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集的马蹄声给逃亡者们带来了一阵慌乱因为他们也会结合着刚刚与郭敬恪的相遇猜想到这一波很可能是程大郎的骑兵而程大郎的甲骑们这两日给这支清河来的匪军带来了非同一般的心理压力。
这跟面对着昔日的同僚马贩子根本不是一回事。
于是乎即便是张金秤的亲兵甲士们也开始有人摸黑逃窜了……这时候真的很容易逃加入到擦身而过的那一股逃兵就是了。
“大头领。”
火星与灰烬之中亲兵首领口干舌燥但还是看向了自家大首领。“现在会骑马了吗?”
半张脸乌漆嘛黑的张金秤尴尬点了点头……身体记忆加一段时间的适应让他已经可以自己操作马匹了。
“可现在不要骑马了。”亲兵首领认真来言。“下马吧跟着身后刚刚擦过去的那股逃兵走只要能回到高唐大不了重新再来一遭……咱们败的太糊涂了。”
张金秤意识到了什么实际上从之前那一觉睡醒之后他就有一种渐渐清醒的感觉。
这种清醒倒不是说这位清河贼军大首领此时渐渐摆脱了对此战的错误估计渐渐有了对战场的正确判断力……一直到现在他都还坚信此战是曹善成的手笔……那是另一种更深层次的清醒。他渐渐意识到自己之前不该坐那种奇怪的车子不该贪图地盘和人手把军队拉扯到四五万人的地步更不该随随便便就杀人。
坐那种车子弄得自己最引以为傲的马上功夫全都忘掉;
贪图地盘和人手肆意扩充军队使得自己完全丧失了对军队的真实掌控力打起仗来胜不知道怎么胜败也不知道怎么败;
而肆意大开杀戒更是很多老兄弟很多真豪杰对自己离心离德的缘故所在。
这就好像忽然间一梦方醒回到了造反之前的状态再来看之后的表现一般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
不过好像醒悟的有点晚了可又好像不是太晚。
“大首领赶紧吧!”亲兵首领直接下马把对方扶了下去。“官军人不多不然也不会放火了所以肯定抓不完俘虏咱们的核心甲士又都是你老家清河人只要逃了肯定会回清河的而大头领只要回到高唐把住城池和之前收拢的军械财货肯定还能再收拢个两三千甲士这不比两个月前的局势强吗?”
张金秤被对方用真气使力搀扶着下了马在发烫的田地上点点头便要按照对方的安排逃走。
然而他临走之前却又忍不住回头去看言辞恳切:“贾三你虽是北地人可等回了高唐我一定任你做二头领!”
那姓贾的亲兵头子也不客气只是点点头就翻身上了对方的马然后号令中军整队主动往马蹄声那边迎了过去。
头上有两个月亮周围有数不清的火光片刻后两支其实都有些仓皇的兵马一打照面便意识到对方是什么存在了。
来的的确是程大郎和他的骑兵而程大郎是大河下游登州、济州、渤海一带出名很早的大豪公认的有修为、有手段、有眼光;而迎上的则是张金秤收拢的北荒豪杰贾越此人自北荒流浪过来于河北闯荡不过两三年又因为与本地人没有利害纠葛反而轻易将一身本事在张金秤那里换来了个心腹位置。
坦诚说这个时候程大郎心里是犯怵的。
因为为了作战成功确保中路步兵的推进也是为了表忠心他把甲骑全都给了张三爷这就导致他身后只有几百轻骑一路上掉队也不知掉了多少而偏偏对面是赫赫有名的北荒贾老三带着两三倍于己的甲士迎面过来。
看来必须要拿出真功夫重拳出击了。
“贾越!”
程大郎跃马而出挥舞长槊断江真气顺着长槊涨了足足半丈长煞是惊人。“早闻得你姓名知道你是个有手段的北荒豪杰如何与一个屠城的贼厮做小?我念咱们两年前一番际遇许你单挑若你能撑我二十个回合便准你带人离去又何妨?”
那贾越停了一下露出满脸无奈与疲态然后居然直接翻身下马就在马下弃了兵刃半跪着昂首行礼:“程大郎我知道你修为也晓得技不如人更晓得这一战是你们大获全胜所以愿意降服但你须保证我手下这些甲士的安危。”
程大郎怔了一下旋即大喜过望便要下马去搀扶对方但刚要下马却想起一事反而迟疑:“贾三郎屠清泉的事情你有参与吗?”
“没有!我是北荒人没有利害关碍一开始便在张金秤身边做军法勾当只替他杀违他军令的首领!”贾越几乎算是脱口而出但刚一说完他就怔了一下然后立即反问。“你们真是什么黜龙帮的人在为义军清理门户?”
程大郎嘿嘿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而是上前先行将对方扶起来:“既如此今日后咱们便是至亲兄弟了且随我走我带你去见见你们北地的真豪杰……不过这些甲士若有屠城的只怕你那位同乡要有手段……如何可跟我一起走?”
“我当日就知道张金秤要坏在清泉的事情上面!”那贾越先是发愣旋即摇头。“不过我已经仁至义尽事到如今为何不降?”
