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月袖写信的第二天, 千里之外的岷州, 一直得不到安抚的难民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们在这天早些时候抓到了福渠县的师爷,审问之下得知去年年初确实有朝廷拨款的消息,可是修堤坝的钱根本就没有发到他们县衙手上。那师爷信誓旦旦地说当时他还找过相邻几个县的人问过, 大家都说没见着这笔钱。
朝廷拨了款, 县衙没见着钱,那钱去哪儿了
就在大伙儿疑惑之际, 一个身材瘦弱的年轻人突然站出来叫道“定是刺史贪了这笔钱去年三月我在山中砍柴,遇到一伙儿衙役在路边歇息, 他们挑了十多口大箱子。我偷听到他们说这些是送去京城给陈太师祝寿的生辰纲”
此言一出,大家纷纷议论起来。
“咱们岷州地穷, 哪儿来那么多钱贺寿”
“就是啊, 十几口大箱子呢”
朝廷是年初拨的款, 这笔生辰纲是三月份运走的,岷州刺史很有可能是挪用了朝廷那笔修堤坝的钱来去孝敬了陈太师。
大家越想越觉得肯定是这样。这伙难民中有一个领头之人名叫钟信,他父亲是福渠县的一个乡绅,为人豪爽讲义气,在这一带的百姓中有很高的声望。这次洪灾, 他父亲带着家丁们配合官兵抢险救援, 冲在第一线,救了很多乡亲,可他自己却没能幸免于难。
大家感念钟信父亲的恩情, 一致推举钟信做他们的头领。
钟信性情跟他父亲很像, 颇有侠风, 正是有他的领导,这伙灾民才能勉强维持了一个多月的生存,在山上搭起了临时居所。只如今山里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上面迟迟没有抚恤粮食下发,他怀疑岷州刺史根本就没把这件事报上去。
而现在师爷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想。岷州刺史挪用了原本用来修筑堤坝的银两,定是怕把灾情报上去以后朝廷会派人来核查。
“这样看来,官府是指望不上了。”钟信把大伙儿聚拢起来说道,“刺史先是贪了修筑堤坝的钱,害我们亲人惨死,如今又隐瞒灾情,不顾我们的死活。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算了咱们必须杀了那狗官,为咱们死去的亲人讨个公道”
“杀狗官讨公道杀狗官讨公道”
灾民们义愤填膺,顺着钟信的话大声喊起了口号。
钟信抬手按了按,灾民们安静了下来。
“大家捡些干净衣服出来,咱们挑几个身手好的兄弟于今明两日混入千阳城做内应,明晚咱们就动手”
岷地盗匪横行,尤其是一些远离城镇的村落,仅靠官府根本来不及应对突然袭击的盗匪,村民们往往需要自发组织民兵团。这些民兵团中的人中基本都是一些身体壮实、作战经验丰富的老手,他们打起仗来不比官府的正规军差。
钟信安排好了人,第二天入夜,所有人一起行动。
岷地的民众作起战来不分男女老幼,不少妇人比男人还彪悍,连不会走路的娃娃都由父母用布包了缠在胸前带着一起跟敌人厮杀。
这是长期跟盗匪作战养成的习惯。岷地的盗匪们相当狡猾,经常会兵分两路,一路与民兵团正面牵扯,另一路则绕后偷家。民兵团人手不够,除了把所有人集中在一起全员参与作战外,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能保护大家。
不能打的都死了,留下的都是些凶悍勇猛的。钟信带着这么一群人在夜色的遮掩下来到千阳城外。
他拉满弓,一只带火的箭高高飞起划破夜空。城楼上的士兵察觉有异,正伸着脖子查看,忽然被人从身后抹了脖子。
预先埋伏在城内的人悄无声息地登上了城楼,干净利落地处理掉了值夜的守卫们,然后打开城门。城外众人自觉两人一排站成两列,迅速通过了城门,其纪律性之强,外人很难想象这是一支由普通百姓组成的队伍。
进城后,这伙人直奔刺史府去,路上遇到了巡夜的兵官,一部分人留下来拖住这些官兵,不让他们去叫增援,另一部分人则依旧在钟信的带领下冲往刺史府。
渝朝为防地方官员拥兵自重,除了那些由亲王兼领刺史的州以外,其余诸州的驻兵都是三年一轮换,原则上本地征招的士兵是不允许驻守本地的。千阳城包括刺史府里的这些守卫士兵都不是本地人,再加上又是深夜遭遇的突袭,一时竟打不过钟信这伙人。
