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恢复寂静后, 司绯看着遍地残花, 笑容淡了下来,叹了口气。
藏在阴影里的秃和尚见沈知弦消失了,才敢走出来, 露出虚惊一场的神色:“方才见他将剑架在你脖子上,我都害怕了, 万一他手一抖,你可就……”
司绯无所谓地摊了摊手:“要是这样能死掉,那可再好不过了。”
秃和尚想起了什么,摸了摸秃脑袋, 不说话了。
司绯感受到突然严肃起来的气氛, 偏头看了眼秃和尚,露出轻松的笑容来:“沈知弦又不是晏瑾, 发起疯来六亲不认, 他不会杀我的, 放心吧……你该担心的是荒原里的那一位。”
他随手一挥, 卷起地上残花,化出一片幻象来。
幻象里光线昏暗,隐约可见荒芜一片,四处萦绕着魔气,妖兽魔物残骸遍地, 有人背对着他们,浑身透着杀气,挥手一剑将扑过来的妖魔碎作数段。
——是晏瑾。
他架势太凶猛, 除了些没有理智的小妖魔前赴后继地过来送死,本事大一些的妖魔都有点儿瑟缩了。
妖魔们也不是全然失智的,越是强大的妖魔,越懂得保命的道理。晏瑾在这儿呆了多久,就以狠戾手段斩杀了多少妖魔,愈战愈勇,甚至还连连升阶,实力暴涨。
几个在荒原里算是强大的妖魔面面相觑了一会,在他面前心不甘情不愿地低下了头,做出了臣服的姿态。
晏瑾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有冷漠和杀气,对妖魔们的臣服不置可否。大概是感受到了窥视的目光,他猛地转过身来,一双殷红如血的眸里全是戾气,像是要透过幻象,化作利刃,刺在司绯和秃和尚身上。
他提着剑,剑上血色淋漓,犹自缠着一缕魔气。
秃和尚打了个冷颤,明知道晏瑾看不到他们,他还是下意识就窜到了司绯身后,小心地探出半个脑袋张望:“哎呀别看我别看我,和尚胆小不经吓……晏瑾这回入魔怎么瞧着比上回还凶啊,可别最后又控制不住了……”
他紧张地搓了搓手,忧心忡忡:“溯魂草可没有第二株——那是什么?!”
因为太震惊,他的声音都有些破音,诧异地看着像是完全失去理智的晏瑾忽然抬手,一团碧绿幽光在他掌心上舒展开来。
变成了一株小草芽的模样。
小草芽在他掌心里蹦蹦跳跳,也不知表达了什么,晏瑾眼底的戾气居然消散了一些,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杀气也略略收敛了几分,他手腕一翻,将小草芽拢进袖子里去,转身没入黑暗。
残花落地,幻象消失。
秃和尚脸上震惊仍未散:“溯魂草?晏瑾那儿怎么又有一株溯魂草?”
他下意识就要往怀里摸,摸了半天才恍然,一拍脑门:“我的书被谌洌抢走了!”
司绯闻言,皱着眉看他一眼,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嫌弃。
秃和尚嘿嘿笑了笑,腆着脸凑过来:“哎呀,阿绯,和尚打不过那个冰块啊,你去帮和尚把书要回来呗……”
司绯断然拒绝:“不要,懒,不想打架。”
秃和尚扭捏了一下:“那要不然,阿绯你去施展一下美人计嘛……那话咋说来着,英雄难过美人关……”
司绯脸绿了一瞬,没好气地敲了敲秃和尚的秃脑袋:“滚滚滚。”他笑骂着,眼底却一点儿笑意都没了。
秃和尚还想说什么,忽然神色一凛,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到了他脑袋上,他伸手摸了摸,摸到一点冰凉,紧接着,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上飘落,很快就铺了满地。
是维持了数千年的封印禁制,终于碎掉了,巨大的禁制化作片片飞雪,洋洋洒洒落下。
“阿绯,禁制破了……”
“是呢……那些东西要出来了。”司绯神色空茫了一瞬,很快就露出来一个狡黠的笑,“你方才说,谌洌还在外头守着?”
秃和尚哎了声。
“嗯,很好,捉苦力去。”
一胖一瘦两道身影很快消失,而不死城内某处密室里,沈知弦刚融合了溯魂草,神情有片刻恍惚。
小草芽很特别他是知道的,可万万没想到,它居然就是传说中……能逆天溯魂改命重生的溯魂草。
上一世的他,最后大抵还是没能在晏瑾手里活下来的,那这一世的重生,是因为溯魂草吗?
是谁找到了溯魂草,又这般费尽心思地让他重生——不,晏瑾也是重生的,这事儿,和他有关系吗?