程大郎愈发大喜。
且说这位东境大豪连日亲自侦察如何不晓得张金秤的那些人外围不说核心部队其实是两三千装备齐全的甲士平素分成三支来用其中不是清河子弟就是有军事经验的逃兵外加河北道上有修为的豪杰而已。考虑到张行的政治许诺以及那位李水君的姿态再加上此战的经历还有日后的形势便是让他程大郎来执掌蒲台其实能保留的部队也不可能太多。
这种情况下收编个几千核心部队才是最重要和最理所当然的扩充实力途径。
事实上程大郎收得这股部队转过一圈闻得张行也降了另一支清河王二所部甲士心中更是抵定这一战再怎么纷乱都已经是彻底大胜了。
唯独走了张金秤。
但这似乎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四万之众一夜溃散张金秤没入其中到哪里去找?便是天明的时候诸军开始大面积打扫战场、收捡俘虏时有降服的甲士告知了相关事宜也不好去说人家贾越当时是错的。
因为太符合封建主义价值观了!
简直属于经典的封建主义道德标兵好不好?
更不要说这位贾三爷似乎跟张三爷还有点奇怪的关系。
“你不是张行义吗?”贾越终于没有忍住朝着那位被一众将领簇拥着的年轻人开了口对方虽然跟自己一样脸上全都是没来得及抹干净的黑灰但朝阳初升之下却还是能认得出来。“如何成了什么张三爷?”
“你认得我?”
张行自然记得自己在靖安台里看到的资料倒是不慌……实际上他依然坐在那里很从容的吃烤麦穗。
喷香。
“你不认得我吗?”贾越无语至极但身为降人他在一群人的注视之下根本不敢向前。“我们一起坐船从北地来的河北……你去投了军我去闯荡江湖……二征东夷败了以后我听人说上五军全军覆没一个活的都没有还以为你死了……如何成了什么张三爷?”
“二征东夷的时候遇到真龙脑子被吓晕了不记得许多事。”张行倒也堂皇。“至于为何自称张三主要是生平不愿意居于这位李四郎之下而已……怎么都要压他一头所以自称张三!”
说着张行一边吮着麦穗一边指了下座中少有没有黑脸但此时也不禁黑脸的李定……后者很确定对方见到自己之前似乎就是张三了而且他素来知道这厮都是张口就来的。
但此时周围人听来似乎都颇以为然仿佛听到了什么秘辛一般只怕往后这个说法反而要传开……都没法辟谣的那种。
“我是哪里人?”
张行解释完毕继续好奇来问。“北地东部还是西部七卫七镇哪一处出身?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其实一直到刚刚李定以下众人虽然有些诧异却也没有太多额外反应因为贾越的言语跟张行的一贯自叙是对的上的——北地寒门甚至农家出身来河北闯荡二征东夷逃生然后就是背尸西归东都厮混以至于今日。
唯一的问题在名字但也不算回事乡下人进城改个名字更属寻常。
那位修建通天塔的督公不也是一发达就改名了吗?
但这么一问就不免显得古怪起来……人真的会连这些都忘记吗?就算是受了伤一时记不起来这都两三年了还记不起来?
唯独到了此时这位张三爷眼瞅着算是拿好大名头兑换实力成功了上下都也认了他的上位者身份便是再古怪也都只能藏在心里。
李定可能不必藏但他对张行的想法多得是倒也不差这一点。
这倒是苦了贾越了此人闻言更加小心翼翼起来:“你真不记得了?”
“我若记得。”张行蹙眉以对。“你还须在那里站着?”
贾越这才按下惊疑之态却还是觉得有些古怪只能低声来对:“你其实出身观海镇父亲是河北人母亲是观海本地人但都早死是你舅舅抚养你长大他是荡魔七卫中铁山卫的一名中阶护法所以你少年其实是在观海镇与铁山卫两边厮混的……咱们其实都是在铁山卫那里上的修行然后从观海镇听涛城上寻的船……”
张行想了下北地七镇七卫的分布图心中了然……只能说不算出乎意料也没什么隐藏信息中阶护法在荡魔卫这种特殊制度下也不是什么高端人士只是更方便去修行罢了。唯一值得注意的就是北地荡魔七卫本身是黑帝爷时期的制度残留演化至今已经是一种集宗教、军事、政治、部落、帮会为一体的特殊体制了如此出身自然免不了让他往黑帝爷那边乱想。
“你舅舅唤作黄平你还有个舅母与一个表妹一个表弟……你舅舅之前还有口信过来说若是再见到你必然要将你打瘸!”贾越继续来言。“我只以为你死了也不敢回信……”
张行点点头不再理会反而正色来问:“既如此贾兄弟你参与过清泉屠城吗?”
贾越想起之前程大郎的姿态平白打了个激灵连连摇头。
“那帮我将参与过的甲士分拣出来我要军官五一抽杀士卒十一抽杀以正视听。”张行从容吩咐却又扫视其他人。“你们可有不同意见?”
