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城在下雨。
坊墙内喊杀声震天宛如两军交战而张行所在的靖安台第二巡组支援分队却立在一墙之隔的正平坊西侧天街上肃穆无语。
此时因为连日下雨天街上水流哗哗。
“为什么停在这里不能动?”
有人因为下雨和掉队不知道原委匆匆来问。
“尚书省左丞张世昭张公在这里。”前面听得清楚的钱唐回头解释而可能是为了跟另一位刚刚入南衙的刑部尚书张公做区分他还专门说了名字。“张公有钧令传下各部支援抵达后沿坊墙四面围住待他统一调派……巡检已经去北面坊门见张公了。”
后面几人听到如此自然不再多言而是下马立定。
倒是张行素来好奇:“钱兄张公为什么在这里?就算是兹事体大也没必要让尚书省左丞亲自来坊门前处理此事吧?实在是表示重视也该是咱们中丞过来方便吧?”
“路上撞上了。”钱唐瞥了一眼张行似乎不想答但还是漫不经心讲了几句。“张公在南衙主管西北巫族通商、外交转运事宜最近封城、还下雨所以张公中午时分从南衙出来便沿正门大天街南下准备往巫族商贾聚集的西市那边查看一下……结果走到宜人坊的时候这边就闹起来了只好过来掌控局势。”
“那这位……这位张公有过军务经历?”张行继续小心来问却是暴露出了真心想法他是担心遇到一个外行偏偏又是个副国级的外行死了都白死。
“你放心吧张三郎。”不待钱唐开口李清臣便在旁不耐做答。“这天底下不是只有你是人才……人家张公早年间悬驼孤身过大漠单骑入西荒将巫族一拆为三收了西域一部又使阳谋让另外两部交战至今以至于不得不同时称臣于大魏……今日这种事情在咱们看是大事在张公看来怕是小儿辈玩泥巴呢!”
张行连连颔首是个靠谱的就行。
倒是秦宝状若不解:“李十二郎你不是天天嘲讽南衙诸公吗?今天怎么反而夸上天来了?”
李清臣欲言又止只能噎在那里安静在雨中等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一位副国级领导亲临现场指挥若定的缘故过了一阵子坊内的喊杀声明显稍微弱了下来而且渐渐往东北角集中了过去这也显得天街上的流水声更大了起来。
而不知为何可能是‘第一次’参与到这种大规模的准军事行动‘尸体堆里爬出来’的上五军排头兵张行反而莫名有些紧张。
当然一个好的指挥官不可能将几乎全员修行者的锦衣巡骑闲置的何况战况已经发生了明显变化。
“张公的钧令来了。”白有思果然在雨中驰马而来。“全员弃马向北步行到东北角东侧坊墙下和其余七组靖安台锦衣同列一起准备持短兵翻墙突袭……不要管别的但有持械反抗者杀无赦杀穿街巷与迎面而来的金吾卫大阵汇合即可!”
言罢白有思率先下马拔出长剑来然后将剑鞘扔在马上单手持剑当先趋步往北。
众人来不及呼应纷纷仿效乃是拔出绣口弯刀扔下刀鞘然后单手持刀趋步紧随其后。不过片刻便与其他几组锦衣武士汇合在一起合计百余众排成一条约三四百步宽的一排伏在了天街西侧的边廊下。
“你们都要小心不要冲太前。”
很明显的流水声下白有思趁机压低声音对下属进行告诫实际上这应该是张行第一次看到白有思这般如临大敌她甚至没有浪费真气去拦雨水以至于头上小冠都被打湿了而她如此姿态的原因众人也旋即明了。
“还记得上次那个囚犯吗?入狱前修为不下于我关在第五层的那个?此人是威国公贺若辅的义子贺若怀豹而且已经露了面……如今这个局面待会他若是不碎了内丹、烧了气海来拼一拼命反而不对。”
众人各自凛然张行同样心虚——他对那位‘恶魔猎手’可是印象太深刻了一想到有这么一个跟白有思同级别的高手就在墙那边而且随时可能会拼了命放大招头顶脚心不冒汗反而奇怪。
“巡检你也不要冲太前。”
犹豫了一下钱唐突然开口。
“我知道。”白有思瞥了对方一眼只当是对方例行关心。“对方若真的碎了内丹、烧了气海来放肆没必要与他争一时拖下去一时三刻他自己就会死掉。”
“我不是这个意思。”钱唐额头上虚汗不断。“或者说不止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万一你们这种级别的高手相拼起来弄得东都城无法收拾紫微宫那里指不定会用那件白帝爷留下的什么伏龙印……到时候到时候方圆百里内高手的修为都被镇压到通脉以下……便是一根弩矢巡检也要小心的。”
还有这说法?