密室里只剩一抔黄土,那块写着溯魂草的小木匾,在溯魂草被吸收融合后也化作齑粉,沈知弦心情复杂地运转了一下灵力,一点点细致地查探过心脉。
方才溯魂草和剩下一小块鲛鳞融合,彻底地修补了他心脉上的创伤,久违的舒畅感让他恨不得立刻就出去找人打一架畅快畅快。
等找到晏瑾了,一定要同他好好打一架,之前受心疾压制着,都打不痛快。
此处四面皆墙,只有一扇门紧闭,沈知弦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出,刚一出去就被风雪糊了一脸。
他微微偏头避开一片雪花,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处长街上。
这和普通城镇里并没有什么不同,砖瓦房,红灯笼,青石街,若说有不同的,那便是此处的居民,皆是非人。
寒风萧瑟中,几个裹着厚厚棉袄的小妖怪崽崽笑闹着从沈知弦身边跑过,藏不住的兔耳朵在风里一晃一晃的,毛绒绒的,很是可爱。
这是……在不死城里?
沈知弦打量着四周,旁边一个佝偻着背的老树妖艰难地抽起来自己的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又将根茎塞回土里去:“哎哟哟,一个新来的年轻人。”
沈知弦转头看它,老树妖树干上有一张干枯皱巴的老人脸,正愉快地哼着五音不全的曲子,见沈知弦望过来,老树妖哎呀一声,慈祥道:“在这儿还住得惯?”
沈知弦脸色流露出一点疑惑,佯装不解:“这儿……是什么地方?”
他面上的茫然恰好好处的真实,老树妖不疑有他,道:“这儿是不死城呢,我们也叫它无忧城,在这儿你不会有烦恼,每天都是快快乐乐的。”
恰此时,又路过了几只妖魔,老树妖愉快地同他们打招呼,沈知弦趁机套话,发现这儿的妖魔鬼怪,居然都不认识司绯,更别提秃和尚了。
沈知弦觉得匪夷所思,这儿的非人仿佛不懂烦恼是什么,每个脸上都是带笑的,似乎没有任何负面情绪——这怎么可能呢,纵然是刚出生的婴儿,也会哭笑吵闹耍脾气啊!
他还注意到,这儿随处可见忘归花的雕纹,门边屋檐下,总是会雕刻着忘归花的纹路,那花纹里流动着一丝微弱的气息,沈知弦仔细感应了一下,觉得有点熟悉——这与方才司绯指尖花流泻出来的月光极为相似。
八成是那位司绯的手笔。
不死城应该是和那所谓的荒原有点关系的,看司绯的态度,沈知弦觉得不死城很大可能才是这荒原最后一处防线。
数千年来,那封印禁制早就裂痕无数,大妖魔们无法穿过这些裂缝,但许多小妖魔却是能从那儿逃离出来的。
司绯在此建不死城,大概就是为了处理掉这些逃出来的小妖魔们。
沈知弦心中猜测无数,面上神色不显,正要同这老树妖告别,老树妖忽然哎哟了一声,抖了抖树身,抖落许多枯叶:“是谁砸我哟!”
它抽出一根树根,捡起旁边一块骨碌碌滚过来的石头。
那石头上以红绳系着一卷小纸,树根不甚灵活地拆开来,看了半晌,默默将纸递给沈知弦:“我不识字,你来看。”
沈知弦接过纸和石块,展开纸张,那上头第一句话便是“沈仙师亲启”。
他微微凝了神色,继续往下看。
纸张小小的,但很长,卷成一卷。看这措辞风格,像是秃和尚写的,洋洋洒洒前半段都是表达歉意,只最后一段小心翼翼地提了提晏瑾。
纸上说,荒原被封印了数千年,里头妖魔鬼怪无数,难以管教,之所以将晏瑾送去荒原,是因为晏瑾天生魔体,只有他才有本事镇得住场子。
就像是将一只狮子送进一片森林里,让他统领整片森林,不让里头各种野兽放肆作乱。
咔擦一声,老树妖瑟缩了一下,眼睁睁看着那块硬硬的石头在沈知弦手里被捏成粉末,簌簌落下。
沈知弦继续讲最后一点儿纸卷展开,那上头还说,荒原的封印禁制撑不住了,开始大片大片地碎裂了,无数妖魔逃逸出去,还请沈仙师出手相助,斩妖除魔。
至于晏瑾如今在哪儿,他们已经……不知道了。
看到最后,沈知弦的脸色沉得仿佛下着暴雨的阴天,老树妖本来还好奇着呢,看着他这浑身阴冷的气息,求生欲旺盛地闭了嘴,睁着双昏花老眼目送着沈知弦离开。
眼见的沈知弦的背影消失,老树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正昏昏欲睡,一声哎哟声又把它惊醒了。
“糟了糟了,忘记解开法诀了啊!”一个秃和尚从它面前焦急跑过,胖胖的手还在不停地掐算着什么,片刻后他手指一顿,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一推算,还有转机……”
他慢下脚步,晃悠悠地走开了。
老树妖迷迷糊糊地看着他,看着他一摇一晃地走远,这回是彻底闭上眼睡过去了。
却说沈知弦这边。
沈知弦心里其实是恨极了司绯他们的作为,手指捏紧了纸卷,恨不得撕碎了全糊他们脸上去。可他找不着司绯他们,也找不着晏瑾。
他倒是打过契约的主意,可不知道是距离太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催动契约时,只能隐约感受到晏瑾安全无恙,并不能感知到他的位置。
也幸好还能感受到晏瑾没受伤,不然沈知弦现在就会忍不住把不死城掀翻。
要不然……他先回清云宗去。
晏瑾若无大碍,又还惦记着他的话,打听得他的消息,必定是会回清云宗的。
也省得他们两边互相寻找,互相错过。
等他与晏瑾见着面了,再来携手处理这种种事情,没见着晏瑾,他心里总是不安。
沈知弦沉吟犹豫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纸卷,摸着摸着忽然觉得手感有些奇怪。
他抬手看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在卷尾一角,轻轻地扯起来一张贴附其上,薄薄的纸。
这掀起来的纸不过半个巴掌大,薄薄的一张,看着很脆弱,似乎是碰一下就会破,但实际上捏起来手感极为坚韧。
只是那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
沈知弦仔细地摩挲过这张纸,一点儿熟悉的气息在纸上流转,让他一瞬间回忆起温宗主来。
他皱了皱眉,仔细确认了一下——确实是有温宗主的气息,确切而言,是温宗主的剑的气息。
温宗主早在数年前就升阶失败身殒了,他的剑也早就碎裂了,时隔多年,怎么会在这儿感受到他和他的剑的气息?
