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公休仪相鲁拔葵去织天下称善!”胡毋生缓缓的说道:“予不能苟同!”
围观群众和胡毋生的弟子们听到这里议论声陡然增大。
“他怎么敢评论公休子此事?”
“他怎么敢说此事?”
“他为何要说此事?”
许多的儒生甚至只是听到这里就已经坐立不安一个个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若非这里是太学汉家最高的学术机构。
恐怕早有人长身而起进行驳斥甚至抽出腰间的佩剑要去与胡毋生分个生死了。
当然有愤怒的自然也有拍手称快的。
“公休仪那个榆木脑袋早该被人唾弃了!”一些人兴高采烈的对着同伴或者同僚说道:“天下苦其邪说久矣!”
对于现在甚至对于之后两千年的整个儒家。
公休仪这位鲁穆公的相国鲁儒派系奉为精神支柱的先贤。
他给这个世界给儒家留下了无数的典故。
其中就有一个‘拔葵去织’的故事。
与这个故事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词组有‘不与民争利’‘受大不取小’等等让人耳熟能详的名句。
跨越漫长的历史长河此人对整个儒家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历史上甚至后来公羊派也要采纳和接受此人的思想。
但现在嘛……
公羊派看着奄奄一息的昔日儒家精神共主鲁儒一系只恨不得对方赶快去死。
好让自己登上儒家领袖执掌儒家话语权之牛耳。
“吾何以不能认同?”胡毋生无视了自己眼前那些激动万分的脸庞他依旧风度翩翩长者范十足的安坐原地轻摇羽扇慢慢的说出八个字评语::“盖其之政祸国殃民!”
这八个字立刻就像一滴冷水掉进滚烫的油锅立刻就发生了剧烈的反应。
“胡子吾敬汝为长者素来以弟子礼而敬之奈何今日却说出如此大逆不道欺师灭祖之言论!”一位鲁儒教授实在忍不住站起来拱手而拜:“若胡子不能解释清楚吾……”他抽出腰间的佩剑:“吾与子便只能存一人!”
胡毋生终于抬眼看向此人然后微微一笑:“杨先生稍安勿躁!”
“公休子不受鱼品行端正确为君子这是无人能反驳的!”轻摇着羽扇胡毋生淡淡的评论着仿佛在评论今天的西瓜确实很好吃一般。
这个态度让台下的鲁儒和其他倾向于或者推崇公休仪的人很不满。
公休仪不仅仅只是一个图腾一个偶像那么简单。
他与他的行为和思想衍生出来的整个体系长久以来执掌了天下大半的话语权甚至在儒家内部称霸。
思孟学派就是被其打压和排挤的一个代表。
这么说吧公休仪及其所代表的思想行为就是历朝历代的清流们的投影。
在公休仪的理论体系下。
一切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个人的道德足够高。
只要你把道德点满那么就肯定能治理好国家和天下。
“只是……”胡毋生嘴角轻佻的一笑:“这拔葵去织却是遗祸无穷甚至祸害天下苍生!”
“书云:苟日新****新又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胡毋生站起身来神色肃穆极为沉痛的道:“而公休子去扬旧去新不肯变通甚至为此不惜休妻!”
“糠糟之妻不可弃!”胡毋生严肃的道:“吴起杀妻求官遗笑万年!公休子休妻求名又该如何?”
顿时鲁儒们就被镇住了。
其他人也是目瞪口呆之后紧接欢呼起来。
尤其是法家!
是啊法家的吴起杀妻求官被人喷了一万年。
你们鲁儒派的那个祖师爷公休仪为了自己的名声休妻毁机该当何罪?
来!
让我们也先来骂上一万年再说!
“公休先生与吴起是不同的!”那位姓杨的鲁儒教授抬起头看着胡毋生面不改色的说道:“公休先生休妻乃是知道其妻无德故去之!”
“公休子之妻哪一点失德了?”不用胡毋生出手就有法家教授哈哈大笑反驳着问道:“其妻素来贤德善于持家堂堂相国上卿之妻却依然坐垂于堂持机杼而织。此等贤内助便是三代也难得一见!公休子无礼休之安称贤?”
这番话顿时就堵得鲁儒们说不出话来。
要是在鲁国他们现在已然要拿起棍棒赶人然后自己宣布自己获得胜利。
可惜这里是长安。
一个连儒家都要低下头做孙子的地方。
在这里法家和黄老派才是主人。
所以杨姓儒生只能是动动嘴唇强行反驳道:“其妻何来有德贤良?其以机杼害家乱国公休子休之为天下社稷也!”
他强行卖起了鲁儒一直以来的主张逞强的说道:“诸君岂不闻: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
“是故……”他看向那位法家教授恶狠狠的道:“大道既往刑礼为薄。斯人散矣机诈萌作!”
“机械诈伪诸君不可不察!”
他的话语得到了一阵稀稀疏疏的掌声主要是来自鲁儒和几个保守的儒家派系以及部分黄老派的弟子在鼓掌。
而其他儒生和所有的法家弟子都是怒目而视。
这也是现在鲁儒与黄老派的一部分顽固派跟以法家、公羊以及部分新兴学派之间最大的矛盾和冲突所在。
但是……
法家的众人在相互看了看后却没有人敢继续说了。
因为倘若要反驳这段话就要面对‘机械之心’‘奇技淫巧’以及‘机变械饰’这三个大障碍。
而这三个中的任何一个现在的法家还没有力气掀翻。
他们不是不能反驳。
而是不敢反驳。
因为一反驳就要落入陷阱。
于是众人将目光投向胡毋生。
大抵也只有胡毋生有那个资格和立场来说此事了。
胡毋生看了看众人然后放下羽扇说道:“鲁儒诸君还是一如既往啊沉迷于既往不思进取妄为孔子之后世!”
