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就叫作“书院”没有前缀、不加修饰简单、质朴而且理所当然。
书院里有座草庐就被称为“草庐”庐左数十红莲叶庐右满树小白花庐前一座夫子像。
白露开院首日新员入学老生复课空寂了月余的草庐又开始人声鼎沸。毕竟入草庐者不差贫贵不分王侯不管长幼不歧男女皆可坦然相对畅所欲言。
家事、国事、天下事无事不可论。
圣贤仙佛人间帝无人不可谈。
因此常有初出牛犊对上卷狂学子语出惊四座笔落泣鬼神啊!当然那些出格的言论也只能在草庐内回荡不可传出书院一丝一毫这或许是端坐在央土宫龙椅上的大煜皇帝最大的宽容和最后的底线吧!
此时晨钟才敲响两三下草庐里便又开始了本学季的第一次清谈传到庐外的惊叹和喝彩将不少新晋学子都吸引了进去。
饮进一碗凉透的青茶孙平山抖起满是补丁的袍袖继续挥笔作文旁边的一位华服少年则边看边读声音清越。
“人当养气蓄势。天日不昭、地势不坤、人情不达便需大隐于朝、中隐于市、小隐于野。但三才皆具非身兼大气运者不可得。本有入世之心偏做出世之人其中身心背驰多有画虎类犬之嫌。青芒少年更是羁旅踏尘且行且歌之辈。着一长一短谢公屐登七十二峰朝大顶品三叶清水大红袍说来仙云出岫实则枯燥无味。本是尘世俗物一枚便少行附庸风雅之举。但是入世仅为行世端始斛筲量升斗规矩定方圆诸般轨则围护如高墙又黏缚似蛛网。繁复密匝的体制勾连既可束人手脚又能混淆黑白还令千人一面亦或一人千面。”
孙平山抬手小心地蘸了蘸墨又在砚台边沿掸了掸笔锋唯恐墨汁低落污了宣纸。他还没有用过这么香的墨这么好的笔和这么白的纸呢!
他是从缅州十万大山里走出来的穷少年父母双亲都是种山田的贫苦老农按理说孙平山的双手注定是要被缅州的黄土地磨砺成粗糙斑驳的老树皮的但自从这小子被村里私塾里的读书声吸引过去后就总是偷偷的往那座矮坯房的窗根下钻。
私塾里的教书匠是个不修边幅的落魄老书生二十几年前拖着一条残掉的腿来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办起了寒酸至极的小私塾。
山里人质朴觉着这外乡人着实可怜于是就把家里那些光屁股撒尿的瓜蛋子送到这个所谓的私塾里来一来让人管着这帮泥崽子二来也是找个借口周济一下残废书生。山里人虽然没钱但一家一户匀出一瓢糙米还是可以的。于是小私塾便办了起来。
可让村里人惊讶的是短短一月过去自家那些只会吹鼻涕泡的愣娃子居然一个个都变了模样起码小脸都洗得白净头发里也没有稻草了。而且遇到村正村老还会有模有样的行个礼。从这时起村里人开始觉得那个坡脚书生是个有本事的人。
冬去春来寒来暑往坡脚书生霜白了头发。一日他在私塾的窗外发现了个鬼鬼祟祟的小娃娃。小娃娃人虽小衣虽破但却干干净净脸上两道平眉像远山。当时正拿着根木棍在地上勾勾画画仔细一瞧不正是自己在屋里讲授的礼法!
于是便问道“你想读书吗?”
小娃娃点点头张开嘴吐出一个字音模糊的“想”字!
老书生一惊刚才小娃娃张嘴的时候他发现其嘴里居然只有半截舌。
小娃娃看到对面老书生脸上的惊容赶紧捂住嘴巴用祈求的目光抬头望着一会儿又小脸暗淡。他口中只有半截舌头还读哪门子书啊!正当小娃娃擦着眼泪想转身离去时老书生说话了“别人读书是用嘴读你可要用心读啊!”
于是小哑巴进了小私塾
十年小哑巴以惊人的悟性和惊人的勤奋将老书生的所教所授化作自己笔下的娟秀小楷。
半年前老书生对小哑巴说“去翼阳城吧!那里有座书院。四十年前我的老师是那里的大夫子。我在那里失去了一条腿希望你能去那得到一张嘴。”
于是哑少年走出大山跨过阳江越过泗水走进翼都入了书院。
回过神来发现手中的毛笔已经在宣纸上滴下一块墨迹孙平山立刻懊恼不已赶紧运腕行书。
“千般宦海客两张人鬼脸威严时可怒目金刚慈善时似菩萨低眉。却未知身披金蚕衣心头缚残迹。此“缚”自外至内再由内及外穿皮透骨缠灵契肉。古人云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复。官制实为人为织就、遮天覆地之巨网既藏魑魅魍魉亦没(mo)钟灵毓秀。”华服少年此时有些微微皱眉似乎也觉得面前挥笔者的言论过于惊人了些不过反正此处是草庐也就逐句朗读开去。
“这个补丁少年是何人?如此大言不惭!”白七月是追着尿遁的戚满福进来的草庐本来想找到那个猪头再戏耍一番未想到却恰逢清谈集会听到有人妄论官道。
“应该同你我一样都是本届新晋学子。”琼子站在靠后一点的位置旁边是拽着小草和尚倾诉敬仰之情的王子尾叶。白七月没有看到角落里的她她却看到了风风火火闯入会场的大煜公主。
白七月回头看去见是琼子不禁暗道好晦气反正不知怎地七月就是觉得琼子不顺眼。不过毕竟是公主气派可不能堕了大煜的颜面于是也微笑的搭言“原来是琼子公主啊!太清夜宴之后许久未见我三哥可是经常念叨你啊!”