张行第一反应真不是担心白有思而是有了一种这个世界果然是有法宝的振奋感。然后下一刻周围所有人齐刷刷面露关心之色且看了过去他张三郎这才想起来随大流向自家这位巡检大人投出了关心的目光。
孰料双手持剑的白有思看到自己部属齐齐来看自己却反在廊下眉毛一挑当即冷笑回顾:
“我白有思若是怕死当日何不去做一个中书省的书吏现在也该是个民部给事中了吧?”
哗哗流水声中众人先是为之一塞继而便为之一振。
来不及多说随着百十名锦衣精锐列队完毕片刻后北面天街街上忽然响起了号角声号角声三长一短。
第一声罢早有双手发抖的金吾卫与净街虎上前将梯子搭到坊墙上同时墙内明显传来了一声整齐的喊杀声应该是金吾卫也在同时行动兼做掩护。
第二声罢白有思为首数名朱绶、黑绶直接自廊下腾空飞起碰都不碰坊墙便持械飞入墙内配合着他们的真气外显却是宛如数道流光飘过。
第三声号角响起包括张行在内百十名早已经运足真气到兵刃上的锦衣精锐便也跟着各组首领跃出踩着梯子翻入坊墙。
而待到第四声号角急促闪过廊下锦衣精锐早已经一个不剩。取而代之的是墙内忽然咋起、盖过一切的喊杀声以及被喊杀声遮蔽的些许惨叫声。
张行随大队翻入坊墙与其他锦衣巡骑列队扫荡坊内街巷院墙说句良心话……虽然气氛紧张虽然上来就发生了密集白刃战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危险因为白有思以及那几位朱绶、黑绶太过于靠谱了。
他们在前方一马当先轻松一跃便能飞檐走壁手中长剑、短兵一挥便带起各种光芒敢于持械反抗的不管是有修为的没修为的结伙的还是单个的往往不是他们的一合之敌张行这些人跟在后面翻墙、穿巷拉网式推进更多的像是在善后与补刀。
偶尔遇到漏网之鱼众人一拥而上也都是真气运足绣口刀一刀下去就能迅速解决战斗。
就这样不过是半刻钟而已锦衣巡骑们便能在院墙上遥遥看到对面密集的金吾卫大队人马了。彼处金吾卫大队持盾架弩长枪大刀正在军官的指挥下自十字街方向迎面大举推进。
而看着这边集中了精锐持短兵自后方突袭的锦衣巡骑后金吾卫更是士气大阵连连推进与之遥相呼应。
与官兵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夹在中间刚刚显露出规模的匪徒这些匪徒、逃犯虽然人数不少且悍不畏死其中似乎也不乏高手却在密集的军阵与精锐突袭下前后失措很快就有人开始逃散但也有人开始以小股人马占据坊民宅院负隅顽抗引来各组巡骑与金吾卫的集中打击。
到此为止只能说那位张公的声西击东、两侧夹击战术虽然简单却实用到了极致。
而今日这个场面也从另一个角度验证了靖安台的存在价值……张行敏锐意识到搞这玩意可不仅仅是搞特务政治那么简单的在这个有天地元气存在的世界里这么一支力量集合起来本身就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强大暴力组织。
任何政权都不可能忽视这支力量他们是天然的暴力机器与统治阶级就好像张行来的那个世界早期的读书人一样甚至比读书人更加理所当然。
形势大好但锦衣巡骑们最起码是张行这组人却随着战事的摧枯拉朽愈发紧张他们开始不自觉的围着最强战力白有思聚拢起来。
便是白有思也明显紧张到了极致。
原因再简单不过那位之前关押在黑塔下方第五层的高手怕是对朝廷、对社会、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愤懑的贺若辅义子贺若怀豹此时居然没有任何动静。
他在哪儿?
