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黑暗。
宋乐仪四下环顾, 什么都看不清,直到一点光亮从远处涌起, 逐渐铺满整个世界。
入目的一片茵茵绿草,一眼望去随风摇曳, 层层叠翠,尽头有穹庐似的碧空, 上面白云飘荡翻卷, 视野极为开阔。
是雁北草原!
宋乐仪双眼骤然睁大, 她握紧了手指, 直到指甲嵌入肉里, 都浑然不觉。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还不等细细思索,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牛的哀嚎,宋乐仪的身体蓦地僵硬,动作极缓慢的转身。
只见那里有一头肥壮的黄牛倒地, 四肢抽搐着不能动弹, 它身边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身上裹着精致的绸衣, 身量十分高大, 手里握着一柄银亮的利刃,此时正背对着她缓缓地蹲下身子。
是乌邪王翟争。
他持刀猛地朝着黄牛地脖颈划去, 血液喷涌而出, 顺着脖颈留下,洇湿了土地,有细微的嘀嗒声砸在青草上。
等血流干了,翟争开始慢慢地剥皮去骨, 他眼底的光色十分兴奋,利落的分解了牛脊肉与牛腱肉出来,又扯了旁边早已备好的盘子,装了上去。
望着盘中盛好的血红牛肉,翟争扬着唇角满意一笑,将手中的短刀随意的丢弃,而后站起了身,慢慢的转了过来,一双如狐的大眼盯着宋乐仪。
那双眼里没有感情,直教人脊背发寒。
宋乐仪喉咙滚动,觉得嗓子发干,她红唇抿着,牙齿咬的很紧,浑身防备,一动不动。
翟争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迈了步子走来,宋乐仪下意识地挪步后退,然而不等她动作,高大男人已经闪身到她身边。
他冰凉的大手捏住她的肩膀,力气很重,另只手抬着盘子,将血呼啦啦的牛肉摆到她面前。
“想吃?”
一股极重的血腥气卷入胸腔,宋乐仪肠胃翻涌,她伸了纤白的手指捂住嘴巴,猛地推开翟争,朝一旁跑去,蹲在地上干呕。
男人一时被推的踉跄,手中盘子歪斜,切好的牛肉滚落在地,卷了一层泥土,与绿油油的碧草相称,甚是刺目。
翟争盯着地上的牛肉,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逐渐有了情绪,勾着唇角慢慢扯出一个扭曲难看的笑容。
生气。
他弯下腰身,将牛肉重新的捡了起来,也不在意手上血液黏稠,只珍惜似的拍了拍上面的泥土,将牛肉重新放回了盘子。
等做完这一切,翟争抬起手指压到唇边,将上面残留的血肉舔入口舌,方才不急不缓的将目光重新挪向宋乐仪,眸光变得狠戾。
“为什么把肉丢在地上?”
翟争拎着宋乐仪的脖颈将人给提了起来,表情狰狞:“夷安,你去死吧。”
大红衣裙的女子双腿扑腾,两只手一下一下锤在那只掐着她脖颈的胳膊上,呼吸逐渐困难。
*
啊——
宋乐仪猛地惊醒,伸手摸向脖颈,那里光滑细腻。昏暗的内室已经有了一点光亮,但仍然很暗。
原来是梦。
她的胸口起伏着,思绪逐渐回笼,等望见熟悉的床帐,眼睛蓦地睁大。
不对——
这不是她的房间!是赵彻的!
宋乐仪怔住了,眉毛微蹙着回想,昨夜回来之后,她好像趴在小桌上睡着了……
然后呢?
她低头快速的扫了一眼衣衫,和昨晚穿的一样,只是有些褶皱。
是赵彻把她抱到了床上?
