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热闹的长安城依旧热闹非凡。
约莫离傍晚还有一个时辰的时候,厚沉的乌云出现在蔚蓝的天空一角。
乌云来得不快,慢吞吞的,却又是那般的势不可挡,一点点地遮住天空,遮住西斜的火辣太阳。
蔺雪琪坐在西市最高的望楼屋顶,身边放着一坛最劣质的烈酒,眺望着远方。
最简单的障眼法,凡俗百姓不可见,四大官署之人见了也会装作没看见,蔺雪琪身为仙武院五巨头其一,本身就地位不低,加之其与方圆交好,自然水涨船高。
天气依旧燥热,天色却暗了下来,只剩半边晴空,也正在被乌云慢慢吞噬。
以乌云的厚沉来看,今夜必有大雨倾盆。
不知不觉间蔺雪琪双手抱住膝盖,成蜷坐之态。
孤独的人最怕热闹,恰好这座长安城是天下最热闹之地,西市的人声鼎沸足以淹没任何孤独。
蔺雪琪早早就从仙武院来到此地,此刻的她只想待在最空旷的地方,因为她怕自己喘不上来气,而且她想多看看这座人人向往的天下第一城,今夜过后她与这座城将此生不见,包括这座城里的人以及曾经发生的事,一切都将是过往云烟。
她真的很喜欢这座城,自从无疑偷听到师父与魔尊使者谈话后,她的世界便陷入了无尽黑暗,视为父亲般的师父,这个她心中最亲近之人,为了魔尊使者口中的大道答应了选她做南魔门圣女。
以她做圣子鼎炉换自己的大道可期。
当她听到这些时心中悲凉、愤怒得无以复加。可她不敢声张,师父对待旁人的手段她最清楚不过,原以为自己在师父心中与众不同,没成想竟与旁人一般无二。心狠手辣的师父若得知此等要秘被她这个弟子,定会直接灭口。
于是她藏在角落里,手持师父最喜爱的匿踪灵扇,手脚冰凉,心更凉。
再后来,师父与那魔尊使者一同离开,竟是去找自己,她便连忙跑到藏宝室,等着找不到人的师父来此。
她想逃却不敢,幼小的她怎可能逃脱师父追捕,若不是刚才灯下黑,师父早就将她灭口。
她只能等,等着最疼爱她的师父带魔尊使者来给自己设神魂禁制,据说还要传授她一门最能提炼真气的上乘功法,好让她这个圣子鼎炉最有价值。
当她装作若无其事任由魔尊使者设下毫无痕迹的神魂禁制时,她真的很想问和蔼可亲的师父一句,使者口中大道究竟有多大,才会让师父卖了徒儿?
师父所图的大道究竟有多大,一直是蔺雪琪心中抹不去的疑问,从儿时到现在一直如此,那是她心中永远迈不过的坎。
她很懊恼自己修为低下,没法捕捉魔尊使者神识传音,始终不知这狗东西到底给师父灌了什么迷魂汤。
什么样的大道比她蔺雪琪值钱?
或许从始至终在师父心中她就一文不值吧。
……
从成为南魔门圣女的那一天起,世界便陷入黑暗,南魔门每一张笑脸都变得虚假不堪,无论多么亲切的笑脸、多么暖心的言语,对她蔺雪琪而言都是冷冰冰的冰碴。
她不再相信任何人,看透了人心,看透红尘,所以她长大才主动打理起了南魔门外门弟子旗下的青楼以及赌坊,这些地儿是世间最浮躁之地,可以看到世人各种丑态。
她就是想告诉自己这世间这世道本就如此。
如此不堪。
她冷眼旁观凡尘人心,越看越对世间失望。
直到依令参加仙武大比来到长安。
第一次见方圆还是仙武大比后的殿前面圣,一身黑袍模样谈不上半点俊秀,却也棱角分明,颇有男子气概。
她特意留意着这个家伙的一举一动,不是金丹却先后剪灭西魔门风花雪月四将,那可是她儿时就有耳闻的前辈。
可这个家伙眼神全在剑一身上,那副吃味的模样像是剑一抢了他钱似的。
初见的印象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反正方圆如何都与她无关,相比魔门之敌她更恨培育她的魔门。
后来便是假秦皇陵,第四重天她濒临绝境时,那道从天而降的身影。那是她这些年冰冷的心第一次被触动,她满脑子的不可思议,不明白方圆为何要救她,换做是她一定会冷眼旁观。
接着便是与方圆一起解救仙儿,再便是遇见重伤的姬心夜,这个在她看来混不吝的汉子,竟会对人如此细声细语,那份担忧貌似真不是假装。她不信,不信方圆对姬心夜真的如何喜欢,不过是还没有价值大过姬心夜的东西出现而已,所以她打算跟着方圆,看他何时放弃姬心夜。
她心里还有一个念头,她活在冰冷的黑暗里,别人也应如此,如此她才能安心。
她有意忘了先前第二重天,方圆为救姬心夜重返骷髅幻境的豪举,却没发现那道从天而降的身影已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于是,她见到中央天门前,方圆怒斩二十三名甲子金丹;她见到了第五重天,秦军灭之再生、生之再强,方圆却背着姬心夜始终不放手;她见到了方圆为夺回姬心夜即将流逝千年光阴,拼了命地要赶在半月之前到达第九重天,他战一人一虎陶俑,他被逼入本以为是绝境的第八重天,他将三件货真价实的仙器分给姬心夜,分给仙儿,竟然还要分给她?
