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我想的一样吗?”
帮着和泥的李定拎了一罐子掺了稻草的泥料过来放下以后看着张行来问。
“哪儿一样?”拿着瓦刀和砖块正准备抹泥的张行茫然反问了一句然后忽然看到月娘拎着一筐子鸡蛋过来却又来问月娘。“你拿鸡蛋干吗?”
“打在泥里特别结实。。。”月娘言之凿凿。
“拿回去……又不是砌城墙。”张行拎着瓦刀无语至极。“要不要砌成之后再让李四爷拿锥子来顶一顶顶进去杀了我顶不进去杀了他?有这功夫给我们炖点鸡蛋羹。”
月娘撇了撇嘴只能端着鸡蛋又钻回厨房。
“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败家玩意。”张行一边吐槽一边开始正式砌墙。“既然是藏金子肯定简简单单破破烂烂为上弄那么硬的鸡窝给谁看?”
“估计是自己想的。”李定回头看了眼厨房。“小姑娘挺好学的你给她买的书还有纸笔都没浪费上次还来找我问字。”
张行摇头不止却又想起一开始的话题:“你刚刚说啥?什么想的一样?”
“马督公的案子。”李定认真来说。“案子本身不值一提情杀仇杀间谍都无所谓但怕就怕马督公是圣人旧邸心腹此番事情把圣人的注意力又给挪到东夷上去了……”
“三征东夷吗?”张行叹了口气。“这位圣人为了面子这么不顾一切吗?”
“这事肯定是圣人做决断但绝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李定犹豫了一下。“从兵部这边来看军中其实对征伐东夷还是维持了一定热度的都觉得是非战之罪而南衙以下官吏里面中也有许多人觉得征东夷是对的……便是我也觉得征东夷本身没问题。”
“征东夷当然没问题甚至是必须的。”张行想了一下将一块砖敲成两半干脆做答。“这天下就这么大断然没有只扔下区区一隅之地不统一的道理稍微有点志气的有点理念的都会同意征东夷……只是问题在于三年内败了两次要不要这么急?而且前两次到底是怎么败的?有没有吸取教训?第三次再稀里糊涂败下来下次反而就不敢征了吧?”
“肯定不能着急……但这事我们说了不算。”李定看着对方来问黑眼圈在阳光下分外明显。“至于说教训你觉得是什么教训?”
“第一次征伐失败明显是我们那位圣人好大喜功但却不只是他一个人上上下下都过了头……我见过来战儿来公这不是没本事的却居然也和圣人一样信了东夷人的诈降丧师辱国。”张行砌墙不停嘴里也不停。“第二次我亲身参与想的最多……一则是东夷人自家气势起来了敢搏敢战;二则是内忧显现门阀只为门户私计、地方豪强离心离德、百姓徭役赋税沉重这才让杨慎误判掀起叛乱所以若不安内如何能攘外?三则……天意难测!”
“前两个我懂……什么叫天意难测?”
“我问你一句到底是北荒的风俗人情跟中原差的多一点还是东夷的风俗人情跟中原差得多一点?”闷头砌砖的张行忽然问了一句毫不搭边的话。
“北荒。”李定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给出了一个诚恳的答案。
这是实话。
不要说李定了就是张行这个假北荒人在读了几本书后都知道北荒的郡县是名存实亡实际上推行的是荡魔卫制度和军事贵族世封世袭制度有点像是部落往军事封建过渡那种样子然后又同时掺杂了神权和皇权的斗争反正弄得一团糟时不时的就要闹上些事情跟中原的民风制度更是差的极远。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东夷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以及航海技术的发展从《郦月传》的主角死后算起千百年间不断有人从东境、江淮、江东往那边逃亡、迁徙交流也没断过所以彼处风俗、人种、文化几乎与中原无二。
至于政治制度上虽然迥异但其实是因为东夷人采用了之前南北对立时南方的一些旧制外加一点自己的政治传统。
“确实是北荒。”张行头都不抬却又追问。“但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北荒再穷再落后那也是自家人而北荒那边虽然也一直跟中枢作对却在大节上始终愿意认自己是中原王朝的一部分呢?反而是东夷这里冥顽不灵一直与大魏相互敌视乃至于兵戎相见呢?”
“当然是因为北荒风俗再落后那也是黑帝爷出身、起家之地而东夷再相近那也是妖族残余分裂之一脉城西是人族中原王朝从未履历之地。”李定沉默了许久给出了这个答案而同时他也明白了张行的意思所以言语显得小心慎重起来。“你是想说此事事关天下一统而东夷往上攀又是妖族残余很可能要牵连几位至尊所以真龙神仙乃至于至尊本身都会出手干涉东夷存亡?你当日到底看到了什么?难道真龙神仙敢亲身上战场屠戮凡人不成?”
