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生日之前的一段时间,我抓紧时间大兴土木,在后山更隐蔽处择定了一块林木葱郁的低洼之地,按照画好图纸开始重盖房子的巨大工程。
自从沈夜神血发作那日之后,我感觉他待我——或者说待初七的态度日渐柔和了。
尤其我们两人独处之时,哪怕我只是像往日一样静静地站在他身边,亦或照例侍奉他日常起居,偶尔与他目光相撞,又或肢体碰触,气氛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变质、化作一片微妙的桃红色,让我没来由地一阵脸红心慌。
不管如何,我认为当初将初七的行事风格渐渐偏向一个“听话的谢衣”,这决定聪明极了!对沈夜而言,也许谢衣的确比初七更易令他心软?
嗯,其实这两人在世人眼中相差甚多,对我却皆是一样的:他喜欢我是谢衣,我便是谢衣,他喜欢我是初七,我自然亦可做初七。
沈夜心情逐渐好转的表现,就是他不再整天闷在房间里看书了。那些偃甲图册本就不为他所喜,他愿意丢下那些破烂儿旧书、出门去后山散散步,我自然求之不得。
虽然我觉得他肯屈尊驾出门走动,大半是由于我没呆在他身边,他想出去看看正忙着指挥偃甲们盖房子的我,但……人不能一下奢求太多,是吧?他站在远处看望我一会儿,我就高兴得不得了,有时他心情甚佳,还会走近过来跟我闲聊几句。
我们在流月城的时候很少说话,仅有的语言交流皆是命令,毕竟那时候,作为初七的我不敢多嘴回应,现在能说的话就多多了,如此总算有点隐居生活该有的样子了。
沈夜的生辰日渐临近,我日夜赶工,终于赶在他生辰前夜将新居盖完了。
他生日这天,我想起我应该亲手准备一顿丰盛的寿宴,这些日子以来我忙于折腾房子,沈夜和我的饭菜都是瞳准备的。
唔,瞳祭司的手艺……怎么说呢,嗯嗯,就是刀功绝对一流,但……食物摆在盘子里面的样子,让人横看竖看都觉得是实验品,而不是吃的!
青菜萝卜均切成大小完全一致的块状物,鱼就是薄可见骨的鱼片,内里绝对不会有一根刺,山里的野味们啊……它们瘫在盘子里的模样更像一只只躺在解剖台上的动物尸体。
我每每下筷子的时候都不由一阵阵恶寒,奈何沈夜从不挑剔,我自然不敢多嘴多舌。
我偷偷把那块从无厌伽蓝带出来的蕴满清气的石头做成一把宽大的石椅,至于样式,我想了又想,还是做成当年流月城主神殿沈夜常坐的那把王座的模样,唔……一来看惯了,二来我觉得他坐在上面的样子真心威仪帅气——事后我当真为此后悔了很久、很久,不过那就是后话了。
出于某种隐秘的小心思,我将“我心匪石,不可转也”那两句话偷偷刻在石椅的软木扶手上面,字刻得小小的一边一句,然后将它摆在我们新家的后院一角。
为了装饰庭院,我又嫌时间太紧,赶不及给沈夜过个圆圆满满、惊喜纷呈(——!!)的生日,索性从附近移植来许多桃树,再用幻术维持它们开花几日不凋谢,天墉城左近几百里之内长得漂亮的桃树几乎被我派偃甲偷光了,直到紫胤用一道传音法符来提醒我适可而止!因为许多村民告状说漫山遍谷的桃花树都成精自己长腿跑了,地上只留下一个个大坑。
沈夜生辰当日,我天没亮就起床了,打算亲手准备一桌丰盛些的饭菜当作寿宴。当我抓了几条鱼和一只兔子,正往厨房走的时候,迎面碰上瞳。我立刻把嘴边美滋滋儿一点儿都不初七的笑容收拢下去,十分冷淡地冲他一点头。
他却站住了:“你做什么?”
