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已经无恙, 自是要去明心堂上课的,难得宋乐仪起了个大早, 竟是第一个到的明心堂的。她跪坐在位置上,摊开书本和宣纸, 静待人来。
静悄悄的室内斜洒进几束清晨微光,似有烟雾在微光中腾飞萦绕, 容颜娇艳的小姑娘神情恬静, 一身葱绿色的罗裙分外清新灵动。
出人意料的是, 第二个到明心堂是安平公主赵妙。
赵妙今日着了一身胭脂红的衣裙, 腰间束着的绸带衬着她腰肢不堪一折, 身姿愈发消瘦。等视线扫到宋乐仪的身影,她的神情并不意外。
先前因着母亲的警告,赵妙也心神慌乱了许久,暗自悔恨为何一时冲动犯下如此愚蠢的过错。
可随着这件事情遮掩了过去, 她又松了一口气, 本想应母亲的话低调一段时间, 可是当见到宋乐仪的第一眼, 赵妙便知道她忍不住的。
这次她出手,没想要了夷安的命, 只想给个教训, 来日方长,慢慢磋磨,才有意思不是吗?
赵妙嘴角微微上扬,挪步到宋乐仪旁边, 带着胜利者的姿态。乍一看去,比起日前孤高冷清的模样,竟然多了几分人气儿。
“夷安,许久不见啊。”她冷漠的睨着人,眼底深处有得意,声音阴凉仿若一条小蛇划过脊背,令人莫名的想要打寒颤。
比起在风南阁相见时,两人彼此之间已经毫不掩饰赤.裸裸的恶意。
闻声,宋乐仪动作一顿,她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被赵妙下毒一通受了如此委屈,当即差点压不住半月来的烦闷,险些直接撸袖动手教训回去,可瞥见她的面容时,却忽然换了想法。
小姑娘软软的笑了下,没有马上搭话。
因为成安帝那边将所有事情压下,留中不发,就连端阳也不知那块玉佩的事情,只当是众人怀疑却摸不到证据,可宋乐仪却觉得不仅如此简单。
想着最近成安帝的近日的作为,又回忆着上辈子的记忆,她敏锐的意识到端阳和周修的关系不同寻常,许多原本看不清的事情也逐渐抽茧剥丝般的清晰起来。
她眸光微动,心中有了想法。
皇权之下,谁人不是掌权者的手中玩物?如今几年还不显,等成安帝手中权力再稳固一些,他会更加大刀阔斧的整顿朝政,对人心的驾驭亦是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而成安帝,最忌讳的便是有人将手伸到后宫,伸到他的枕边,上辈子端阳亦是小心翼翼,不敢犯了忌讳。
可如今却因为她的好女儿在宫中下毒,一下子引了成安帝注意。也因着这件事,很多事情都变了,甚至提前发生,就连镇国公主府比上辈子更早的体现出了衰败的迹象。
没了周修一脉官员的帮衬,如今的镇国公主府就如同立于悬崖边上,孤立无援,只要有心人轻轻一推,便能万劫不复。宋乐仪想,她得顺水推舟不是?
宋乐仪恢复了气色的容颜愈发明媚,白皙的手里握着一块镇纸把玩,不紧不慢道:“是啊,许久不见。”
说完,她扬起眉眼,不掩神色轻蔑:“见我完好无损的坐在这儿,安平殿下失望了吧。”
赵妙凉凉笑了一声:“我失不失望无妨。”
她弯下腰身,俯身到宋乐仪的耳边,轻声慢道: “只是听闻夷安你得罪的人不少,日后啊,可要小心些,免得哪日神不知鬼不觉的被人下了毒,七窍流血,一命呜呼。”
语气越到后面越飘忽,上扬的尾音激的人脊背汗毛竖立。
“哦....”
