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胤沉吟道:“谢衣,我并非不信你,他们或有苦衷,只是……”

  我明白他的意思——为善作恶皆有缘由,生而为人,哪有没苦衷的?然而苦衷并不能抹去亲身做过的邪恶之事,也不能抹去手上沾染的鲜血与罪恶,这一点想必沈夜最赞同了吧?

  他不是一直觉得,人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无论初衷如何,无论有再多的苦衷无可言表!

  只要一想到沈夜最后会为承担所谓的罪责殉城而死,额外还饶上瞳陪他一命……我心里就格外地不痛快!

  倘若沈夜不选择殉城,瞳不一定会做那么愚蠢的决定——他虽不看重自己的性命,但应尽的职责他也不会推卸。即使沧溟城主亡故,身为祭司理应效忠,但将烈山部所有高阶祭司全折在流月城里,放任失去依凭的族人势单力孤地逃去下界,就是智者所为么?!

  我一点也不乐意深想沈夜的牺牲里究竟有几分殉情的心思?譬如他是不是想在那儿永远陪着他心爱的沧溟……但脸上却没有显露分毫,低头又喝了几口山泉水,平息住喉咙里的咳嗽,缓缓擦干净口鼻以及耳边唇边的血迹,将仪容整理妥当,这才以无比低徊感慨的口气道:“说到苦衷,呵……紫胤,你当年却是为何要修仙啊?”

  紫胤被我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怔,霎时之间,眼中仿佛闪过一丝惘然。

  正全心全意留心他神色的我立刻察觉了!尽管那丝古怪的痕迹疏忽即逝,但紫胤的心神一向清明无碍,我并非修仙者,但我知道,倘若紫胤也拥有和我们一样的神识之海,那一定不是无边无涯的海水,而是一块通透见底的坚冰深渊!但这丝惘然若失的神情,仿佛毫无瑕疵的冰渊中出现了一股流动的海底暗流,放在别人驳杂的神识中或许不甚明显,放在紫胤身上可就太显眼了!

  紫胤生平资料我并未从头到尾调取察看过——如果我对一个与剧情无关的人物关注过度,主脑肯定会发觉我心思有异,不过也无妨,现在将话套出来也一样!

  我将手中瓢放下,故意轻轻一转,让它在地上团团旋转着,我凝神望着它,装作不经意间轻声叹息道:“世间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在天道中不过是转眼云烟……或许只有飞升天界位列仙班,才可与天地合德同寿,采补日月之辉,通晓四时之序,明辨鬼神吉凶。然修仙长生夺造化之功,与逆天无异,自会受到天劫制衡,飞升之路崎岖难行,堪为九死一生,真正得道者寥寥,身死神灭或堕入心魔者不知凡几——如此而见,还不如清和看得开,平安惬意地过完悠长一世,也未尝不好……紫胤,你劫数将至,若还当谢衣是知己,可否告知当初为何要走上修仙一途?这便如同你方才问我为何放走那两人?或许……那也是谢某自身的劫数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实乃命途所限——哪怕无论如何周旋抗争皆无法更易宿命之因果,但道既选定,在下亦不悔。”

  紫胤沉默半晌,正色肃容道:“求仙问道、斩妖除魔,乃是我一生所向,自然不惧艰辛。”

  “何必与我还说这样的场面话?”我笑道,“紫胤,你私心所求究竟为何啊?是逍遥长生、与天地同寿?亦或洒脱自在、不为尘俗所限……如此便能让自己过得更好些?”

  我理解许多修仙者的感受——他们矢志不渝地追求境界提升,无非是渴求享受境界提升之时那种与一泯神念与天地气息相合、与亘古自然同在的感觉太过美妙,那种感觉只要体会过一次,就会食髓知味,由不得他们不苦苦追寻下去,想知道灵魂进入下一层境界之后,是否会更为神妙喜悦。

  紫胤却沉吟道:“并非如此。我修仙,不在乎长生与否,也无所谓过得好与不好……很久之前,曾经答允过一位朋友,若修炼时觉得心中快乐,那便一直如此坚持下去。”

  我闻言忍不住笑了:“紫胤,你……道心有瑕啊!说什么答允一位朋友?我猜……是一位女道友罢?若她彼时说你不必坚持此道,你还会继续么?

  紫胤神情一怔,反问道:“不修仙,那却做什么?

  “哈哈……紫胤啊,你平生只会修仙吗?何不畅游江湖,寻找自己喜爱之事?你瞧清和,他纵情任性,只要观花赏月诗酒度日,连太华女祖也管他不得,其实不也过得很好?凡人钦羡仙人,孰不知修仙是何等枯燥无趣,时时检讨内心所得所获,每百年一次度劫,世人面对死亡的恐惧只要一次,求仙之人却要面临无数次,每每于生死关头印证大道,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如此这般向死而生的日子,若无真正的执念,如何能坚持百千年之久啊?还不如趁着这留驻于世的短短瞬间,玩个尽兴呢!”

  紫胤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我亦无甚喜爱之事。”

  “这话当真是矫情!莫非你不喜欢收藏传世名剑?”