“我没亲眼看见……但我看到撤退时分山避海二君似乎有直接争斗。”张行有一说一。“所以真龙神仙不能直接动手碰凡人?”
“不是不能碰而是碰了的后来基本上都被黑帝爷和白帝爷扒皮抽筋了。”李定稍微松了口气。“相信有此前车之鉴即便是护国守境真龙也不会直接干涉上阵最多是按照自己的能耐涨个水、弄个地震什么的而即便如此我估计也是要有天大代价的……至于说至尊那一层面说句不好听的赤帝娘娘当年没能保住东楚凭什么又能保住东胜?青帝爷和赤帝娘娘便是有些想法和姿态不也有黑帝爷和白帝爷吗?更何况至尊之上犹然有渺渺天意不可违。”
张行似乎觉得哪里不对但想了一想好像还算逻辑通顺便又来颔首:“有道理的……其实前天晚上我便和司马正讨论过一些事情都觉得是事在人为天意不可绝人否则便称不上天意。”
“是这个道理。”李定点点头。“不过你说的这一条也未必不对只是体现的地方恐怕不是在战场而是在别处……”
“你是说至尊们对大魏的态度吗?”张行醒悟过来。
“我一直在想相公们为什么反对陛下修大金柱?”李定诚恳来讲。“恐怕这个定天地中枢的事情是有点逾越的……四位至尊相互制衡但对上此事又如何呢?”
“我倒是觉得几位至尊不至于那么小气……更像是几位相公心里清楚某个朝廷某位圣人德行不足根本立不起这个天地中枢反倒是有人唯我独尊惯了心里虽然大概明白几位相公的意思却反而不愿意相信非要一力为之来做证明。”张行终于放下瓦刀冷笑。“你说要真是这样大金柱或者通天塔起一回塌一回风吹草动反正就是立不起来到时候天下人心会不会随之散尽。”
“因势而成塔塔成而定势有些东西本就是相辅相成的。”李定若有所思。“所以究竟是散了人心而失了势导致塔立不起来还是塔立不起来更加散了人心里面的因果不是那么好说的。”
张行敷衍着点点头直接去锯木头了并没有深入辩论的意思。
实际上这就是他跟李定的日常两个人在一起十之八九是在口嗨从至尊到圣人谁都逃不过他们俩的吐槽但来人的口嗨基本靠瞎猜没几个靠谱的。
“我明白了。”
张行刚刚在对方协助下锯下一截木头却又猛地醒悟过来然后抬头盯住了身前之人。
“什么?”还在按着木板的李定诧异一时。
“我明白我为什么对这些事情既在意又不在意了。”张行恍然以对。“其实事情本身都是小事但架不住那位圣人是个什么小事都能折腾成大事的主而偏偏大魏又是个外强中干、明新实旧的玩意根本经不起大事折腾……”
“原来如此。”李定也笑了。“马督公的案子扯到东夷然后便可能是三征东夷;科举这个事情本质上还是门阀专断人才的事情然后便可能是杨慎旧事重演;至于说南衙跟陛下的争端本就是正在进行的大事一旦要修金柱说不得又要大举耗费人力物力动摇国本……其实要我来说你这是升了职做了伏龙卫的实际差遣权责既大起来了又靠近大内了所以便是寻常事都有些畏首畏尾起来生怕一个不小心事情是从自己这里发散开来平白担了后果。”
“简直可笑。”张行连连摇头。“真要是我经手的事情最后演变成大事那也是那位圣人自己作为所致我自家做份内之事难道还有错了?凭什么要我来担惊受怕?大魏的天下他自己都不忧心我忧心个鬼?”
李定同样摇头只觉得荒唐:“你想通是怎么回事就好事情的因果确实不在你这里。”
“所以马督公案子怎么整?”张行开始草草来架鸡窝顶棚了。“李四郎可有说法?”
“逃得那么利索应该是有接应。”李定想了一想递过了锤子。“但东都这般大便是有接应也难找……”
“说起接应她一个受督公宠爱的妾室平素娇生惯养的如何获得接应对象相关消息的?”张行开始钉钉子了。“所以必然有一个联络渠道或者是之前有什么意外、突发事件让她知道了接应对象的存在……只是时间较早被查案的忽略了。”
“或者是有人帮忙传递消息的时候没多想结果马督公一死知道摊上大事了反而不敢说话了。”李定稍作补充。
“还得去马督公府上审审平素围着这个妾室的密切人物。”张行高高举着锤子本想一锤定音但正好看见月娘端着两大碗鸡蛋羹出来却又干脆扔了锤子直接去洗手过来吃羹。枭
“老刑名们不知道这个道理吗?”拿起汤匙张行舀了一勺鸡蛋羹复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知道归知道但一来事情太急逃得太利索本该是先去找人找不到再回来审的二来嘛马督公何等身份便是有聪明人又如何愿意出头沾惹事情?就不怕问出什么多余秘辛来?”李定再三来笑。“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家巡检那般是不怕事的?便是你刚刚想通之前不也在瞻前顾后。”
张行终于点头却又顺势放下了鸡蛋羹。
“怎么了不好吃吗?”月娘认真来问。
“不是”张行比划了远处的鸡窝。“有点小了金子太多怕是塞多了露馅……可是咱们院子就这么大养太多鸡也不合适。”
月娘也随之不安了起来。
“算了。”张行复又端起碗来。“赶紧吃吃完先去把案子给了了再来想法子。”
就这样闲话少说只说当日晚间马督公那豪华的宅邸内张行等了大约一个时辰的时间终于得到了一个准确回话:“北市绸缎店?”