两人眼神在半空中相接,皆从对方眼底看到了凉凉的杀意,只不过宋乐仪眼底的嘲讽更多一点。
而后小姑娘不慌不忙的露齿一笑,似是神色无害,她话锋一转,道:“佛语云‘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这坏事做多了,没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直接天降一道雷火,将人给烧死了呢,到时候尸骨成灰,半点痕迹不留,当真叫一个凄惨。”
尸骨成灰,半点痕迹不留……
赵妙显然被宋乐仪的话刺激到了,她偏薄的嘴唇微微抖动,眼底的阴凉越来越浓。
就在她濒临动怒之时,宋乐仪却不给她机会,她丢了手中镇纸,直接站了身,一手压着她的手腕,几步便将她逼退至墙边,狠狠得撞在了墙上。
瞬时间,赵妙梳的整齐的发髻就散乱了几,瘦骨瘦骨棱棱的手腕,被宋乐仪用十足十的力气捏的生疼。
“赵妙,你怎么一点记性都不长。”宋乐仪眉眼讥诮,字字诛心,“端阳能救的了你一次,第二次可未必。”
小姑娘目光流转,眼底闪过惋惜之色:“要知道,这世上可没有第二个周修与采玄,为替你的过错承担后果,凄惨孤零赴黄泉。”
一字一顿仿佛都敲在赵妙的心上,她一向平静的眼底闪过慌乱:“你…你知道了什么?”
见她如此,宋乐仪顿觉心中舒畅,软软一笑:“我只知道采玄是你的生父而已。”
“滚吧——”
“我今日不对你动手,是因为这里是明心堂,他日再遇,我绝不手软。”
说着,她松了赵妙的手,抽出腰间帕子,嫌弃的擦了手指后,踩在地上,轻飘离去。
只留下赵妙一个人背靠白墙,身体微微发软,再不见高高在上的姿态。
……
上官晔是第三个到的,他今日穿了竹青的衣衫,带着晨露而来,气质从容,眉眼如霜。当他看到空荡了许久的位置上终于有了人,偏冷的眼眸润了润,朝宋乐仪而来。
此时赵妙背靠着白墙刚缓过神儿来,她立在上官晔的位置旁,两人难免相遇,竹青衣衫的少年脚步微顿了几许,冷声道:“殿下,让一让。”
声音如浸了腊月飞雪,冷彻心扉。
他作为赵彻的挚友,自然是为数不多知道内情的几个人之一。
赵妙的脸色愈发难看,不过也向来知道上官晔是什么性子,于是她敛了情绪,冷哼一声,挪步退了些许,绕过他走了。
上官晔这才看向宋乐仪,清声问道:“多日不见,郡主身体可安好了?”一句简单的寒暄。
宋乐仪弯着眸子笑了笑:“多谢世子关心,早就好啦,所以一早就来明心堂上课了。”
是来的挺早。
上官晔在心里默默想着,余光瞥见她的右手上戴着的一串珠串,他的唇角翕动,似乎还想要说什么,最终放弃了。
他别过身,长袍一掀,跪坐在位置上,只留下一个身姿挺拔的侧影。
人陆陆续续的到齐,宋乐仪半支着细润的下巴盯着门口处,不知道的以为她是在等陈夫子呢,然而她心里却知道,她是在看赵彻。
赵彻是最后一个到明心堂的,黑衣沉沉行色匆匆,袖口处上似是被利器划破了,隐隐约约露出一小段结实有力的小臂。
宋乐仪凝着眸子看了一会儿,没有看见受伤的痕迹,方才微微松了口气,紧接着就想伸手去摸腰间的帕子,空空如也,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帕子被她扔地上了。
小姑娘看着不远处落在地上的那一方丝帕,犹豫片刻后,提着裙离开座位,弯下腰身将其捡了起来。
她伸出手指弹了弹上面的灰,又拍了拍,最后还吹了两下。
确定干净后,宋乐仪略微偏头觑了一眼赵彻,发现他没注意到她的动作,方才神态自然的将帕子重新塞回腰间。
这一幕分毫不差的落尽上官晔眼中,然后他看见那个葱绿衣衫的小姑娘慢悠悠的走到了赵彻身边,抽出腰间帕子,语气娇软道:“你这袖口怎么破了呀,先拿帕子系上好了,衣衫不整怪不好的。”
上官晔:“……”
他刚刚路过时,好像踩了那条帕子一脚。
赵彻抬眉,觉得宋乐仪言之有理,而后他抬起胳膊,漆黑的眼眸里浸着浓浓的笑意:“表妹帮我系。”
宋乐仪也没扭捏,他一个人也系不好,不然得牙手并用才行,于是她蹲了下身子,将帕子在赵彻手臂上绕了一圈,简单的打了个结,虽然依然能看到一点肌肤,但总比先前好多了。
望着蹲在他面前的小姑娘,赵彻忽然想伸手去摸一摸她,如此想着,他便伸了另一只手,刚悬半空,眼瞧着就要碰上她白皙的脸蛋时,小姑娘忽然仰了脑袋,一双漂亮的眼睛瞪着他,神色警惕道:“你干什么!”