  “举凡名剑,必有灵性,流转世间,自会择主而侍,非我一人所有。”紫胤答道,随即低头,目光凝注于放在我们俩中间的曦月身上,细细抚摸一番,又拔剑出鞘,以巾帕将剑刃擦干净了,那难得轻柔的眼神动作简直犹如平常人珍视爱侣一般……擦罢剑,他还以略带心疼的口吻道:“多日不见,此剑煞气愈重了……早说过它与你心性不甚相合,如此天长日久苛待之,恐易折损。”

  我笑了笑……紫胤啊紫胤,要我说什么才好?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他的剑都喜欢他了——若我是他的剑,日日被他这般温柔对待,说不定连我也会动心啊!

  不过他真的适合修仙,我从未见过如此适合求仙问道之人!我几乎察觉不到他的欲望,甚至……他似乎连一个愿望都没有?——然而这怎么可能呢?

  “紫胤,除了修仙,你当真没有别的心愿吗?趁此良机,还不早早说出来!天劫非同小可,你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的未竟心愿,我也好替你一一完成啊!”我用调侃的语气取笑他道。

  ——此话要是对清和说的,清和必定会取笑回来,紫胤却好似当真了,他点点头,手指不由自主地抚摸了一下腰上挂的剑穗,神情似若有所思,又似惘然若失……他起身走到洞口,负手看向洞外的苍茫雪景,默然无语。

  见此情形我心中不由一紧——不是吧?难道我估计错了?当此紧要关头,他若真的还有未竟之愿,那很有可能化为心魔啊!

  紫胤站在洞口凝望洞外,身姿飘然若天上真仙。外面漫天鹅毛大雪纷纷飘扬落下,雪色中那一抹苍蓝的背景孑然孤立,仿佛天地间四顾寂寥,前尘往事皆如雪澌冰销,风流云散,唯余他一人在此。

  只听他淡然道:“上天已待我不薄,紫胤并无它愿。”

  我心下一震,忍不住也起身走到洞口与他并肩,仰头望向天空中蠢蠢欲动的乌紫色雷云,叹道:“唉!谢某心中无法实现的愿望,却有许多啊……”

  “果真?愿闻其详?”他侧头问道。

  我叹了口气:“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你猜得不错,方才那两人确是我的族人,他们的身份来历,眼下还不便相告,以免乱你心神。我便留在此处,待你平安度劫……咳咳咳……”

  “怎么?听你言下之意,不打算另觅它处休养?”

  “不错,我族中有秘传法阵,咳咳……或可助你渡过天劫,咳咳咳……”我半真半假地咳嗽着,暗中开始凝聚全身灵力!

  “这如何使得?”

  “无妨,咳咳……咳咳咳咳……”我咳嗽着扶着洞壁踏前一步,假装咳得喘不过气来,已经不着痕迹地踏出洞口的范围——我之前曾有此旧疾,在紫胤面前咳嗽过好一阵子呢。

  我很清楚,只要不是第一次遇到的新鲜事,人的潜意识总会放松警惕,不会将之认定为特别“异常”之事。于是我一边继续咳嗽,一边故意让手中曦月摇摇晃晃的好像马上就要掉落在地,紫胤下意识地倒退半步,弯腰伸手去接。

  当他手掌触及连鞘的剑身的一刹那,我紧紧攥住剑柄,蓄积待发的灵力直透剑身往他那边推撞过去!紧接着随着劲力将曦月狠狠往前一掷——我自信他不会用弃剑卸劲这一招!哪怕他应变再快剑法再强,倘若平时根本没有这种习惯,他又爱剑如命,仓促之间绝对不会选择一个素常没用过的招式弃剑自保的!

  结果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将澎湃魔气借由剑身骤然推撞过去,紫胤握着剑鞘的手并未撤开,而是拿着剑后退了两步,惊愕地抬头看我——这时他已经退到山洞之内,我站在洞外,我攻入他体内的那一小股魔气与他周身萦绕的仙气相较太过微弱了,不可能重伤他,但仙魔不两立,魔气借由剑身冲进他体内,他要调匀内息将之逼出体外,一时之间无法动弹,我蓦地喝道:“因天之时,分地之利!春夏之所生,不伤不害——神农之禁,起!”

  这是流月城高阶祭司才会的秘法,乃神农一系的封禁大阵!

  我念罢咒语,挥手甩出六枚偃甲木人镇压阵眼。灵力催化之下,偃甲木人落地化为与真人等高的偃甲将军,各据一角,将洞口牢牢封住了,转瞬之间阵势已成!紫胤不是清和,清和还比较擅长封印解封之术,而紫胤一不擅长结阵,二不擅长封印,三不熟悉神农一脉的法术,四没带任何一柄自具灵性的宝剑利刃,何况我的天赋灵力也不比他弱,我不信他能轻易脱身出来!

  除非……除非他肯借助我的曦月毁阵!但曦月并不是他的剑,而是我的剑,他用我的兵刃毁我亲手所结之阵,就是强逼曦月背主反噬!剑势威力必然大打折扣,就算侥幸成功了,此剑势必要损毁,就看他是否忍心了!