正当宋乐仪思索的时候,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微微偏了头看去,果不其然,正是赵彻。
“怎么了?”赵彻神色略带焦急,大步而来,坐到床边。
眼前的小姑娘的发鬓被冷汗打湿,此时的脸色有些白。
“…没事。”
宋乐仪双手撑着,坐了起来,没有回答问题的意思,而是抬眼看了看周围,小声说了一句:“表哥,能不能把烛灯点上。”
声音软软的,似有惧意。
赵彻漆黑的眼眸闪了闪,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好。”
他一手笼着烛火点燃,一手拎了灯罩盖了上去,霎时间屋室变得明亮了起来。
宋乐仪身体还有些虚软无力,连自己夜宿在毓庆宫的事情都没去计较,只背靠着床背,有些发怔。
赵彻重新坐回床边,将枕头提了起来,一手扶着她的肩膀,一手将枕垫到她背后,问道:“做噩梦了?”
说完,他盯着眼前人,不错过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只见其微微颔首,极淡的“嗯”了一声,映着虚晃烛光的脸色愈发苍白。
又是噩梦。
眼前人神色脆弱,心事重重笼罩着层层轻愁,一眼看去盈盈可怜,让人心生怜惜。
可是……
他的表妹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赵彻提着手上已经握着的一块帕子,蹭过她的脸颊,压到额间,动作轻柔地擦去细汗,琢磨着说了一句话:“可愿与我说说?”
闻言,宋乐仪浑身微颤,她低下头,几缕碎发垂在耳畔,斜垂的的人流苏钗衬得皮肤很白。
她沉默许久,方才动了动唇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我梦见…”
算了。
说了他也不知道。
她将“翟争”两个字重新吞回嗓子,换了句话:“乌邪王翟牙…死了吗?”
“没有。”
“没死就好。”宋乐仪微微松了口气,只要翟牙一日不死,翟争就一日无法称王,对她的威胁就少一日。
赵彻抿了抿唇角,搭在床沿的手指微动,神情若有所思,在一片寂静中,少年突然出了声:“翟牙有过一双生子。”
“什么?”宋乐仪不明所以,抬头看向赵彻,背对光线的俊俏眉眼蒙上了一层雾色,只听他沉声道:“这对双生子,年长的取名为争,年幼的取名为离。”
宋乐仪的眼睫微微颤抖,红润的唇瓣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合上。
她记得白狄的风俗,是视双生子为不详,出生就会被掐死,而后剁成血肉,献祭牛神。
可是……
如今的乌邪王子是翟离,那翟争呢?
她乌黑的眼瞳一眨不眨的看着赵彻,听他继续说。
“初生之时,巫师占卜,双生子是神灵化身,不可杀死,故而活命,等他们六岁那年,巫师再次占卜,预言翟争恶灵化身,将给白狄带来灾难,而翟离才是神灵化身,会带来风调雨顺,为下一任乌邪王。”
原来是这样么……
宋乐仪垂下了眼眸,可是翟争后来如何登上王位,又是如何让白狄十六个部族对他心悦诚服?
眼前小姑娘的神色丝毫不差的落入赵彻的眼底,他捻了捻指腹,漆黑的眼眸里闪过沉思。
自从那日宋乐仪在武场信誓旦旦的说了翟争的名字,他便着手去查,这本是一段早已尘封的秘辛,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叫他查探出来。
可是……
他得到的消息是翟争已死,早在六岁那年就被献祭牛神,然而看表妹的意思,翟争似乎还活的好好的。
翟争来过燕京吗?
应该是来过。
赵彻百思不得其解,但只有这一个解释能说的过去,不然他自幼养在深宫、连燕京都没出过的表妹,为何会认识翟争?
宋乐仪虚软的靠着床背,方才赵彻所说,倒让她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白狄部落图腾为牛,人人皆信仰牛神,可偏偏翟争不信,他不仅不信,每隔三两天还要亲手操刀,宰上一头牛。
巫师也被翟争一波一波的宰,剥皮去骨,死相极惨。宋乐仪记得,她在白狄那四年,巫师好似换了有百余个?