刺史府的大门被攻破,府内到处都是家仆婢女和刺史内眷的尖叫声。刺史刘成业躲在假山底下瑟瑟发抖,假山边上不停有人奔来跑去,好几次他都险些被人发现。
“老爷,我到处找您呢,原来您在这”
刘成业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吓得一哆嗦,颤巍巍地回过头,认出来人是自己府上的一名护卫,名叫王元。
“哎哟是你呀,吓死我了。”刘成业擦了把额上的汗。
“我刚趁乱偷藏了两匹马在后门那边,您先过去,我去找了夫人和小姐就来。”王元说着把自己的匕首交给刘成业,“这个您拿好,要是路上见着贼人您就杀了他们”
刘成业听说能逃命,刚宽心了一点,再一听王元说要让他自己先过去,又紧张了起来。
这满地的刁民,他就一柄匕首能顶什么用啊
“你别走啊”刘成业急忙拉住了王元。王元回头有些为难地看向他问道“那不然老爷同我一道回去找夫人”
这里人少都把刘成业吓得够呛,他好不容易才躲到这里来的,让他回去那满是刁民的内宅怎么可能
“嗨呀这个时候还管什么夫人小姐你先带我跑吧,回头咱们叫了增援再来救她们”见王元还有些犹豫,刘成业拿出主人的架子骂道“你是长官还是我是长官这种关头还有什么好想的”
王元见刘成业如此坚持,只好答应。他带着刘成业一路绕过来来往往的人,成功跟刘成业骑上马跑了,将火光冲天的刺史府留在了身后。
天光渐亮,这一场混战最终还是群情激愤的灾民取得了胜利。刺史府里尸横遍地,活下来的灾民把尸体一一搬出来堆在一起烧掉以免腐烂后发生瘟疫。
“这人好奇怪,怎么没穿外衣啊”负责抬尸体的一人跟同他一起干活的同伴说道。
“咱们大半夜冲进来,人家正在睡觉没来得及穿不是很正常。”另一人不以为意地说。
“说的也是。”那人不再纠结,把尸体抛到尸堆上。
半天后,所有尸体都收集完毕,钟信亲自点了火。火焰中,那具没穿外衣的尸体竟跟昨夜护送刘成业离开的王元有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岷州灾民冲进千阳城攻占刺史府的消息传到京城,朝野上下大为震动。
早朝的时候,骆瑾和拿着奏报发了好一通火。
“这些当官的都是干什么吃的苍江决堤两个多月了,朕昨夜才得到奏报,早干什么去了”
大殿里安静地落针可闻,没有一人敢回答。
骆瑾和在台阶上气愤地走来走去“朝廷去年刚拨了修堤坝的银子,今年苍江就决堤了这修堤坝的钱花哪儿了新建的大堤一年都管不到吗”
“这这或许是灾情过于严重,有堤坝也防不住啊”一名老臣试探着回道。
“既然灾情这么严重,为什么不报岷州刺史呢他现在人在哪里”骆瑾和质问殿中跪着的那人,那人是岷州参军,千阳城被破的消息也是他昨夜报上来的。
他奔驰了三天三夜,身上的血衣还不曾换下。
“回陛下的话,下官着实不知。那晚叛军攻进了刺史府,有人看见刘刺史跟一名护卫从后门跑了。千阳城被破以后,好些个县里的百姓也跟着造反,现在岷州全乱了,许多官员都被杀了,刘刺史就算跑出了千阳城也未必还活着”
“什么叛军那是灾民”骆瑾和让这些人气得头疼,“你们要是早点上报,朝廷早发抚慰钱粮,他们会反吗还有那个岷州刺史,叫刘成业是不是居然抛下一城百姓跟官兵,自己先逃了他最好是已经死了,不然朕定要治他欺君之罪”
“陛下,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晚了。”陈太师站出来奏道,“为今之计还是赶紧想办法补救为好。”
骆瑾和又走了两个来回,坐回龙椅上,平复了一下心情,方又开口道“太师说得有理。只如今岷州刺史一职空缺,其他官位也不知道还空缺多少。朝廷选任新官需要时候,再者岷州现在民意沸腾,想必对新任官员的抵触情绪也很强。朕打算派一名钦差带着赈灾的粮食先行,待安抚住百姓情绪以后再徐徐任命其他官员。”
他说完扫视了一眼在场的官员们,问道“有谁自愿前往赈灾”
此话一出,在场大半人的头都垂得更低了一点。岷地刁民凶悍至此,连刺史府都敢抢占,在人家最气愤的当口去当这钦差岂不是送死吗
骆瑾和看向陈太师“陈太师先帝一向最信任你,朕也一样,此番难题就交与你去替朕解决如何”
陈太师默不作声,先前替岷州官员说过话的那名老臣又站出来说“太师乃是我朝的顶梁柱,还需留在京城,万一再有什么事也好与陛下出谋划策。”
骆瑾和冷笑一声“那么全中书是不是想替陈太师分分忧走这一趟”