胡毋生对公休仪休妻的故事很清楚。
当年公休仪为鲁相辅佐鲁穆公治理鲁国。
某天公休仪回家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在织布。
于是没有任何征兆任何理由的公休仪直接将自己的妻子赶出家门并将之休之随后公休仪更捣毁和破坏了其妻子的织布机。
为什么?
按照公休仪自己的解释是:我老婆织的布太好了我害怕因为她的缘故而导致百姓破产故而要休掉她还要砸毁和破坏她所改进的织布机。
为的就是给老百姓一条活路啊!
这些言论传播出去顿时鲁国上下一片赞誉。
只是公休仪这个逻辑……
实在是有些奇葩啊!
胡毋生最近就一直在想:公休仪的老婆一天能织几匹布?她能影响多少百姓?
就因为这个理由就休妻这公休仪不是反应过头就是受刺激了。
而随着太学典藏的史书和古籍越来越多。
胡毋生现在已经明白了公休仪当年为何要那么做。
因为公休仪主政鲁国时鲁国的国君名显谥曰穆公。
穆公是鲁国历史上少有的中兴之主。
而且其为人宽厚能容忍各种言论更懂得礼贤下士积极提拔人才。
穆公在位时曾经隆重的拜孔子的孙子子思为国师。
嗯就是孟子的老师名为孔汲的那位。
当时鲁国可谓是实现了中兴了政通人和。
然而其后穆公干了一件事情让全鲁儒生都为之跳脚。
在位十余年后穆公正式隆重的邀请当时天下的显学与杨子学说争霸的墨子进入鲁国教授学问收受门徒。
这是被记载在史书上的事情。
史书上虽然没有记载鲁墨最终的结局。
但却记载了公休仪这个时任的相国‘拔葵去织’。
拔葵就是拔掉自己家种的葵花菜去织就是砸毁自己家的织布机。
这两个事情都是发生在同一个时间节点上并导致了同一个后果:休妻!
再考虑到无论是农业技术和耕作技术还有织造技术在当时都是墨家在发展和推广——在那个时候农家还没有从墨家分离出来。
公休仪拔葵去织针对的是谁是在向谁喊话?
毋庸置疑了!
也只有这样才讲得通那个逻辑。
毕竟公休仪又不是笨蛋傻瓜和疯子。
但是……
胡毋生并不打算揭穿这个窗户纸将那血淋淋的真相告诉世人。
毕竟好歹公休仪也是自己人而墨家则是对立面的敌人至少也是竞争者。
“杨先生之说吾不敢苟同……”胡毋生淡淡的笑道:“因为杨先生所举的例子和所引用的言论来自于黄老学之说!”
“黄老之说固多良言然却非我儒家之说也!”
那位杨姓儒生闻言连忙羞愧的低头。
胡毋生说的没有错。
鲁儒派系在这个问题上的言论和态度与黄老派的某些派系保持着惊人的相似度。
“且庄子之言荒诞不经不足以为信!”胡毋生紧接着补刀。
“汝之所论来自于《庄子。天地》所载之子贡故事……”
其实鲁儒或者说黄老派的一些派系的类似这样的言论兴起的时间都很短。
虽然最早在庄子之时就已经有这样的说法。
但这种言论兴盛还要等到诸吕之乱后天下毁秦的时候。
在那个时候开始所有有关秦的东西统统被打上了另类的标签。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这机械诈伪奇技淫巧和机变械饰成为了天下舆论对秦攻击的主要火力。
与其说类似的言论是先贤们的意思倒不如说是今人的意思。
而且是处于政治目的而营造起来的声势。
看逻辑就知道混乱不堪前后矛盾。
什么机心、纯白根本就是庄子那一套。
只不过因为庄子把子贡拉出来当成主角所以儒家看到了就如获至宝然后就变成了自己的了……
倘若一切不变胡毋生也懒得去管。
毕竟作为一个学阀他也要讲政治。
不讲政治的话就会被政治抛弃被政治抛弃的学派等于自取灭亡。
现在当今天子想干什么?
根本就不是秘密了。
他或许对于商贾有着跟历代天子一样的仇视和敌视态度。
但对机械和工匠这位天子却表达出来了出乎寻常的热情。
他让墨家复苏让少府卿设立百工苑大力推广和开发各种新机械新方法新技术。
足够让胡毋生意识到:当今天子已经不爽所谓的‘机械之心’‘机变械饰’‘奇技淫巧’这样的言论很久了。
而且当今天子还很不喜欢类似于公休仪这样的清流代表。
既然皇帝都有了这样的表示。
作为一个有抱负有理想的学阀。
胡毋生当然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当然是为君解忧为王前驱了。
胡毋生看着众人解释道:“庄子当年作《天地》之篇其中所载之子贡故事不名于书不见于简牍所述存疑且夫就算果为子贡之所见那子贡先生也太笨了!根本不符合仲尼对子贡的评价!”
孔子七十二门徒子贡、颜回、子路、子夏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当年孔子怎么评价的?
由也果赐也达求也艺。
由(子路)有果断的才能赐(子贡)通情达理见多识广求(冉求)多才多艺。
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怎么会出现庄子《天地》篇里那样的情况?
何况庄子通篇都是在借另外一个人的口吻述说着所谓机械之变。
而且其所谓的机械之变更多的似乎是哲学上的问题而非现实问题。
“更何况今日诸君请看:今日天下谁家不是水车为灌机械为力?”胡毋生断然说道:“诸君可曾有见有哪一家用了水车后于是怀诈伪心要为祸天下了?”
“庄子之说荒诞不经脱离实际不足为凭!”(未完待续。)【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