以至于后来,白狄诸人别说信仰巫神了,都恨不得白狄从来没有过巫神这个职位,每日里提心吊胆,生怕自己被翟争选去,成了下任巫神。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在她的记忆中,翟争做乌邪王时,他发动战争,想夺月河以北的平原,又挟持她性命以换取粮食衣被,似乎是每一步都是在为了白狄着想。
一开始的时候,白狄也过了两年好日子。
可是宋乐仪却不这么觉得,翟争他没有感情,残忍嗜血,风化未开,野性难驯,白狄在他手里,就像一个玩物,是生是死,是成是败,他都不在意。
可以说他孑然一身,没有弱点,不受任何挟持,以至于后来白狄被大越打的七零八落尸横遍野的时候,他都不肯放了她,同意议和。
直到后来干脆拉着她一起去死。
宋乐仪伸手揉了揉额角,眼角泛出一抹抹冷意,可恶!可恨!
没揉了两下,有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手指,压着她指尖揉了两下,宋乐仪一个激灵,稍显手足无措的朝赵彻看去。
他离得很近,身上的宁和的荼芜香,眼睛很漂亮,鼻子也很好看,只是那一道血痕有些碍眼,似乎已经处理过了,没有初看那般骇人。
宋乐仪忍不住盯着他多看了一会儿,一颗心砰砰砰的仿佛要跳出胸腔。
如此近的距离,呼吸交缠,总能让人生出几分旖旎的心思,宋乐仪也不例外。
尤其是眼前的少年神色认真,握着她的手指轻轻揉捏了两下:“头疼?”
“没有。”
宋乐仪摇头,她望着眼前熟悉黑眸,原本稍显紧张的心绪逐渐放松,赵彻方才说的那些,想必是察觉到了什么吧?
她犹豫许久,拉下他的手,松松的捧着人手背,终于肯袒露了一点点心扉。
不过她换了个说法:“表哥,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翟争登上了王位,他生性嗜杀,两国交战血流漂杵,无数□□离子散,将士黄土埋骨,沉尸关外。”
梦?
赵彻眼神动了动,没有马上说话。
宋乐仪以为赵彻不信,握着他手掌紧了紧,有些急切的补充道:“梦是真的。”
梦是真的……
那表妹你呢,在梦里你又如何?
赵彻险些脱口而出,他压下心头疑惑,展开一个安慰似的笑容:“我知道。”
说着,他伸手将她散落的几缕青丝别到耳后,微热的手指划过脸颊,语调亲昵似哄:“天色还早,表妹再睡一会儿。”
从她入睡到醒来,不过半个时辰。
不说还好,这一说便给宋乐仪提了个醒,想着她如今正睡在赵彻的床上,顿时就红了脸颊。
小姑娘慌慌张张的推开赵彻,一手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语气略急:“我回寿安宫睡。”
一双小手压在胸膛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赵彻笑了笑,站起了身给她让了位置。
宋乐仪有些窘迫带羞的穿好鞋子,又坐在铜镜前,开始细致整理衣衫秀发。
赵彻双手环胸,松松散散的靠在床边,一双漆黑黑的眼眸看着宋乐仪,云鬓香腮,蛾眉螓首,粉面艳明,眸似秋水。
他的表妹抬个手腕都好看。
赵彻与有荣焉,忍不住扬了扬唇角,心中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宋乐仪望着镜中人,整理发髻的手指微顿,先前因为着急与气恼,她便没多想赵彻一行三人路遇山贼之事,如今思绪却是逐渐明朗起来了。
上辈子是绝对没有这回事儿的,她不记得赵彻受过伤。
想到这里,宋乐仪纤细的眉毛蹙了蹙,她转过身:“表哥,悬崖边上那些尸首是怎么回事儿呀?可知是谁的人?你近日得罪了什么人吗?”
得罪了什么人?