“是。”秦宝肃然以对。“我们挨个盘问时间拖到三月内其中一个婢女说大约年前挨着年底下那个东夷女人去逛北市回来以后忽然有个侍卫得到了足足五两银子的赏钱。然后再找到那个侍卫侍卫说他当时只是帮忙将当日购买的丝绸给送了进去送完之后莫名便得了五两银子说是喜欢这家的丝绸要以后这家的货一到便直接送入她的别院。再去查问其他人才知道从那往后这个东夷贵女便经常买这家的绸缎而且买的很多……这是近期最明显、重复最多的内外交通事项。”
“立即拘拿丝绸店家。”张行越过一旁抱着长剑的白有思毫不犹豫回头去看身后几名伏龙卫。“调查清楚。”
几名伏龙卫瞥了白有思一眼匆匆离去。
随即张行与白有思继续等在了马督公府上可一直等到深夜却只等到了一个坏消息——被从被窝里带出来送到此地的商家是东都本地人身家清白绸缎的来源更是西南而非东夷而且整个店里没有一个东夷人店家也声称什么都不知道。
事情再度僵住双月之下众人只是齐齐来看张副常检。
而张行思索了好一阵子忽然醒悟:“去查车夫或者送货的人!问侍女、侍卫、店家送货的车子是自家的车子还是雇佣了北市的车马行?是不是特定车夫来送?有没有机会见到那个东夷女人?”
众人恍然立即七手八脚回身去做而这一次仅仅过了片刻消息便得到证实。
“敦化坊的车夫东境口音自称登州人士实际籍贯不明泰安车行干了三年平素在北市拉货从今年过完年后开始便专门送丝绸这种精致货物这家丝绸店送到马督公府上的丝绸八成是他来送的而侍卫得了吩咐从来都是直接让此人将丝绸搬运到后院不敢耽搁和阻拦。”秦宝再来汇报。“我跟那个丝绸店掌柜用了登州口音他说好像不大一样……这是他家在敦化坊的地址。”
说着秦宝将一张纸递了过来。
张行接过扭头去看白有思。
白有思沉默片刻也不接纸张而是抬头看了眼月色毫不犹豫下令:“去抓人!我先去张行安排好后续。”
说着居然是直接一跃而起消失在夜空中。
张行当然当然无话立即分派人手一路去接应白有思一路将此地收拾干净坐实证人证言。
而到了天明的时候所谓东夷贵女便被捉拿归案而且供认不讳承认是因为不忿与太监做妾心怀不满无意间遇到同乡后更是起了杀人潜藏逃跑归乡的心思并以下毒的方式付诸实施却不想还是被轻松缉拿。
到此为止案发不过三日便迅速结案。
翌日上午圣人恰好从大长公主那里知晓了马督公的消息亲自过问过来感慨之余却是将两名东夷嫌犯迅速处决于刑部大牢并没有像某人杞人忧天一般又扯起了东夷。
据说圣人当时唯一多余的动作是呵斥了一下高督公认为他四处传播同僚的不实谣言有失厚道。
只能说经此一案白有思和张行一举立足西苑杨柳林反倒是高督公得意忘形平白吃了个挂落。
不过时也势也事情的发展总是让人预想不到。
“怎么说?”
三日后仅仅是三日后夏天都没到来呢正在家里砌养鱼池子的张行便又迎来了白有思的一次公开造访。
“之前陛下不是要修中枢大金柱吗?”白有思面无表情做答。“家父今日正式入宫面圣上书言事说是通天塔要害至极工部能为有限不宜新开大工程……”
“这不是意料之中吗?好几拨拉扯了。”张行平静以对。“然后呢?陛下大怒?”
“陛下没有大怒只是极为不满。”白有思依旧面无表情。“然后就在这时一旁的北衙督公高江忽然站出来请求以北衙代工部督建中枢金柱……陛下很高兴说是高督公一片忠心不妨让北衙从筹备开始先拿出个方略来试一试……刚刚中丞进紫微宫了就看他能不能拦住圣人了。”
张行欲言又止竟然无话可说便安心低头去做养鱼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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