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祭司离开后,我继续假装昏迷,脑中却不敢松懈,飞速梳理着谢衣的记忆碎片。
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尤其这时他的记忆已融入我的记忆,稍有差池很可能造成我精神错乱。
在彻底理清头绪之前我不敢睁眼,尽管现在是我自己的意识主宰身体,痛楚已不能影响我什么。
然而多年的经验告诉我,面对沈夜,再怎样谨慎警觉都不为过。
特别是——我现在还被沈夜抱、在、怀、里!我计算了一下我们两人的姿势,贸贸然睁眼很可能正好对上他的眼睛——阁主刚刚提醒过我,面对沈夜,哪怕做错一个动作、选错一个眼神都会露出马脚。
补天阁主极渊·无色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的很,“夸大其词”和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也就是说,我第一次面对沈夜时必须做到胸有成竹、全无破绽,不然就是自寻死路。
我不得不打点起全部精神谨慎以待,自我接补天任务以来,毫无疑问这是最最认真的一次——沈夜的气息极其危险而且强大,由于距离相当近,我甚至能觉察到他身上磅礴充沛的灵力流动,这让我心跳加剧、如坐针毡。
得到谢衣30%的记忆,我已知谢衣小时候经常被沈夜抱起来哄慰,大约沈夜待幼谢的态度与待沈曦并无两样,因此真正的谢衣肯定对他的怀抱毫无违和感,问题是我是假、的!
自从数百年前剑术大成,我一直独来独往,这种不得不小心收敛气息、让另外一个人的灵气无所顾忌地萦绕在周身的感觉……当真一丁点儿都不美妙!
然而,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在我梳理谢衣记忆的两个多时辰里,沈夜替我按揉太阳穴的手指一直未停,那股至清至纯的强大灵力一刻不停地输入我的脑海……
尽管这份体贴并不属于我,我还是很有些感触——沈夜对待他的徒弟,真的,真的很好。
属于谢衣的残碎记忆絮絮叨叨的,绝大部分是关于偃术,小部分是十五岁起和沈夜共同研制偃甲炉。
话说谢衣一研究起偃术来——那真可谓废寝忘食,十天里倒有七八天通宵达旦,经常早上就近歇息在沈夜大祭司寝殿的偏殿。直到二十岁冠礼,沈夜力排众议,在神农生辰祭上越级擢升他为高阶祭司、生灭厅主事,之后,谢衣的主要生活场所才移到生灭厅偏殿。
就这样,十天里他还有四五天习惯性地三更半夜跑去骚扰沈夜,絮絮叨叨地向他请教各种偃术问题、陪他喝酒聊天、外加跟他絮絮念叨各种各样“少年成长的烦恼”……
——我终于明白这孩子做事欠思量究竟是怎么回事:闹了半天他自始至终没独立过!始终被护于他师尊的羽翼之下,哈……不知此事如果传出,那些对他身死神女墓怨念极深、不惜雇佣高阶黑客引发磁暴的玩家老板们知道之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我自己武功高强,剑法卓绝,最在意的莫过于谢衣从沈夜那儿学来的刀法和剑法,然而刀剑乃是凶器,谢衣本人对此执念不强,身体破碎之后,所有执念薄弱的记忆首先消散了,他这方面的记忆所剩无几,不免令我大失所望。
约莫过了两个多时辰,我翻过来调过去细细回想了谢衣的记忆碎片(现在已成为我记忆的一部分),确定再没有什么遗漏。
我暗暗吸了口气,努力把心态和情绪调整到和青年谢衣同步的频率,觉得有足够的底牌面对沈夜了,我轻轻咳嗽几下,动了动身体,给沈夜一个“我要醒了”的信号。
沈夜果然立刻察觉,他当即放下按揉我太阳穴的双手,如我所愿般撤身而起,把我放倒在床上。
我不知他是顾虑自己身为师尊的气势还是担心谢衣醒了看到自己如此依恋他有所尴尬——依照谢衣平时对他没大没小的程度,我推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不管过程怎样,我对这个结果表示非常满意!
沈夜!你不愧为智计卓越的聪明人,明白徒弟长大了,就不能太把他当作小孩子宠爱。
又过了几秒,我约莫他准备好了,暗自吸了口气,调动整个身体和精神进入一级警戒状态,缓缓睁开眼睛。
沈夜坐在床头,居高临下、一脸肃容地看着我。
——他的仪容果然如主脑给出的资料一般沉稳坚毅、威仪甚重,只是在面对我时,眼角眉梢多了几分温和。
我敏锐地注意到他的气色很差。
“……师尊,你面色……为何如此灰败?”
我下意识地吐出一句非常龟毛儿的话……此话脱口而出之后我才激灵灵打了个冷颤,糟糕!这句台词好像在哪儿看过,我抢戏了?!
尼玛这是怎回事?!
我极渊·冥历经数十个场景任务,其中深渊任务也有十数个,从来没犯过念错台词这等低级错误啊?!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震惊过度,甚至一时忘了拣选表情,就摆出一副自然而然的震惊面孔傻在床上。
“……本座无事,不必担忧。”
我顿时一阵晕眩!这句回应更熟悉了!这是哪个NPC和沈夜的对话来着?怎么提前被我引出来了?倘若那位NPC把这两句对话一句不差的再重复一次,心思深沉如沈夜,会不会心生警惕?
我顿时头大如斗,然而这时依青年谢衣跳脱的性格必须快速接上下一句话,不然必露馅,我硬着头皮接道:
“咳咳……弟子不孝,师尊身体不适,弟子未曾床前尽孝,倒劳烦师尊来侍疾……”
这句话说完我脸都黑了,尼玛!带偏了!前几句确实是我想说的没错,可……最后一句溜出来的怪话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就是融合谢衣30%记忆碎片的后遗症?!