是藏身在哪股敌人之中准备暴起?
还是有什么别的渠道逃了?
又或者是尝试碎丹烧气没成功直接死在哪个阴沟里了?
又或者干脆情报有误?
白有思以下整个巡组甚至很可能所有此番参与突袭的锦衣巡骑精锐怕是都在紧张。
手上袖口刀把已经结冰的张行隐约中似乎抓到了一点什么但始终模糊。
胡思乱想中“哗啦”一声隔了七八十步的一个宅院旁一名挨着院墙的金吾卫忽然凭空飞起十余步重重砸到了自己身侧军阵中整个人当场穿了一根大铁矛眼见着是活不了。
而他下方尚不知几人能活。
这还不算随即足足十余名悍匪在一名年约四旬、包着头巾、手持长刀的劲装大汉带领下从破开的院墙出一涌而出朝着被砸开阵型的金吾卫发动突袭。
金吾卫们猝不及防瞬间炸裂。
白有思见到这一幕毫不犹豫直接凭空一点高高跃起获得视野看清情况后更是以一种违背力学常识的运动轨迹向前方侧身飞去比她更快的乃是连续数道轨迹不一的金色剑光。
剑光飘过惨叫声迭起。
而钱唐以下包括张行在内也早已经紧随其后——区区七八十步而已。
可杀到跟前时十几名悍匪却已经倒了一半那名包了头巾的劲装大汉更是被拦腰斩断只剩半个身子在金吾卫尸体上爬行而白有思身上也溅了半身血宛如鬼神。
与此同时破开的院墙后方居然还有幼儿大声的啼哭声。
这个场面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但即便是如此众人依然不敢多想不敢多管只是上前奋力搏杀认真补刀。
运足寒冰真气一刀砍倒身前一名悍匪后随着一股热流迎面而来张行在细雨中本能摇晃了一下身子。
下一刻他陡然醒悟自己一直在疑惑什么了:
“巡检……为什么这边天街上水声那么大?比嘉庆坊那边大这么多?进了坊虽然变小了但还能听到?”
白有思怔了怔一时也没有回复。
便是满脸血污的钱唐等人也都茫然。
“是、是旧渠!”就在这时一名刚刚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的中年金吾卫军官就在地上的血水中做了回复。“以前修东都城的时候每月用役夫四百万……工程、工程太大所以东西南北都有用来运输物资、通往洛水的人工渠……这些人工渠后来多就势铺陈成了天街但也有不少就留在天街下作暗渠当泄水渠……而下面这道渠是南城最大的一条渠从正平坊北面经过在东面转向然后能沿着天街一路流到洛水一到夏日雨季整日整夜水声不停。”
听到一半白有思便与张行对视一眼俨然是有所醒悟却不知为何即便是她此时也有些紧张和惶恐起来:
“钱、钱唐!你去汇报给……算了我自己去!”