“主人寿辰,准备饭菜。”
“哦,我来吧,你去忙。”他伸手示意我把鱼和兔子交给他。
呃……可是我想亲手给沈夜准备爱心生日大餐啊!
“方才我过来时,好像听到阿夜醒了。”
啊,是吗?我看了看刚蒙蒙亮的天光,这两天他精神不大好,为何醒得这么早?我犹豫着看看瞳坚持冲我伸出的右手,不甘不愿地把食材交给他。
唉,没辙啊,我觉得沈夜不喜欢睁开眼睛的时候看不见我,他习惯当他用眼神找我的时候,我百分之百出现在他的视线当中……呃,哪怕是站在他身边当花瓶也好!今天他生日,我还希望他高兴一整天呢,一大清早就惹他不痛快那也太闹心了!
于是我转过屋角,在瞳看不见的地方一溜烟儿跑回去。
因为沈夜下午要午睡,我们就把庆贺他生辰之事挪到中午了。我从院子里挖出一坛我百多年前所酿、一直埋在树下的酒。我们三个人在院中小酌了几杯,酒是陈酿,历经百年时光,一坛酒只剩下小半坛了,那真是酒香扑鼻,用来贺寿再好不过,气氛十分美妙。
唯一遗憾的是,沈夜和瞳都很少说话,我此时的身份是初七,也不能絮絮叨叨调节气氛,于是吃着喝着就冷场了。
人本来不多,酒过三巡,沈夜似乎也发觉席间气氛太冷,委实与“寿宴”的名头不符,终于主动开口道:“瞳,既是贺寿,你可有贺礼献上?”
瞳伸筷点了点那只连头都没切,正四仰八叉躺在盘子里的烤兔子。
——话说瞳祭司,你烧菜时把它切碎成非尸体状就这么难吗?
沈夜笑了:“岂有此理,如此敷衍也算贺寿?”
“……下回补上。”
“毫无诚心!若本座今日定要呢?”
瞳看了看他,沉默片刻,伸手入怀摸索了大半天,掏出一只精巧的瓷瓶放在桌上。
“哦,那只好以此为礼。”
“何物?”沈夜拿起来看看。
“……”瞳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右手握拳放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
不知为何,沈夜的表情忽然变得有点奇怪,但那也仅仅是一闪而逝,他很快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扑克脸。瞳把瓶子放在案上时,一般瓶身会写字作记号的那面朝着沈夜,我这角度看不见。
我不禁有点好奇,但初七并无半分多余的好奇心,我只能表示不感兴趣。
“瞳……”
“莫误会,只是云游偶得,见药性难得一见就收着了。我留之无用,想来你或许有用。”
沈夜摇摇头,神色间似乎有些无奈,但还是收起来了。
我偷眼看了看他,心想他都点着名儿和瞳要贺礼了,我不吱声儿好像说不过去,我小声说:“属下也有贺礼送给主人。”
“嗯?”
“属下想稍后再请主人过目。”
大约是初七身份的我甚少如此作为,沈夜不由失笑:“你又闹什么玄虚?”
“呃……”我犹豫着,石椅和新居之事我还想给沈夜一个惊喜呢,轻易拿出来就没效果了。
瞳又重复方才的动作——看了我一眼,再看看沈夜:“哦,稍后过目……明白了。果然有用,切记酌量。”
啊?!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地望望沈夜,但他正专心对付那只囫囵个的烤兔子,全无反应。
饭后,瞳向我们告辞,我谢过他这些日子对沈夜的悉心照顾,他承诺一旦沈夜神血再次发作,我派偃甲鸟给他,他会尽快赶回来。
因为沈夜要午睡,下午的时间很好对付过去,他醒来的时候天色都暗了,我特地煮了碗面给他。
“属下听说,下界之人庆贺生辰时都会吃面,叫做长寿面,吃了能长命百岁。”
我坐在床边,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他神色温柔地看着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初七,为何相信这些?你已经一百四十四岁了。”
呃……我脸蓦地红了,糟了!原本我在轮回殿中对时间的概念就很模糊不清,居然忘了烈山部人寿数长久,人间长命百岁的传说他们皆不信的!唉,原来我在这里已经那么老了吗?