赵彻挑眉,忽然觉得好笑,合着在表妹心里他就是个能惹事儿的?他慢条斯理的落了袖,朝她走来:“不是我得罪了,是……”
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了顿:“是上官晔。”
上官晔?
“啊?”宋乐仪怔了一瞬,她很快的反应过来,垂下漂亮的眼眸,若有所思。
柳氏不敢如此嚣张行事,和上官晔有仇,又能有如此手笔,如此的不管不顾敢牵扯豫王与安国公世子的人,在她的记忆中只有一个。
寿宁郡主的父亲,德王傅轩。
大越的王爷但凡受宠,皆有封地,不过只享封地税俸,不享军政大权,即便成年,也多在燕京立府,不往封地。
只有深得皇帝信任的王爷可往封地就藩,或者被委以重任,离开燕京。
而傅轩不仅是大越唯一的异姓王,还是唯一手里握着封地的军政大权的王爷,与小国之君没什么差别。
上辈子是她十七岁大朝贺的时候,傅轩回燕京朝拜,被成安帝以“燕京风水养人,徳王不如小住月余”的理由扣在了燕京,实为软禁,而傅轩不仅不慌张,反而十分心宽的将德王府几乎原模原样的搬了回来。
可是上辈子的时候,是徳王回了燕京之后,才开始对上官晔下手的呀
还是说德王其实早就动手了,只是她没察觉而已?
不过……
傅轩到底和上官晔有什么纠葛?一个自小长大燕京,一个常年待在封地,或许连面都没见过,而且按年龄,两人差了一辈,都可做父子了。
想到这里,宋乐仪捏紧了手指,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上官晔能完好无缺的活到现在真不容易。
赵彻见不得她为别人担心,又想着她方才做了噩梦,心里存了怜惜,总算将又重新泛起的酸涩与怒意重新压了回去。
“别想了。”他伸手捏着人的后脖颈,将人从凳子上拎了起来,手中的触感一片细腻,“我送你回寿安宫。”
……
宋乐仪与赵彻并肩而出,走过正厅时,赵彻的目光落在昨夜的那个木匣子上,眸光微动,正思忖着要不要上前拿起的时候,耳边蓦地响起一道声音。
“奴才见过豫王殿下,夷安郡主。”是成安帝身边的大太监文与德的声音。
他此时脸上堆着笑,语气恭敬略带着急:“豫王殿下,陛下请您过去一趟。”
想来他们三人是遇刺的事情。
赵彻脚步微顿,将视线收了回来,看向一旁的宋乐仪,只见她弯着唇角软软一笑:“我一个人回去就好啦。”
乖巧的不得了。
然而赵彻却皱了眉,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发丝:“顺路,先送你回宫。”
宋乐仪:“……”
这得多顺一刻钟的路吧?
等将人送到了寿安宫门口,天色已经亮了许多,目视着人的背影离去,宫门重新合上,赵彻方才不舍的收回视线。
然后,迎着泛着鱼肚白的天空,赵彻估摸了一下时辰,拔腿就跑,朝着飞霜殿飞奔而去。
皇兄急召,他哪敢拖延啊。
文与德惊愣的看着豫王殿下奔出的身影,很快的反应过来,也忙跑着追上。
可怜他自从坐上了首领太监的位置,已经不干重活许久,陡然奔跑,哪里能跟得上赵彻的速度。
直到黑衣少年的身影早已看不见,文与德才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了飞霜殿。
他扶着殿外大柱气喘吁吁,面色惨白,牙齿发酸,许久没缓过劲儿来。
作者有话要说: 赵彻:奔跑技能√
翟争:宰牛技能√
上官晔:……等我酝酿一下。
(翟争这个人设其实挺简单的,挺带感的,但也真的很残忍嗜血,真不是东西那种,所以他是反派。顺便一提:翟争不会强.暴的,所以不必纠结上辈子有没有发生过什么,过多的就不说啦~以免剧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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