一般而言都说为皇上分忧,骆瑾和这“替陈太师分忧”,嘲讽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全中书老脸一红,嗫嚅道“老臣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虽然区区贱命不足惜,但是耽误了陛下的差事可就是老臣的罪过了。这事还是交给年轻人去做吧”
“哼”骆瑾和不悦地转向了下一个人,那人是御史台一分为二以后新任的右督查尉,也是通过贿赂陈太师得的官职。
他一听说要他去岷州赈灾,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巡查各州县本就是你的职责,你既不敢做还当什么右督查尉”骆瑾和喝道,“来人,摘了他的官帽,命侍御史曲昌接替徐述任右督查尉,即刻起赴岷州赈灾,不得有误”
散朝后,一群官员浩浩荡荡地去了陈太后所在的静安宫。
徐述跪在地上哭着求陈太后为他做主,其余人也纷纷附和,他们倒不是同情徐述,主要是骆瑾和今日在朝堂上表现出来的那种异乎寻常的强势让他们感到了威胁,总担心下一个被当场罢官的人会轮到他们自己。
“你们的意思哀家听明白了。”陈太后端坐在主位上,温声对众人说“大家先回去吧,此事不必担心,待哀家跟陈太师商议之后自会处理。”
众人一走,陈太后立刻变了脸色,指着陈太师骂道“看看你找的都是些什么人先是郑韦那个混账,现在又来个徐述这种窝囊废不就是去赈个灾么,有什么不敢去的人家是想活命,他去发粮,到了地方扔下粮食,人家抢粮都来不及,谁还顾得上杀他”
“姐姐息怒。”陈太师道“这事也是来的太突然,大家都没个准备。再说了,要不是这禁军都归骆凤心掌管了,皇上也未必敢这么硬气。”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怪我当日没拦着皇上”陈太后愠怒,“那天那种情形,换了你你能拦着吗”
那晚之后第二天陈太后便招了自己弟弟来商议怎么把禁军统领这个职位弄回来,可惜到今天也没想出个办法。
陈太师默不作声,陈太后兀自生了会闷气以后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岷州修堤坝的那笔银两”
陈太师刚开了个头就被陈太后气急败坏地打断。
“你别说那笔银两也跟你有关我往常怎么跟你说的你想捞钱可以,捞些你捞得动的,别惹出一堆事来让我给你擦屁股”
陈太师道“这次我是真的冤枉。去年我五十大寿,不是很多人都送了礼么,那岷州刺史也送了。当时我想着岷州那么个穷地方能有什么好东西,就没在意。昨晚上听说苍江决堤,我再去库房,才发现他送来的全是去年朝廷拨下去的库银我收礼那时候哪能想得到他竟然这么大胆呐”
陈太后快让自己这个弟弟气得昏了过去“那银子呢现在怎么样了”
“银子我已经让人拿去熔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那岷州刺史跑了,如今生死未卜,我担心他会上京城来找我。他送来的东西里还夹着一封信,说是想求我给他调去别的地方当官。”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陈太后气道,“还不快让人去找啊”
“是、是。”陈太师连声说道。陈家能有今天的地位,离不开陈太后在背后出谋划策,陈太师如今虽然已经身居高位,还是不敢反驳自己这个姐姐。
他行至门口,又转回头,迟疑道,“还有一件事”
“你还做了什么事”陈太后面色惊疑,她现在简直是怕听见有事了。
“姐姐你别误会,不是什么坏事。”陈太师道,“就是最近几天,征西王的儿子来找过我好几回,我都让下人推拒了”
渝朝这些异姓王都有儿子在京城为官,说是为官,实际上是为质,处境通常有些尴尬。
“嗯,做得好。”听说是这件事,陈太后心里总算平和了一点,叮嘱陈太师道,“征西王迟早要反的,你不要跟着掺和进去。”
陈太师应下来,行礼告退。陈太后想了想,忽然又叫住他“慢着,见上一见也无妨。他若是提出什么要求,你就跟他打打太极,不要应承,也不要回绝得太死,咱们且再等一等,看看局势的发展情况再说。”
另一边,乾坤殿内,乔琬自昨夜就跪在这里,已经跪了一宿了。
“他人都上朝去了,你起来吧。”骆凤心皱眉说道。
昨夜骆瑾和得了岷州的消息,惊怒之后很快反应过来,乔琬怕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如今宫里的守卫皆有骆凤心负责,骆瑾和身边的眼线少了很多。他连夜把乔琬叫进宫质问,乔琬知道瞒不过去,只得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