嗯?等下,不对劲!初七没有一百四十四岁吧?初七只有一百岁啊!沈夜这么说,除非他心底深处已经将我看作……真正的谢衣了?
他……不怪我了吗?
我大受感动,表情上却满脸固执地将那碗面塞入他手中:“属下愿主人长命千岁。”
沈夜淡淡一笑,摇了摇头,接过碗去:“万物皆有定时,千岁之人何曾得见?就像一只大鸟,飞得再高,也总会有老了飞不动的时候。若我死了,你也不必再陪我受困于此,天地广阔,你该像瞳一样到处去看看,莫要虚掷光阴。”
他的话犹如在三伏艳阳天里给我扑头罩顶狠狠泼了一盆雪水!什么叫我陪他受困于此?什么叫天地广阔莫要虚掷光阴?他是不是感觉,眼下如此度日——形同囚禁?!
因为不肯接受魔气熏染,他至今还不能适应下界的浊气,天墉城已是天下第一等清气鼎盛之地,外加我积年收集了不知多少天财地宝用以转换清浊二气,这才令我幻阵之内清气强盛,浊气微乎其微,可是,他绝对不能离开这方寸之地!
虽说流月城也是方寸之地,但此处不是流月城!没有族人需要他操心,没有公事需要他处理,一日两日不显,一年两年、三年五载、十年二十年呆下去,时日长久,他会不会觉得烦闷?毕竟现在,他每天也只是看看不怎么喜欢的偃甲书打发时间——纵然有我日日陪伴,当真足以慰藉他今后漫长清寂的时光吗?
“主人不喜欢这里?”我只觉沮丧极了,一番呕心沥血却不讨喜的泄气感太强了,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眼睛忍不住一阵阵发酸。
“罢了,随口一说,你这般是何态度?本座生辰还没过呢,不准扫兴。”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脸。
“属下说过……此生只想追随主人,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我低声说着,看着他手中的那碗面,倏然想到一个轮回殿的传说!
面与“面具”之“面”同字,轮回殿人人皆入任务场景饰演百态千面,分“面”而食意味极深,寓意自愿与对方分享真真正正的自己,其心意绝对比人间定情结缡更重千百倍!
“属下想起一事,请主人稍待片刻!”
我飞快地跑出去又拿了一双木筷回来,眼巴巴地看着他道:“属下还听说,亲近之人分食一碗面,言诺便会作数……”
“你究竟从何处听来这些奇奇怪怪的说辞?”沈夜忽然认真起来,仔细盯着我的眼睛。
瞧吧,我就知道,一涉及底限问题,他疑神疑鬼的阴谋病又犯了,“听话”两个字就是他的死穴!
唔……也许我是谢衣时伤他太狠,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在他心里“不听话”简直就是“背叛”或“准备背叛”的同义词!
不过他这么介意,我心里反而舒服多了。果然与“听话的初七”相比,我救不救他、是否受困于方寸之地等等就统统放在一边了。
初七的忠诚和驯服是他一百年来谆谆教诲、循循善诱的辉煌成就!有谢衣的不良前例在前,他像防贼似的防着有人把我拐带出去教坏了。不听人言、不信人言、冷漠处世,眼中只看他一人、只听他一个人的话、服从他一个人的命令就够了。
我小心翼翼地答道:“属下路过一村镇,听茶棚里的人闲聊之时提及的。”我说完也不等他有机会刨根问底,立刻凑到他身边,把自己的筷子也伸进他碗里,装作一本正经地冷淡道:“属下不会背诺。那日听那下界之人言之凿凿,属下……想试试。”
“初七,你这般淘气,叫本座怎么吃?”沈夜虽然无奈地这么说着,端着碗的那只手却并没避开我抢食似的动作。【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