赵彻觉得的这个问题问的好笑,于是他飞快地在小姑娘香软的脸蛋上捏了一把,笑道:“就这样。”
宋乐仪一瞬羞恼,“啪”的一声打掉他放在她面前的胳膊,嗔声道:“我就不该管你!”
说着,她就转身回了座位,留下赵彻一个人低声而笑。
……
堂前的陈夫子一如既往的慷慨激昂,精神矍铄的模样当真不像一个花甲之龄的老头,堂下的宋乐仪听的聚精会神,少有的没有昏昏欲睡。
陈夫子摸着花白的胡子,满意点头,想来这是大病之后觉悟了。
课间休息时,赵元敏扭头与宋乐仪说话,瞧见她的手腕正巧搭在桌子上,上面戴着一串晶莹剔透的玛瑙珠,珠子里面的赤红纹路交缠如烟雾,漂亮极了。
“夷安,你这手串儿好别致呀。”她浅琥珀色的眼眸里充满惊羡。
宋乐仪软软笑了一笑:“还好吧。”说这话时,她眼神若有若无的看向赵彻,心里却在想,赵彻的东西,能不别致嘛。
赵彻本来半支着下巴阖眼假寐,闻言,他缓缓睁开眼睛,对着赵元敏道:“敏敏喜欢的话,五哥明日送你一匣子手串。”
语气随意的仿佛是送一匣子石头。
宋乐仪沉默了一瞬。
赵元敏一愣,又觉得这样平白拿了别人东西不好,于是她摇了摇头,小声道:“不用啦,谢谢五哥。”
“你五哥送的,扭捏什么。”宋乐仪蓦地出声,先是握了握赵元敏的手,又转头笑意吟吟的看向赵彻,“要知道你五哥难得如此大方。”
昨天可是拿一只乌龟换了我昂贵漂亮的鹦鹉呢!
赵彻挑眉,笑着反问:“我平日难道小气?”
只见宋乐仪点了头:“自然是小气的。”不过说这话时她也心虚,很快的别过头不去看赵彻。
赵彻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的动作很快,当天下午就寻了一匣子手串送给赵元敏,哄的小姑娘在宋乐仪面前叽叽喳喳高兴了好几天。
……
先前太后与皇帝说“功课上多教一教夷安”,赵彻竟然真的放到了心里,这几日下学之后,一得空便往宋乐仪所居的西偏殿跑,美其名曰说要教表妹功课,太后自是笑着允许的。
晃晃烛灯下,宋乐仪捏了捏手中笔杆,忽然出声问:“表哥,最近边关怎么样呀?”
自从她给魏长青递信已经有月余,按理说她此时应该已经收到回信才是,却不成想迟迟没有消息。她不知道魏表哥有没有寻到翟争,又有没有杀了他。
边关的最新消息肯定是皇帝先知道的,作为皇帝的亲弟,赵彻想必也能知晓一手消息,而她整日间拘在这寿安宫,一时间没有消息来源,又不敢去向别人打听,只能问赵彻了。
在她的记忆中,自从十五年前一战,白狄元气重伤,只是大越也好不到哪去,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两败俱伤而已。如今大越和白狄之间正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
大概是赵彻从蜀国回来的时候,越狄战争的号角才正式拉响,停停战战,你攻我打,一直持续到她死亡方歇。那时候白狄已经被大越打的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再无还手之力。
不过如今,小摩擦肯定是有的。
“挺好的。”赵彻大剌剌的靠在椅背上,一副松散的模样,他合了手中书,抬眼问她:“问这个做什么?”
“自然是关心魏表哥与百姓疾苦。”宋乐仪抬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模样一本正经,“我的封地夷阳和安临靠近边关,若是边关不宁,夷阳和安临就不宁,我这个夷安郡主,如何能安心享乐?”