“他说的没错,我这样跟那些瞒而不报的贪官污吏有什么两样。”这件事乔琬心里确实有愧,她早就知道岷州的灾情了,为了计划能顺利进行,她跟那些人一样瞒下了这件事,没有把它告诉骆瑾和。朝廷的救灾粮一日不到,岷州的灾民就多一日饿死的危险。
“你啊我都把你那块木牌烧了,怎么还总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骆凤心看她这样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在北境的时候就听说过乔琬的一些事,如果乔琬一直干干净净就像金御史那样,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就不会是骆瑾和了。她以为乔琬最多一开始不适应,久了也该麻木,就像她一开始在战场上杀人时不适应一样,可是你不杀敌敌人就要杀你,走上这条路就没得选了。
然而现在看来乔琬虽然做事的时候该狠就狠不拖泥带水,但内心还是很难迈过这道坎儿。
“好啦。”骆凤心见乔琬不吱声,弯腰去扶乔琬,乔琬不肯起来,骆凤心板起了脸作出不耐烦的样子“你是不是想让我抱你”
乔琬还是不说话,可看她时候那委屈劲儿,硬是让骆凤心快装不下去了。
看来说是没用,只能动手。骆凤心去抱乔琬,乔琬挣扎个不停,骆凤心怕弄痛她没敢使太大劲,还被乔琬踩到了裳摆,扑着乔琬摔到地上。
骆瑾和进门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幕,自己妹妹趴在人家身上,还一脸紧张地问人家痛不痛。
“咳”骆瑾和清了清嗓子。
骆凤心被她哥撞见也不惊慌,拉着乔琬坐起来,一手强行按着乔琬的头让她把脸埋在自己肩上,不许她去看骆瑾和,一手给她揉着背。
“你都让人跪了一宿了,有完没完她是给你做事,要不是为了帮你,她至于受这个罪么”
骆瑾和在朝上发过火,这会儿气也消了,他之前说让乔琬一直跪着本来就是气话,以为有骆凤心在这儿,等他走了乔琬自然也会起来,没想到乔琬在这件事上这么死脑筋。
“行了行了,都是朕的错好了吧。”骆瑾和挥挥手,嫌这两人搂搂抱抱得碍眼,“人还没娶进门呢就护成这样,赶紧回去休息吧。”
回去的路上,乔琬靠着马车壁一下一下地瞟骆凤心。
骆凤心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干什么”
“你今天怎么不骂我了”乔琬的声音小小的。
骆凤心让乔琬气笑了“你还喜欢找骂是不是不骂你不舒服”
“当然不是了”
终于又坐到了毛毯上,乔琬把手背在身后一下一下地揪着毛毛,闷声说道“可是以前我跟你对着干你就会骂我。”
她今天让骆瑾和劈头盖脸的训了一顿,说的又正是她心里一直想忽略又忽略不掉的痛点,心情非常低落。人在脆弱的时候大概格外容易产生点依赖情绪,比如她现在看骆凤心的时候就很想求抱抱求顺毛。
这想法太可怕了
乔琬一边揪着毛毛压惊,一边又忍不住去看骆凤心,过了好长时间才发现马车所走的这条路不是往她家方向去的。
“我要下车”乔琬想起身去拉车夫,刚用了点劲,膝盖上传来的痛又让她跌坐了回去。
啊啊啊她一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继续跟骆凤心单独待在一起
骆凤心最近都很奇怪,也不知道为什么都不骂她了,有时候还会流露出一点温柔来,比如刚才在乾坤殿的时候,被骆凤心压住的那一下她大脑一片空白,连疼都没感觉到,明明之前演戏的时候也不是没抱过,当时就完全没这感觉。
乔琬知道自己现在的心境不太对劲,再在这种心境下继续跟骆凤心待在一起,她怕她会抑制不了对骆凤心直线飙升的依恋感。
可是骆凤心却并不肯放她走,非要把她带回公主府上药,还威胁她如果不肯老实坐好把裳摆撩起来,就要把她衣裳扒了给她擦药了。
哼,还是那么凶
乔琬一边在心里生闷气一边又觉得这闷气都带着点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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