李定以下俱皆无声。
“那好牛、周、郭三位首领去帮忙。”张行点点头面色不变。“杀完人再抽出来两百连之前的投降骑兵一起给牛达统帅带回濮阳然后点查军械完毕送三一之数去济阴。”
牛达大喜郭敬恪释然小周也恍然。
而张行说完抹了一把嘴却又扭头看向了肃立不语的程知理:“程大郎你也别闲着用起你本地的关系现在就跟房县尉、程校尉一起替李四爷把这件事情从官面上处置好!也要从江湖道上做好准备给知世郎那些人做个明堂!”
程知理连连点头:“晓得官面拿捏住正印的堂官打点清楚首级、缴获也给一些死活咬定这事是我协助李水君麾下官军和渤海、登州、济州的郡卒击败来犯贼寇道上则一定要打出黜龙帮的名号说清楚了是张三爷来清理义军门户!”
“也要把你们这边的体统立下来。”张行丝毫不做避讳。“你答应我的事情做到了那我答应你的事情也要做到……李四郎一走此地你以黜龙帮大首领的身份领下蒲台军权但这支兵马毕竟是李四郎一手建起来所以房县尉与程校尉也要入伙以头领身份做你副手也是必然的……你可有言语?”
“在下对二位只有感激!”程大郎毫不犹豫直接指天而誓。“更愿意随张三爷入黜龙帮剪除暴魏安定天下!”
张行点点头程大郎是个聪明人政治承诺履行到位后毋须多嘴便也会自家补上各种东西于是就只去看那个程名起李定也从程大郎身上收回目光去瞥房彦释。
程名起反应最快随即起身行礼:“张三爷和李四爷抬举在下绝不会有所负的自今日什么官民黑白都不管只愿听两位的。”
程大郎笑了笑没有吭声张行满意颔首。
接着房彦释也在与李定对视后选择了随之行礼:“房某既受李水君大恩如何不从?”
程大郎再度笑了笑还是一声不吭。
而张行也没有计较也只是再度点点头然后便站起身来四下观望。
原来此时朝阳初升熏风不停火势虽消烟尘犹存周围旷野中黑黄青绿之色交汇人马驴风声混杂相及倒是应了眼下破败混乱的局势。
然而张行心知肚明此时不过是个开端谁也不能阻止往后数年东境、河北、中原、江淮诸地动乱只会越来越大关陇、江东、荆襄、巴蜀也将渐渐松动不能免祸。
那么从长远目光来看昨夜之胜蒲台这支兵马的顺利继承不过是牛刀小试万事开端。
“张金秤这厮怎么就跑了呢?”看了一会张行忽然气急。“抓住了碎尸万段谁还敢小觑黜龙帮?!”
李定懒得理会而程大郎以下则人人讪讪然后就去各自忙碌了。
暂不说豆子岗这里如何善后只说张金秤逃出生天却留了个心眼当天明时他发觉这股溃兵是往东光而去的时候却是当机立断主动选择了离队往西南而去……很显然他是准备按照贾越的提醒迅速回到高唐的。
你还别说沿途道上纷纷乱乱到处都是溃兵根本无人理会他而张金秤恢复清明后也迅速夺了一匹马只是快马加鞭疾驰不断。
然后果然在隔了两日后就于这日下午抵达了自己的老巢高唐城。
之前数月他就是以此为据点跟自己老家鄃县县令曹善成相持的……甚至之前去取蒲台粮草军械也是准备玩一手大的尝试补充后勤后击败曹善成拿下鄃县进而进取清河北部的。
“开门!”
张金秤来到城下见到城头安静旗帜不变终于释然便直接叫门。“是我回来了!”
城上守将探出头来惊疑不定:“大头领如何在这里?今日上午来了几个骑马的混厮都只说前方大败你已经死了……我只当胡说!”
当然是胡说但也不是完全胡说!
张金秤本想发作但经此一败下定决心反而沉稳便咬住牙关以对:“败是败了但我好好的兵马也只是散了……速速开门!准备容纳败兵!”
守将立即应声然后却又消失不见。
等了好一阵子门还是没开张金秤耐心几乎消失……若不是他连日逃亡过于疲惫修行的弱水真气又没有类似用途他几乎是准备攀城的。
不过门终于还是开了张金秤打马便欲冲入其中。
可也就是此时其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寒毛倒立一时踌躇于门前。
“放弩!连人带马一起射!若逃走了就派好手上马去追!”
似乎意识到埋伏失败头顶城门楼上忽然传来一连串干脆的命令继而闪出一个头戴武士小冠、全副甲胄的微瘦身影出来。
张金秤一开始本能欲逃但不知为何听到这个声音勒马望见这个身影却反而释然起来居然就在原地停下坐在马上向城头指手来笑:
“曹善成!我就知道是你!不是你河北谁能败我?来来来送你这颗首级让你做个郡丞!”
城上之人根本懒得搭理而片刻后城头上忽然弩矢如雨先将张金秤胯下早已经累得不行的战马射翻复又集中射人只是顷刻间便将同样疲惫至极的张金秤给射成了蜂窝。
全程连骑兵都未出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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