她楞楞地接过了玉笛,脑海一片空白。
她看到到达第九重天后方圆的如释重负,同样因骷髅幻境流逝千年光阴的她本该高兴才是,可她突然发现她有些嫉妒姬心夜。
她好像喜欢上这个男人了。
对,只是喜欢,无关男女情爱的喜欢。
这时的她还没有发现她喜欢上了这个男人,她只是发现自己喜欢待在他身边,他好像能发光,而这光能驱散她世界里的暗。
于是,她喜欢去宣平坊,喜欢去龙雀卫,喜欢找到方圆,待在他身边。
那是一种让她的心可以暖洋洋的奇妙感觉,她很喜欢这种感觉。
再后来便是飞仙谷,圣子传令不得去,她劝他不听,她只好偷偷前去陪在他身边,而他在她再一次濒临绝境时恰如其时的出现。可她也看到了,方圆为救姬心夜拦在化神僵尸面前螳臂当车,姬心夜又为方圆舍身相救。她当然想救方圆,可看到一同跃起的姬心夜,她默默地停了下来。
君子有成人之美。
君子女子又如何?她蔺雪琪可从来看不起男人。
后来有发生了许多事,姬心夜莫名其妙对方圆态度大变,机会好像来了,可按理来说本该高兴的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也没有去安慰方圆,只是尽可能多的陪在他身边。
再往后便是地下仙宫,金色面具之人找到她,要她行刺方圆。刺杀方圆?痴心妄想!若不是神魂禁制老娘第一时间便杀了你!
神魂禁制掌控生死,生死皆不由她,她只好装疯卖傻一口咬定幻境之中一切皆假,这个不知是圣子还是圣子奴仆的金色面具也是幻境所化,所以她被神魂禁制折磨了好久,久到她几近绝望,可她还是坚持了下来,那人果然舍不得错过仙宝,没有一直耗下去。
这件事她不敢对任何人提起,自那一天起她对自己的魔门出身愤恨得无以复加。多少次她想告诉方圆自己的魔门圣女身份,可事到临头却怕了起来,她怕方圆从此疏远自己,那样的日子对她而言将是深渊。
接着,方圆与姬心夜成亲了。
她是真的为他高兴,也真的为自己难过。
多想方圆身边那个穿嫁衣的人是她……
……
蔺雪琪举起酒坛大喝一口,乌云已经遮住了整个蓝天,黑云压城。
罢了,如今的她已经没有资格回忆这些美好。
她的世界亦如这天空一般黑云沉压,遮住太阳,不见阳光。
暴雨过后的长安,一定冷得令人彻骨。
今夜过后的她穿再厚的棉袍都会觉得冷。
蔺雪琪看了看脚下的青瓦,呆滞的双眸泛起刻骨铭心的恨,千面幻君就在下面,可她却无法杀他,甚至连自杀都做不到。
她虽生在黑暗中,可除了师父之外,却未真正的恨过谁,如今有了,千面幻君、魔门圣子这两个将她重新逼入黑暗的人,将是她此生大恨之人,若有机会必将之千刀万剐!
想到这里蔺雪琪自嘲地笑了起来,笑个不停,如同疯癫。
最可恨是她自己啊,千面幻君神魂折磨相逼,是她心安理得杀方圆的理由吗?说到底她和那个该死的师父没什么不同,都可以为了自身利益放弃身边最亲近的人。
一丘之貉,不愧为师徒。
不,不一样,师父有得选,她蔺雪琪没得选!
蔺雪琪突然止住笑声,神色木讷。
真的没得选吗?
说到底方圆比不过自己被神魂折磨千百年,所以不是没得选。
或许……
蔺雪琪真气逆流,涌现丹田,想一死了之。
说到底她是爱方圆的,深爱之,方圆在她心里可大过生死。
千面幻君一声冷哼,在蔺雪琪识海如神灵高喝,震得蔺雪琪头晕目眩,接着神魂被控,不由自主地调转真气。
“蔺雪琪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杀了方圆后你想死谁都不会拦着,否则直接将你神魂点天灯。”
千面幻君的的传音在蔺雪琪神魂中如雷鸣轰响。
蔺雪琪崩溃地喊道:“千面幻君算我蔺雪琪求你,求你赐我一死还不成吗?”
千面幻君冷漠道:“离日落不到一个时辰,莫要不识好歹!”
“可我真的不想杀方圆!”蔺雪琪疯狂地摇头,哭喊。
千面幻君置若罔闻。两次试图自爆丹田,你当然不想杀方圆,可你不杀谁杀?除了那些早已隐世不出的老王八,谁杀的了方圆?
蔺雪琪崩溃大哭,双膝跪在青瓦上,哀求道:“千面幻君我求求你,我真的不想伤害方圆一分一毫,我不想任何人伤害方圆一分一毫!”
“蔺雪琪,你既是魔门之人,便要做魔门之事。你要认命。”千面幻君叹了口气,心中感慨万千。
对五位圣女的心性他早已了如指掌,看似最市侩的蔺雪琪实则却是五位圣女中心气最高者。何为心气最高,便是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始终不服输,什么时候都会挺直腰杆。可就是这么一个心气高傲的女人,此刻却跪在青瓦上,向他哭泣哀求。
方圆何德何能?
当真该死!
蔺雪琪继续哀求道:“我不想当魔门中人,一点儿都不想!千面幻君求你了,小女子给你磕头了,求你赐小女子一死,或者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恩赐小女子自爆丹田可好?”
“闭嘴!不识好歹!”
千面幻君冷喝一声,手掐法诀,实在是被蔺雪琪弄的心烦意乱。
蔺雪琪抱头打滚,再也无力乞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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