白有思转过身来便要凭空飞起。
但她刚刚跳起尚未腾空正平坊的北面因为那位张公稳坐钓鱼台的地方忽然便传来一声如雷巨响巨响宛如爆炸将张行等人震得耳鸣。
半空中的白有思怔了一怔落下身来然后不顾身后再度起身向北腾去其余朱绶、黑绶也都醒悟立即起身跟上。
片刻后耳鸣消失听着北面的喊杀声与哀嚎声以及中间还夹杂着的怒吼声与大笑声锦衣巡骑们同样不敢怠慢仅仅是相互对视几眼这些精锐便立即默契靠拢集中向北卷去。
当张行等人越过明显破损的坊墙时第一眼看到了三个明显的人影在空中地上卷着流光不停撞击交手而第二眼就看到了天街上那个足足方圆十丈的大洞以及洞下的流水潺潺。
这时候张行这些巡骑是真的不知所措了。没办法真没办法他们就算是先帮忙也够不着啊连黑绶和其他朱绶们都没有上去而是在四下搜索者什么。
而很快他们就发现了目标两名朱绶迅速跃了过去剩下几名朱绶、黑绶更是仓促在自己这边的天街边廊下腾出一个空地来甚至有人毫不迟疑从身后坊墙内搬来了一把椅子。
“是老夫失了计较居然忘了这道旧渠。”
椅子刚刚放行一名年约五旬身上稍微湿了一点的布衣老者就在七八名身着奇怪甲胄的卫士护卫与两名朱绶的引导下平静走了过来老者面貌干净、姿容俊秀算是个老帅哥而老帅哥面对着几名朱绶、黑绶的行礼时复又一面摆手一面捻须而叹。“幸好圣人给我派了伏龙卫。”
说着直接冷静坐了下来。
毫无疑问此人必然是那位副国级领导、当朝南衙诸公之一的尚书左丞张世昭张公了。
和其他人立即盯住了张公不同身心俱皆狼狈的张行等二组巡骑忍不住面面相觑却居然只去看那些奇怪甲胄的卫士而那些卫士也恰好看了过来。
这下子众人终于晓得天上飞的第三个人是谁了——司马二龙嘛。
“都站稳了。”在新椅子上坐定后那位布衣老帅哥也就是张世昭张公了环顾左右平静吩咐。“贺若怀豹这贼厮强行碎丹烧了自家气海便是神仙也救不得……且让司马二郎和白三娘抗住他一时三刻后上去捡尸便可现在最主要的是稳住局势让坊内那边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几名朱绶、黑绶纷纷颔首而一名很明显是金吾卫系统的将领姗姗来迟也当即在廊外下拜俯首称是。
而下一刻一道卷着白光的身影忽然撞开另一道带着金光的身影然后自空中砸向此处几名朱绶、黑绶、伏龙卫几乎人人身上泛起光芒试图护住张世昭。
但白光只是在廊外一闪便复又腾空而起。
紧接着那名金吾卫高级军官便整个被挑上了天最后居然掉入了那个大洞里落水时‘扑通’作响。
“张世昭!”
空中那人再度撞开一道身影忽然停在天街对面的边廊角楼之上张行看的清楚对方赫然是那日的囚犯不过此时去了眼罩而已而且正在抓着角楼边缘、拎着一把金吾卫制式长枪在细雨中仰头大笑。“我杀不了司马家和白家的这两个后辈杀不了你却杀不了其他人吗?一时三刻你猜我能杀多少?!”
老帅哥略显尴尬忍不住咬住了自己的食指关节。
而在场其他人无论是锦衣巡骑还是金吾卫……尤其是金吾卫几乎人人色变。
大概是见到张世昭没有回应那人长呼一口气一手把住角楼檐角一手握着一把金吾卫的长枪四下指点然后奋力来喊声震天街:
“老子被关了十六年兄弟恩主义父俱亡要的就是这一时三刻!求得就是这一时三刻!而你们这些厮杀汉居然为了一点俸禄在此时闯到我面前?岂不是白白送死?不过这个朝廷本不把你们当回事死了也白死!至于张世昭我明白告诉你想要杀我贺若怀豹!要么让这两个后辈拿命来换要么让曹林、牛河两条老狗滚过来至不济也该用伏龙印!否则你是看不起我呢还是看不起我这身藏了十六年一朝放出的断江真气?!”
言罢此人仰天一声长啸宛如虎啸山林震动四野是字面意义上的震动四野因为雨水明显因为他的嘶吼发生了偏潲。
紧接着此人长枪一挥便腾空跃起随着白有思被他在空中一枪隔开复又接着往下方奋力一刺一名锦衣巡骑只是刚刚来得及抬手便被活活钉在身后的坊墙上。
而贺若怀豹再得一手却不拔枪反而从对方手中取下绣口刀反手挡住司马正的长戟便复又腾空而起。
众人彻底胆寒军势几乎动摇。
“速速去请靖安台曹公、北衙牛督公。”被伏龙卫、朱绶、黑绶团团围住的尚书左丞张世昭终于也出汗了而且还剁了脚。“让他们两条老狗速速滚过来否则大魏的脸就要在天街上丢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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