琼子俏脸微微一红煜朝的二皇子千钰貌似对咱们岛国珍珠有些倾慕啊!琼子有些尴尬转移话题道“还是别以公主称呼了进了书院就只有书生武生叫我琼子即可就是不知能否称你七月?”
大煜公主也不小家子气答道“当然可以!”然后指了指身后的丑虎说道“白少咸我家的病猫儿!”
白少咸对着七月呵呵一下然后朝着众人冷面相对。
“怎么是猫儿明明是虎哥以后小弟就跟你混了你可要照着我啊!”王子尾叶一眼就认出了当初在太清宫铜雀台上霸气滔天的白少咸知道这厮的虎威于是便操着半生不熟的江湖浑话套近乎。
经这单纯少年的插科打诨连冷脸的白少咸都微微错愕其他人更是哭笑不得众人顿感熟络了许多。
这时小和尚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说道“小僧草灯见过诸位施主!”
“我说小草啊!你能不能别总提佛祖啦!你现在是书院研习不再是撞钟和尚啦!”尾叶是个自来熟虽然也才认识小和尚不到一时三刻却是像经年老友一般揶揄。
“研习?你是上五院的研习?”白七月惊问丑虎儿也侧目。
“可不是我兄弟小草可是入院大考夺魁者!直接升入神宇府司职译经注解啦!”小和尚微笑未言尾叶已经帮忙炫耀。
“不三不四就是你!”白七月突然想到了高挂榜单首位的那个搞怪名字捂嘴笑道。
小草和尚在腹诽某人的同时也只能点头苦笑了。
众人寒暄间又有诵读之声传来。
“擅自誉者或为名、或为利、或为权非有善因或可得善果。既此百姓亦不好苛求。官分四种:一者廉如清水德才兼备;二者迂若陈糟有德无才;三者啖如蚊食德逊才重;四者贪如饕餮败德掩才。其一者稳占“立功、立德、立言”之两甲多见诸演义现世凤毛麟角;其二者不得原儒要解、朱儒精髓、孟儒心学迂腐不成事或可谥“文呆”二字;其三者有小瑕而有大能攫小利而戒大贪可内圆外方也可内方外圆;其四者德行操守已为虫蛀有无治才亦盖棺定论。私以为需“崇一轻二戒四为三”方可利大于弊也。”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一会儿又嗡然作响议论纷纷。
“这人好狂妄的口气!”白七月咂舌心中却细细品味其中深意。
“草庐之中确实无不可言啊!”琼子则对开创草庐清谈之人心生敬佩。
这时朗读声又起草庐内立刻静了下去不论是赞同者还是反对者亦或不屑者都想听一听那个奋笔疾书的平眉少年到底还有什么惊天之论。
“商必奸官必贪——此言夸却不过。官场似深潭非至清而无鱼之溪水。小贪而大治忝为官首选亦是难成之事。人欲难自克适可而止且收放自如何其难也!另官者勾连岂有独善者?小吏依上官、部郎依阁老、辅臣依主相主谋者携附庸者裹逼有意者及无心者个连成串串联成片。呜呼心不坚岂得平尧?志不渝岂泽天下?”
笔停声落草庐之内无人言语。
“此人是谁?”一会儿回过神来的众学子首先都想这样问上一句。
“孙平山!有些伍大夫子的味道啊!满福他做你小师弟可好?”草庐二层有隔楼是书院师长旁听学子清谈的处所。戚胖子为了躲避那个眼神犀利的明丽少女误打误撞进门后才发现里面一位黄发中年一位瞎眼青年正在品茶吃糕点。咦?这不是太清夜宴上给我腰牌的那个瞎眼青年吗?虽然知道青年在书院中定是身份不俗但是当中年称呼青年小夫子时戚胖子还是惊出一身冷汗!嘶好大的来头啊!
所以平时涛涛不绝的胖子乖巧地站在一边文静地像是不常出入闺门的二八少女。
此时听到小夫子回头跟自己搭话戚胖子竟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愣神旁边的王锦之则吃惊道“小夫子确定了吗?要知道书院夫子也只能有三个亲传弟子啊!”
“嗯定了!大师兄虽然是光头但是却猴精儿。二师兄是猪头凭的奸猾。三师弟木讷少言却心有正气。绝配啊!”小夫子啧啧嘴。
“唉!好运的人啊!特别是你好运的猪啊!”王锦之虽然听不出小夫子话里的段子但还是指着戚胖子笑骂道。
要知道偌大的书院只有七位夫子除了新晋的孟一苇另外六位都已是年迈老头就连门下弟子都已不复青年哪里还会收什么关门弟子?
只有年轻的孟小夫子才可能从书院学子中挑选三位收入门下亲自教导。如今孚瑞阁的书生德牧社的武生甚至是上五府的教习都争破了头谁让小夫子是书院的传奇人物呢?可没想到小夫子居然选了三位名不见经传的新生员。
孟一苇倒没有想太多他此时正望向窗外晨光中夫子像。
心中想道“大夫子啊!你身后庇护的草庐正长着你挂念的蒹葭呢!”【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