起来,他怎么会在这里?慌乱后退间视线一瞥,发现冬桃已经身子瘫软跌倒在地。
“冬桃!”
她大惊失色,也顾不得翟争还在身边,越过他便朝冬桃跑去。
却不想被一只冰凉大手拽着手腕拉了回去,翟争眼底带着点微不可察的怒气,声音冷而凉地说了一句:“没死,敲晕了。”
手中纸伞掉落在地,卷了一身泥土,明亮的光线乍然涌入视线,又重新被翟争的身躯遮挡。
宋乐仪被迫视线重新对上翟争,两世相隔,直面死亡的恐惧时,慌乱之意反倒逐渐平静了。
纤细的手腕被他攥着,一阵儿疼,仿佛下一瞬骨头就被捏碎,宋乐仪挣扎不开,索性放弃,她忍着疼,冷着眉眼问道:“你要干什么?”
翟争见她眼中因为疼而泛出泪花,才后知后觉,他的力气似乎又没控制好。
他微微松了松手,望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蛋,眼底疯狂的情绪在翻涌,难得语气平静无波:“夷安,你都记得对不对?”
宋乐仪冷笑,声音一如既往的呛人:“我难道不该记得?”
翟争表情不变,认真地提醒她:“所有的一切,还未发生,你没有被白狄俘虏,大越与白狄也尚未开战。”
还未发生?好一个还未发生啊。
许是被眼前人的无耻震惊到了,宋乐仪的神情反而愈加平静,她盯着他的眼睛,声音讽刺而凉薄:“两国开战,我大越数十万生命妻离子散,埋骨关外,血流漂杵,哀鸿遍野,你一句轻描淡写的还未发生就想洗去所有罪孽吗?翟争,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翟争声音平静继续道:“白狄与大越必有一战。”
“是啊,必有一战,”宋乐仪不置可否,她仰头看他,直直盯着那双没有感情的眸子,“翟争,你说的这么冠冕堂皇,可是战争为何如此惨烈,难道不是因为你一意孤行,生性嗜杀?”
宋乐仪眼底倏地泛上泪花,声音一瞬间提高了许多:“你到底是为了白狄,还是因为心底把两国子民当成牵线木偶一般愚弄?你……”
话未说完,看着眼前人不为所动的眼眸,她忽然意识到他根本没有丝毫怜悯的人性,随即放弃质问,将眼泪重新逼了回去。
“人终有一死,横竖、早晚而已。”翟争不解她为何这般激动,不过倒也没再辩解,他嘴唇翕动,顺着她的话说,“你若想,我可以保两国和平无战。”
宋乐仪呼吸一窒,似乎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轻易放弃战争,很快,她便意识到了什么:“你……想要我?”
翟争颔首,尽量把声音放柔和:“夷安,和我一起回白狄。”
“不可能!”宋乐仪拒绝的果断,看着他的脸,忽然笑了,“翟争,你是不是觉得我该感激涕零啊?”
忘记曾经的一切恐惧与屈辱,兴高采烈地臣服在你的让步之下?
宋乐仪眼角眉梢浸着冷嘲,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即便我死,也不可能和你回白狄!”
死都不和他回白狄?
翟争的神情终于绷不住了,一点点变得阴鸷扭曲,抬起左手缓缓压上她的脖子,声音沉如情人低语:“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为什么不愿意?”
他的眉眼间有毫不掩饰的杀意,仿佛回答若不能令他满意,下一刻就能将她掐死。
宋乐仪毫无惧怕之意,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愿意?”
说着,她动作飞快地拔下了发髻上的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入了他的胸膛,一点一点往身体深处碾:“翟争,你不该来燕京。”
尖锐的簪子刺入血肉,翟争眉头不皱,仿佛不知道痛一般,他低头看了眼插在胸上的金簪,无声一笑,声音薄凉:“你想杀了我?”