  “谢衣,你要做什么?”紫胤冷声断喝道。

  不愧是紫胤啊,转眼之间就挣脱了魔气的束缚,冲到洞口试了几个法术,可惜封住洞口的法阵只是倏然爆发出几团荧绿色的光,却是岿然不动。

  “紫胤,你切勿乱闯!此阵乃神农神上当年巡游大地时所用封禁之阵,彼时下界遍布上古凶兽肆虐伤人,然而有些妖兽却如清和身边的乘黄温留一般,乃生性所限,伤人性命亦是迫不得已、一念求生之欲罢了……神上仁慈,既不忍下界黎民生灵涂炭,亦不忍伤害无辜幼兽的性命,方才发明此阵,将妖兽禁锢于某地潜修,以期化去戾煞之气。此阵自上古流传至今,已逾数千年,与下界盛行的羲皇轩辕氏一脉的术法大相迥异,你妄图强行闯阵,结果不过是损毁曦月,于人于己,殊无益处!”

  “你……”

  “哈哈,你勿要如此生气。”我冲他微笑道,“你是我的知己好友,方才也说了,在下心愿颇多,桩桩件件难以尽数,其中一项便是无论如何不愿有人死于在下眼前!对他们是这般,对你……亦然啊!”

  我说着再次叹息,转身凝望着远方的皑皑白雪,油然道:“曦驭循黄道,晨登严霜野,华星次明灭,天公相决绝……曦月与在下心性相合,当决绝之时,在下心中虽是恋恋难舍,却决计不会犹疑,却是你看错谢某了!”

  随着我的话,握在紫胤手中的曦月嗡鸣一声,似是在应和我的言语。

  我闻声笑了,此刻并非清晨,快到了落日黄昏之时,然而一眼望去皆是连绵雪地,目之所及一如剑意般萧瑟决然。

  “紫胤,你我倾心相交一场,我一直不欲让你知晓——谢某出身自人皇神农嫡系血裔,我族当年曾襄助地皇女娲炼石补天,将全族性命皆交付于此事,倾全族之力弥补天裂、拯救下界黎民无数,煌煌赤诚之心,可昭日月!哪怕方才那我的那两位族人行事确有不妥,但无论你信与不信,此事祸首源起自天皇伏羲,我们一族并非罪魁,便犹如那清和身边的乘黄温留,错不在我的族人,而在于上苍不悯啊!我等身为神农神上遗族,上无愧于上古诸神,下无愧于下界百姓!当年神农大神亲尝百草,后人受此恩惠数千年,然时至今日,又有几人还感念神上恩德?……唉,这些话,我只于此时此地对你言说,切不可泄露于外人,我啰嗦这些,并非要为己身开脱,只是如实相告,谢某只想多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罢了,至于我的族人们,不论做了何事,谢某以为……他们于天地间皆俯仰无愧!”

  这一番话,我并没说得多么慷慨激昂或者义愤填膺,只是徐徐道来,言罢转头看着他温然一笑。

  “……是非对错且容后再说,你莫做傻事!”

  我摇头叹息着,心道来不及了。如果刚才那两只回流月城回报,沈夜很快就会亲自下界搜查我的行踪!我绝对不能让他在这里逮住我!必须是在捐毒,剧情才能顺利无碍地进行下去!我也不能让他在这里和紫胤碰面,虽然我此时去捐毒等死,时间上仿佛还差些,但古人说话四舍五入,只要我注意点,早一年零几个月也无伤大雅,只是阿阮……倘若现在封印她,岩心玉决最多能够坚持百年,她会比主角团遇到她更早解封——也就是说,我必须掐算好时间再下界一次,将阿阮再次封印,确保她百年之后还未解封!

  一想到沈夜……呃……偷偷下界似乎很难,也只好暂且走一步看一步了。

  方才元神受伤未复,我施秘法封印洞口,又说了好一大段话,只觉灵力紊乱,一阵心悴力竭……当下也顾不得维持形象,更顾不上地上还有雪——以我的标准看算是挺脏的,剧烈咳嗽着软倒在地。

  歇了好半天,我从腰囊里取出一根银针,颤抖着右手在心脏周围扎了好几针才缓过来,也不听紫胤絮絮地在说些什么——实际上这时我眼前耳边都是嗡嗡嗡的,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径自轻声道:“紫胤,你最好现在开始打坐调息、突破仙法修为之瓶颈,我要以偃术布阵,以魔气引降天雷接之——如此机缘你若不好好把握,当真是……太可惜了!”

  “……你找死!”

  大约是针法生效,嗡嗡嗡的耳鸣声消失一点了,我终于听清了紫胤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难得的言辞激烈啊。

  我靠在洞口的石壁上耸了耸肩,微笑道:“哈哈……随你怎样说罢,反正度不度劫,都在今日了!紫胤啊紫胤,你道心有玷,此次度劫凶险难测,还以为我不知道么?谢某委实不想目睹好友死在眼前……啊是了,为平息那魔草之事,我须得回去族内一趟,此行风险巨大,只怕我们要暂时分别了。若是能够顺利回来,自当向你请罪……清和那边,烦你代为问候。”【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