沈知弦心头谜团越滚越大,当时温宗主身殒时,他还被夺舍着,对此一无所知,温宗主一应后事都是宋茗并几位长老一起处理的,若是要知道当时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少不得回清云宗问个清楚。
沈知弦定了定心神,终于是打定了主意,暂且撇下不死城的种种,开始往清云宗赶。
一路上果如纸条所说,妖魔鬼怪多了许多,隔三差五就要出现几只。沈知弦虽然赶着路,见着妖魔鬼怪作乱,倒也会停下来处理一番。
这日,沈知弦一边琢磨着那张无字纸,一边赶路,路过一片林子时,又看见了一位仙修正在被几只魔物围攻,捉襟见肘好不狼狈。
他三两下将魔物斩杀,那仙修转过身来道谢时,沈知弦咦了声:“宿成仙师?”
这不是之前曾萍水相逢见过两面,还给他算过一卦的玄机楼弟子宿成吗?
沈知弦还顶着岁见的面容,宿成愣了一下,很快就认出他来了,高兴地同他打了个招呼后又很诧异:“原来你也是仙修吗?”
沈知弦微微带笑,温和道:“当时有难言之隐,不得不隐藏身份,还请不要生气。”
宿成摆了摆手,笑道:“哎呀我懂我懂,也不是什么大事,生什么气呢,我还要感谢你救我一命。”他抱拳,深深一礼。
沈知弦侧身避让了半礼,笑了笑,便揭过了这个话题。又见他风尘仆仆,沈知弦便多问了几句。
宿成道:“近日妖魔横行,隐约有妖魔复盛之象,我虽非大能,斩几个小妖小魔,还是可以的。”
两人匆匆交流了两句,各有要事,便各自要分别,转身时,宿成一眼瞥见沈知弦手里那张纸,诧异之下脱口而出:“天命纸?”
沈知弦倏地偏头看他。
宿成自知失礼,脸上露出抱歉的神色,歉然道:“很抱歉……我是突然看见了本门失传已久的天命纸,一时震惊……能否问一问,这纸是从何而来?”
沈知弦心念一动,大方地将那纸递过去:“是他人所赠。你认得这张纸?”
宿成小心翼翼地捏住这张薄纸,翻来覆去看了看,震惊之色越发明显,他笃定道:“这确实就是天命纸!这上头还有那位师叔的气息!”
沈知弦顺着他的话问:“你的师叔?”
宿成猛地住了嘴,自觉失言,有些懊恼,但话已经出口了,面前又是刚刚才出手救过他的人,他左右望了望,见四下无人,小声道:“也不算是师叔了,那位前辈很久之前就已经被逐出了玄机楼……我们宗门里,只有他能用得了天命纸。”
他住了口,露出不愿多说的为难神色,沈知弦也不为难他,只道:“那你可知,这纸上有何蹊跷?”
“天命纸能推过去未来,需天赋极高者才可驾驭。这上头有法诀,我是无法彻底解开了,但让上面的内容显示出来,我还是能做到的。”宿成显然是对自己这方面的实力很自信,他问:“可要试一试?”
沈知弦做了个有劳的手势。
宿成应了声好,一番复杂作为,法诀打在天命纸上,果然那上头逐渐就浮现出一个图像。
宿成是个老实人,见隐约有图像浮现了,便立刻抬头目视前方,避嫌地一眼都不看:“好了。”
沈知弦看着那图案,轻吸一口凉气,面上不动声色地向宿成道谢,宿成摆摆手表示不客气,两人便互相道别告辞,各自往相反的方向离开。
等走了一段路,沈知弦才摊开手,那张显现了图案的纸正躺在他的手心上,上面绘着一把剑,隐约还有灵气流动。
是温宗主的剑。
并着一缕残破的剑灵。
作者有话要说: 攻下章出来。
周日出门去,下周四才回来。大概短小几天(也可能会咕,如果中午12点没更就是咕了qwq)
存稿箱,你是个成熟的箱了,你要学会自己写更新了!(忍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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