不!倘若融合谢衣的记忆代表我连念、准、台、词这点起码的饰演功底都无法自主,那此事对我还有什么好处?
沈夜沉默无言,我心中惴惴不安,谢衣跟他说话说的方式实在……太没大没小了!我以为他会生气……
异地而处,如果我极渊·冥的徒弟胆敢跟我这么说话、这般放肆无礼,我必先罚他在我门前跪上一夜,弄懂什么是师徒之份、上下尊卑!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沈夜竟没生气,他居然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露出一个可以算是……欣慰的表情。
数百年的任务经验让我极善长从蛛丝马迹中推知对手的心情,我几乎可以模拟出他这时的心声:
……瞧,这孩子大好了,又活蹦乱跳的了……这样,为师就可放心了……
上面两句话既出,我已觉十分不妥,似乎融入谢衣灵魂之后,我的性格跳脱了许多……这让我感觉任务有点脱出掌控,如果……时不时都要不由本心地蹦出一两句惊人之语,那我还能不能顺利演完这一百二十二年的深渊戏份,可当真难说了。
幸好这时离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给予呆若木鸡的我一个缓冲时间。
“大祭司大人,七杀祭司大人求见……他说亲自将安神药送来了。”
“知道了,让他进来。”沈夜拂袖而起。
瞳很快进来了,我见他单手驱动轮椅,唯一完好的右手拿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不知怎的,心底有些恻然。
“大祭司,属下煎好安神药了。”瞳坐在轮椅上,一脸淡漠。
离珠恭敬上前,看样子是想接过他手里的药碗奉给沈夜。
“嗯……?”瞳手腕一缩,斜了她一眼,“怎么你很着急尝尝我亲手熬的药?……这好办,等会儿过去我那儿,药嘛,有的是。”
离珠刹那间花容惨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属下失仪!恳请紫微尊上饶恕属下这一回!”说罢泪花涌出,叩头连连。
“罢了,你先退下。”沈夜袍袖一挥。
“多谢紫微尊上慈悲!多谢尊上不杀之恩!”离珠秀丽的小脸一片煞白,忙不迭地站起来,退步离开了。
“啧啧……”瞳略带失望地看了一眼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挺好的试验品……飞了。”
“瞳……”沈夜叹了口气,走近前,从他手中接过药碗:“辛苦了。”
“哦,好说。”瞳在轮椅上躬身行礼,“既这么着,属下告退了。”
“夜深了,早点歇息。”沈夜并未挽留,“瞳,明日初一,神农神上祭祀,本座有要事宣布,你务必亲自出席……记得准时来!”
“哦,知道了。”瞳操纵轮椅咯吱咯吱离开了。
沈夜转身回到床边,把药碗举到我面前:
“喝。——勿让为师不得已,给你灌下去。”
这副不听话则灌药的架势让我极端愕然,然而谢衣的身体却先我一步做出反应,草药味窜入鼻中,胃里立刻一阵剧烈恶心。
“呕……”那碗药散发着一股诡异的草臭味儿,我当即捂住嘴,双眼翻白……
“……唉!”沈夜摇了摇头,一振衣袖坐在我床边,“都这么大人了,要为师拿你怎么办!”
他说着强行将我从床上拎起来,揽在怀中。
一大堆苦不堪言地灌药记忆纷纷融入脑海,我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捂着嘴反抗:“唔……呕……师傅,弟子……不想喝!”
沈夜不为所动,端起药碗自己尝了一口,皱了皱眉,好像嫌药有些烫,左手抱着我……不,抱着谢衣,右手不断搅动着散发着恶心味道的药液,过了一会儿,他拿汤勺滴了一滴药在手背上,然后才舀起一勺,强硬地送到我唇边。
我毕竟不是谢衣,沈夜这一番动作让我悚然而惊!
——把药滴在手背上,这是在试验药液烫不烫,一般喂养过孩子的人都懂得用这办法测试奶水温度,沈夜照顾过沈曦,知道这个不足为奇,可是,既然他一切明了,为什么,之前还要亲口尝药?
——难道……沈夜是怕有人下毒?!
我敢发誓,这一点原版谢衣肯定体察不到,只会觉得沈夜一直把他当小孩子罢了,而我却不禁心神巨震!
“喝!”沈夜一副耐心用尽的神色,一勺一勺舀起碗里的药,强行塞入我嘴里。
“唔……咳咳……唔……咳咳咳……”我连咳带呛吞下沈夜强灌的药,这副莫名其妙的身体居然被迫得眼泪四溢!
“好苦……”不是说神农是尝过百草的上神吗?怎么流月城烈山部的草药如此之难喝!
我一边被谢衣的怕喝药的体质弄得无可奈何,一边用极渊·冥的思维仔细回想方才大祭司沈夜与瞳祭司之间的种种……
这碗药本是他特别交代瞳祭司亲自熬制的,甚至瞳祭司深更半夜亲自坐着轮椅送来、亲手交到他沈夜手中,连谢衣的亲信离珠女祭司想碰一下,他都危言悚吓!
我熟知主脑提供的剧情,当然知道一直到任务结局,沈夜对瞳祭司都是信任有加,如此,他竟还信不过瞳不假人手,亲自送到他手上的一碗汤药!
此时心魔痕迹未露,流月城尚算安全,那么,流月城暗地里究竟有多少诡秘的风波,要让强悍如沈夜提防到如此地步?
徒弟要喝的汤药要他亲口尝过才能安心,这里面暗含多少阴谋算计、多少生死危局 ?
——流月城大祭司沈夜!他身处这样的大环境,居然能把自己的继承人谢衣保护、培养成这样天真、仁慈的性格,其中所耗费的心血,想想都令人心寒!【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