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高管事提着灯笼踏入凉风院。入了夜整座王府便寂静无声丫鬟们沉默地侍立在一旁唯有歌姬在絮絮轻唱。
“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
薛放离靠在软榻上他的发冠已被摘去墨发垂落衬着苍白的皮肤、殷红的唇色莫名显出几分诡艳之感。
“王爷……”高管事掀开幕帘走到他身旁轻声道“贺礼已经送到了。”
薛放离懒洋洋地问:“他可喜欢?”
高管事如实回答:“奴才见三公子脸上似乎只有惊讶并无欣喜。他还让奴才把这几箱东西再抬回来。”
薛放离笑了一声不以为意“明日再看。”
话音落下他动了动手指往高管事怀里扔去几枚金叶子“赏你的。”
高管事连忙捏起一枚用牙齿咬了一下他瞅着金灿灿的牙印笑得合不拢嘴:“谢王爷!”
薛放离没再搭理他。
高管事收好金叶子也想好了怎么花——他有段时日没去红袖阁喝酒了这次得多点几个美娇娘陪他。
心里正美着呢高管事冷不丁又想起什么忙压下心头的荡漾道:“对了王爷还有一事奴才忘了说。”
“嗯?”
“奴才赶到时正好听见三公子说……”高管事面色古怪道“三公子说王爷是个好人。”
“……”
薛放离动作一顿短暂的错愕过后他笑了出来。
“好人。”
这是薛放离头回听人如此评价他。听惯了暴虐无常、鸷狠狼戾这个形容于他而言实在是新奇。
越想越觉得有意思薛放离噙着笑问正在弹唱的歌姬:“红玉依你看本王可是个好人?”
被他唤到的歌姬一个哆嗦弹错了一个弦她硬着头皮道:“王爷、王爷自然是个好人。”
“你说谎了”薛放离怜悯道“怎么怕成这样呢?忘了本王讨厌你们言不由衷?”
歌姬面色一白不敢再答话她慌忙跪下放在身旁的手颤得不成样子。
薛放离缓缓敛起笑索然无味道:“既然你爱跪那便跪着吧。”
歌姬停止了弹唱舞姬却不敢停止跳舞。裙摆纷扬间高管事连忙使眼色其中一人接过琵琶僵硬地坐下来不多时弹唱声再度响起。
薛放离饮了几口酒神色倦怠地垂下手酒杯“砰”的一声砸在地上酒水泼洒一地濡湿了委地的衣摆他却浑不在意。
高管事见状走到一旁将早已备好的香料点燃。
这是西域来的香料有安神、助眠之效。
伴着靡靡之音青烟袅袅松香沉沉。没一会儿高管事便昏昏欲睡他勉强支起眼皮瞄了眼软榻上的人薛放离合着眼但手指却合着节拍轻轻敲击。
——香料放得少了对薛放离并不起效;放得多了他倒是一夜昏睡可第二日更是疲惫不如不睡。
高管事无声叹了口气。
他们王爷时不时头痛就罢了怎么连个觉也睡不安稳。
明明是天潢贵胄却日日都在活受罪还没他过得快活。
高管事一阵感慨又重新低下头在旁打起了瞌睡并不知道软榻上的薛放离睁开了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人活一世总有所求。他的这个管事离王府别人避之不及他却一头跳进火坑皆因他好色。
那位三公子呢?
薛放离心不在焉地听曲。
又是一夜无眠。
翌日。
车夫早早候在府外江倦被扶上车时薛放离已经入座正在闭目养神。
男人似乎才沐浴过发梢仍有几分湿润。听见响动他掀起眼皮神色散漫而倦怠“昨夜可睡得惯?”
江倦不认床他几乎倒头就睡但晚上还是被床硌醒了两次不过这是可以克服的江倦回答:“还好。”
薛放离颔首又看了他几眼。
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江倦今日特地挑了身缃色外衫。明艳艳的颜色他又生得殊丽可他唇色太淡气质也太干净一身冰肌玉骨纵是盛色也成了仙气。
除此之外江倦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佩饰。
薛放离眉梢轻抬“那些贺礼你不喜欢?”
江倦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但还是摇了摇头“不是我喜欢的。”
他说得坦然眼神却一片纯净没有丝毫欲念薛放离问他:“喜欢怎么不用?”
江倦诚实地回答:“太贵重了而且……”
随意一件都是稀世珍品他不配怕打碎了。要不是不符合社交礼仪江倦还想退回去呢他只想做咸鱼混吃等死就够了不用这么风光大葬。
薛放离没听他说完就抬起一只手疲倦地撑起额头江倦看出他的不适轻声问:“你昨晚没睡好吗?”
“嗯。”
是病情更严重了吧。
江倦欲言又止——他想提醒薛放离可原文又说得很清楚薛放离的病连御医都束手无策他就算现在提醒也无济于事。
想到这里江倦干脆不打扰他只掀起轿帘好奇地往外张望。
街上人来人往一盏又一盏的花灯被高高挂起摊贩叫卖声不停四处无比热闹。
江倦看得兴起他问薛放离:“待会儿可以到街上逛一逛吗?”
因为他的病江倦不是在住院就是家里蹲其实他很喜欢凑热闹然而他支离破碎的心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宣布罢工所以根本不被允许乱跑。
薛放离:“你想逛?”