是了,她一直想杀了他。
翟争抬起右手,捏住了她的握着簪子的手腕,迫使其不能再往前,随之同来的是他右肩膀上的伤口崩裂,鲜血重新染湿了衣衫。
“你不想去白狄,天下之大,我们去哪里都可以。”
“和你?”宋乐仪垂下眼睫,不再去看他,唇角勾出一抹讽刺笑容,“翟争,早在我被俘虏至白狄的那一刻,我们之间就只有不死不休,你为什么不肯放手啊?”
翟争盯着她的眉眼,忽然肆声笑了下,在他二十余载人生的认知里,从来没有放手二字。
他钳制住了她的双手,掰着人的身体转了个方向,她纤细软和的后背贴上他的胸膛,而他的手臂压过她肩膀,将人死死地圈禁在怀里。
翟争微微低下头,一双幽漠的眼底没什么感情,另只手不知道从哪里捏出了一颗漆黑药丸,一边捏着她的下巴往上抬,意图撬开嘴:“夷安,我不想再杀了你一次了,可也不想看你与赵彻百年好合,把这颗药吃了,忘掉一切,我带你离开。”
他声音平静无波,却处处透露着若有若无的疯狂。
宋乐仪的唇瓣抿得紧紧,一双漂亮的眼眸里尽是恐惧,拼命摇头去躲避,却被人钳制得死死,动弹不得。
然而不等翟争撬开她的嘴,一柄刀砍突然砍向他的手臂,与此同时,宋乐仪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拽进了怀里,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眼睛,挡去了所有血腥。
“别怕。”熟悉的声音卷着冷冽幽雅的荼芜香一同而来。
宋乐仪紧绷的身躯顿时松懈:“表哥?”
赵彻轻轻地嗯了一声,转着人的身子按进怀里,手掌抚在她的脊背上微微发颤,声音安慰:“没事了。”
早在清晨听到皇兄宣召乌邪王入宫,他隐约意识到大事不妙,慌忙入宫。
好在,赶上了。
他的手掌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脊背,似是安慰她,又似是安慰自己。
另一边,翟争手中的药丸滚落在地,最终没入草丛消失不见。他盯着草丛,眼底闪过惋惜,随后又腾起点点痛楚与不甘。
赵彻真是一如既往的讨厌啊。
前后两世,总能在关键时刻破坏他的事情。
翟争只来得及感慨这一句,便被一柄锋利的刀无情地砍掉了脑袋。
这一天,是他重生的第四十四天。
当真是个不吉利的数字。
利刀砍断血肉与骨头的声音传入耳中,宋乐仪情绪倏地奔溃,她伏在赵彻的胸膛前,眼泪无声的浸透了衣衫。
许久,她盈着一双泪光朦胧的眼睛从他怀中钻出来,转头要去看翟争。
却不想,又被赵彻捧着脸转了回来:“别看。”
宋乐仪思绪已经回神,她声音颤抖而紧张:“翟争死了,白狄怎么办?”
赵彻安慰似地揉了揉她的脑袋,沉声安抚道:“翟争的替身已经安排好了。”
他昨日说的“翟争死了,但翟离可以活着”便是这个意思。
见人还是忧心,他又解释:“昨日傍晚,于黑扬率全部白狄骑兵,启程回雁北草原,如今燕京,只剩翟争一个人。”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敢果断下了杀心。
有一句话没说,翟争还交给了于黑扬一张羊皮卷,不过这件事,表妹就无需知道了。
赵彻拇指擦过她白皙的脸蛋,抹去所有的泪痕,轻轻低头,在她额间落下一吻——表妹,忘记所有的不开心,余下的日子,有我陪你。
宋乐仪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悟了他的意思,担忧道:“能瞒得住吗?”替身终究是替身,一旦白狄来人,很快就会露馅。
赵彻点头:“表妹放心。”
他端着一双漆黑的眼眸,淡淡地扫过已经了无生机的尸体,身后跟着的福安福寿当即会意,上前扒下所有象征身份的衣衫物件,而后沉入太液池。
用不了多久,翟争的尸骨便会成为太液池下无数累累白骨中的一具。
与此同时,一道与翟争身量相差无几的男人从假山后走出,容貌像了六成。
他手中撑了一把油纸伞,阴影的遮挡下,若只匆匆一瞥,瞧不出任何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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