如此说也有理,虽然她不享封地的军政大权,但若是封地不安,到底还是受影响的。
赵彻不置可否,哼笑了一声,昏黄的烛火下眉眼幽幽:“表妹心怀大义,吾甚感佩服。”紧接着,他伸手出了宋乐仪的手中的狼毫笔,笑道:”夜深了,别看了,伤眼。“
宋乐仪恍若没有察觉他言语中的调侃之意,淡淡“嗯”了一声后,思绪瞬间飞远。
见她毫无防备的模样,赵彻心中烦闷之感顿时去了几分,虽然对她方才说的话是半点都不信,但是依然选择了压下心底疑惑,也没有多问,至于原因,他相信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
白狄。
草原之上,一个男人正在被一群虎背熊腰的大汉围攻,他身穿破烂麻衣,乍一看去好似荒野流民,此时身上已经受了不少伤,模样更加狼狈不堪。
正值六月末七月初,丰草茂盛,一眼望去茵茵绿意,青草约莫有人的小腿高。此时却被横七竖八的横躺着数十具尸体压的东倒西歪。
尸体上的刀伤几乎一刀致命,皆在喉咙或者心脏,喷溅而出的鲜血染红了摇曳的长草,在灿黄的夕阳中透露出几分诡异森寒之意。
被围攻的男人约莫二十岁上下,五官俊美,表情阴鸷,眼神狠戾,手中挥舞的弯刀猎猎生风,如同地狱恶鬼一般收割着人的性命,眨眼的时间,又砍死了一个。
鲜血喷洒在他的脸上,他面无表情的伸手胡乱摸了一把,随即扬着唇角笑了笑,又朝仅剩的另外两人攻击而去。
那两人互视一眼,皆从对方眼眸中看到了恐惧之意,就在转身欲逃之时,其中一个人的头颅瞬间被斩断,咕咚一声滚落在地上。
头颅滚了两圈之后,最终隐没在绿草之间,唯独一双眼睛不甘心似的睁的老大,透过草隙死死地盯着两人。
另外一个人似是被吓傻了,他双腿一软就倒在了地上,双手撑在身后,两腿扑腾着逐渐往后退。
“不、不要杀我……”
他眼眸里的恐惧不断的放大,看着那个俊美狠戾的男人提着弯刀,映着夕阳残血朝他慢步而来。
刀尖上有粘稠的鲜血滴落,啪嗒一声落在茂草上,又顺着茎脉流过,勾勒出一副血腥的画卷。
翟争松了手腕将刀柄往上一抛,换了个握刀的姿势,银亮的弯刀刃已经卷钝,一看便不是什么好刀,但持刀之人却是生生使出了宝刀的架势。
“害怕?”
翟争看着眼前人,眼底腾起一阵阵兴奋,他舔了舔唇角,将那点鲜血一并卷了进去,喉咙滚动间,猛地抬刀落下,斩了那人一只手。
“啊——”
一声惨叫,痛的虎背熊腰的男人几欲窒息,险些两眼一番就晕过去。
翟争自是不许他昏迷,当即拿刀尖拧着他的肩头血肉,刺激着他神智清醒,又颇为嫌弃的将那只残手一脚踢走。
有半边太阳余晖打在他的脸颊上,俊美男人一脚踩在他胸前,脸上笑的张狂:“我不杀你,留你一命,滚回去告诉翟牙和翟离,让他们把脖子洗干净了等着我,终有一日,我将亲手砍下他们的头颅,再磨了头骨杯来盛酒喝!”
残手男人得了活命的机会,当即连连点头,承诺一定会把话带给乌邪王和乌邪王子。
等看着那人落荒而逃之后,翟争嘲讽似的笑了笑,而后他抬手一扔,那柄弯刀就稳稳的插到了泥土中。
然后,他随手从身上撕了一块烂布条,牙齿和手并用,将伤口处胡乱包扎了一番,眉头不皱,仿佛翻卷的血肉一点也不痛般。
而后他弯下腰身,开始挨个翻捡起尸体来,摸索了一些值钱的物什儿塞到了自己的腰包中。
在草原朦朦的傍晚中,他离去的身影分外落寞悲凉,一人独来,一人独去,伴着初生的月牙,踩着瑟瑟凉风,逐渐消失在葱葱叠翠的绿草中。
作者有话要说: 翟争:不好意思,现在混的有点惨,见笑了,等我一下.
心酸围笑.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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