江倦:“嗯。”
他侧过头眼神亮晶晶的薛放离望了几眼忽然道:“你不喜欢那些东西。”
江倦茫然地问:“啊?不喜欢什么?”
薛放离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漫不经心道:“想逛就逛吧。”
江倦满足了正要放下轿帘却猝不及防看见一张血淋淋的皮手倏地一紧。
他吓了一跳薛放离抬起眼“怎么了?”
江倦不敢看又担心眼神飘忽“……狼皮。”
不远处猎人手持猎刀正在利索地割着一张狼皮。他时不时扯起狼皮向其他人展示血泊中的狼血肉模糊。
就在猎人脚底还有一个笼子里面蜷缩着一只幼狼它浑身血污惊恐地瞪大眼睛瑟瑟发抖。
“害怕?”薛放离懒洋洋地问他。
“不是”江倦摇摇头他拧着眉说“它们好可怜。”
“可怜……”薛放离笑了一声不知道想起什么神色微嘲“不忍心?”
江倦点头。纠结了一小会儿江倦说:“我想——”
“大的已经死了”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薛放离缓缓地说“小的那只爪子和牙齿都被掰断了就算救下来它也活不了多久。”
江倦一愣完全没注意到他震惊不已地说:“怎么这样啊。”
薛放离问他:“还想救吗?”
当然要救了江倦还是点头只不过幼狼伤成这样就不止是买下来放回山林的事情了江倦犹豫地望向薛放离。
——养宠物需要获得室友的首肯。薛放离勉强也算他的室友吧。
“可以吗?”
江倦征求他的意见薛放离饶有兴趣地问:“为什么要救?它的狼牙和狼爪都断了你养它又有什么用?”
“它被折磨得太可怜了”江倦不确定地说“而且也还是有点用处的吧?养好了伤它还可以看门呢应该也能吓唬一下人。”
薛放离望着他没说话。不知怎么地薛放离想起高管事的话。
——“奴才赶到时正好听见三公子说……三公子说王爷是个好人。”
好人啊。
“你问本王的意见”薛放离噙着笑摇头“不行。”
江倦:“那好吧。”
他语气有点低落不过倒也没有责怪什么只是扭头安静地看向幼狼睫毛低垂努力思索了起来。
很乖太乖了。
薛放离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手指触上戴在手腕上的小叶紫檀佛珠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直到江倦又开了口。
“兰亭。”
他喊来丫鬟兰亭疑惑地用眼神询问江倦对她说:“帮我把那两只狼买下来再多给猎户一点银两。被剥皮的那只……让猎户埋了小的那一只养好伤就放了吧。”
江倦尽力了。
不管怎么样先保下它的命再说吧。
兰亭点头立刻去办然而只是说话的功夫猎户已经剥完了整张狼皮又打开笼子拎出里面的幼狼准备对它下手了。
幼狼被按在案板上猎刀高高抬起正待砍下之际浑身是血的幼狼突然剧烈挣扎起来猎户一个没留神竟让他逃脱了。
人群立刻作鸟兽散呼啦一下退避三舍猎户提着刀边追边骂:“你这畜牲往哪儿跑!?”
幼狼一瘸一拐地跑着突然之间它对上了江倦的目光然后毫不犹豫地追赶而来随即奋力一跃!
“保护王爷!保护王爷!”
高管事懵了一下连忙呼救侍卫迅速拔剑狠狠地把它甩在地上与此同时江倦觉得有什么溅在他脸上一片温热。
他顾不上擦拭忙不迭望去侍卫的长剑正抵着幼狼它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含着泪仰头看江倦哀哀鸣叫。
“这畜牲”高管事走来抬脚踹了几下狼崽“真是不长眼。”
提着刀的猎户也赶了过来他一看见高管事就认出这是离王府的马车当即吓得“哐当”一声猎刀都握不住了。
猎户立刻跪下朝着马车磕头“王爷恕罪!王爷恕罪!草民没看住这畜牲让它冲撞了您我这就把它剁了给您赔罪!”
说完猎户哆哆嗦嗦地捡起刀薛放离没说话更没有制止只是漠然地看着。
剁了这畜牲之后离王会不会放过他猎户心里完全没底但他知道不剁这畜牲自己绝对不会被轻饶于是咬了咬牙用力一砍——
“不要!”江倦连忙阻拦猎户一愣下意识收手江倦对薛放离说“它刚才没想伤人它的牙齿和爪子都断了的……”
江倦想起幼狼泪汪汪的眼神就觉得无比难受他硬着头皮问薛放离:“能不能饶了它?”
薛放离没搭腔。
有意思真有意思。
被江尚书捧在手心的二公子江念尚且攒了不少心思反倒是江倦这个不受疼宠的小儿子被养出了一身剔透心肝、菩萨心肠。
在一片沉默声中高管事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诽谤了一轮又一轮。
这是在做什么?
三公子还真把他们王爷当成大善人了?
上一个胆敢求情的人下场可是被连坐了呢。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王爷。”
江倦自己都没发现他的语气有多软。
薛放离终于撩起眼皮。
江倦的脸上落了血渍殷红的一点似雪中红梅色若春晓。江倦本淡如云烟偏偏这一抹艳色把他生生拖入红尘唯见盛色。
而他透亮的眼神之间满是请求再不是无欲无念。
“好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薛放离悠悠然地开口笑得令人捉摸不透。【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