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最后还是把那声对不起咽了下去。
至少眼下,他还不打算叫旁人都知道自己就是裴忱。向九幽宣战是一回事,昭告天下裴氏子尚在人世就是另一回事了,九幽不好冲自己下手,晋国皇室却未必就没有堂皇理由来对付他。
徐秋生把裴忱的神色看在眼里,心下自是了然。在这件事上头,他是不打算说些什么的,一切全凭裴忱自己决断。
秋水郑重地冲着徐秋生拜了一拜。
“多谢前辈相救。”
“我不救你,也会有人救你。”徐秋生并不居功,且不提费展跟灵月阁之间的恩怨,单是灵月阁大张旗鼓地搜寻祭品,早就触怒了不少门派,因为那择选祭品的标准不止生辰八字,甚至还包括了根骨优劣在里头,平时一年一度的小祭也便罢了,在百越内部还能找出来,每逢十年,便少不得要深入中原掳人,看着那些个资质上佳本可称为弟子的少男少女被掳,实在是有很多人坐不住。
十年前,灵月阁更是直接与裴氏开战,触了不少人的神经,尤其是那些个世家大族更是自危,原本要操心年节里有拐子在外拐卖自家子弟便也罢了,那些拐子大抵修为不高,或者干脆就是凡人,在修者世家眼中不足为惧,灵月阁却大不相同,一时间人人自危,若非关系百越与中原开战与否,只怕就要直接组织人手踏过怒波河,去与灵月阁一较高下了。
因此能坏了这关乎灵月阁内部稳定的大祭,是很多人都乐意看见的,说句不好听的,在那些修士眼中一个秋水的死活算不得什么,但灵月阁的死活,却让不少人牵肠挂肚。
“但救我的终究是二位前辈。”秋水倒是乖觉得很。
费展不耐烦就着这感谢与否的事情扯皮,插言问道:“百越离晋都千里之遥,且十年之期又到,有裴氏的前车之鉴,晋都修士该对百越来人分外警惕才是,怎么叫他们得了手?”
秋水沉默了片刻,才道:“实不相瞒,晚辈不是在晋都被抓。家族罹难,我一个弱女子得了丹书铁劵,也难免广明帝再起杀心,想往昆仑而去,不成想合了灵月阁的祭品之数,叫他们擒住,后来不知那些弟子与什么人交上了手,我趁乱跑出——”她微微一顿,想到先前费展所言,心下便多了几分猜测。
费展见她目含问询,随意地一点头。这对他而言不是什么值得保密的事情,他也不怕灵月阁的人找上门来,反倒是愁他们不来,龟缩山林不出,他也忌惮那些个借着地势施展而出的诡异法术,不敢深入其中。
“你倒是跑得挺快。”
他没有特意去救秋水,只要保证此人不落入灵月阁的手中,旁的他自然懒得去管。
“你想去昆仑?”徐秋生在一旁问道。
“是。”秋水点头应道。“大晋腹地的门派,或多或少都要卖同氏些面子,唯有昆仑,虽处中原一地,然而天高皇帝远,正适合晚辈修行。”
费展则在一旁笑道:“听你如此深恨同氏,幸而眼下昆仑是排到第二十三代。若是山中有那十二代弟子,岂不要把你气个仰倒。”
凡拜入昆仑门下的,凡俗姓名都舍去不用,另有序齿排辈,以示与凡世毫无瓜葛。若没有那惊世之才肯叫前辈大能破例收徒的,寻常来讲都是一甲子排一辈,昆仑山立派不过千余年,现今前二十八辈乃是‘清静无为道至诚,长生造化同与天,凝照慧光冲碧霄,凌云星朗通妙玄’,那第十二代,可巧正式一个同字。
秋水被费展逗得展颜一笑,旋即敛了笑意,只道:“晚辈惟愿去往昆仑,再不与这凡俗龌龊事相纠葛。”
看来她先前所说的什么唯恐大晋皇室紧追不舍,只是一部分的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她彻底对这尘世灰了心,要走那全然避世的路子。
却是与裴忱截然相反。
裴忱心知自己有朝一日若是有了足够的力量,掀翻九幽之后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同氏,裴氏尽心辅佐同氏许多年,却不想修士也难逃权力倾轧,且因被忌惮,下场更为凄惨,虽说人人对伴君如伴虎一事心知肚明,可同氏这过河拆桥的嘴脸也的确令人齿冷。
他并没有开口去劝秋水,总觉这一介孤女乍逢大变又险些被捉去做了活祭,尚能有所谋断已是殊为不易,却不知秋水心中盘算的也是同样的念头,她要去昆仑,乃是听说昆仑有一卷功法,若有缘习得,便有通天之能,这秘密旁人不知,乃是她父亲告知于她的,但具体消息从何而来,秋长风却是讳莫如深。
“昆仑偏远,你若是还想寻仇家,只怕会有些艰难。”费展若有所思,问话间却多了些试探的意思,徐秋生本能要出言阻止,一眼看见裴忱,又叹息着将话咽了回去。
仇恨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放下的东西。
秋水不想费展会出此言,一怔之后强笑道:“眼下只是走一步看一步,哪里还想得到甚么复仇,况且仙家讲求一个清静无为向往大道,哪里会容许存着复仇之心。”
裴忱听了这话,心中却是一动。秋水这样说,显见是还未放下复仇之意,与他一样,说些场面话来,不过是叫众人面子都过得去,也是为给自己铺一条路。只是既然如此,何以她要舍近求远,去寻那昆仑?
他心下一动,忽然想起了昔日在藏书楼中所见的一卷古籍,上头记载了一些相当特异的功法,其中大多数是下落不明,但也有那么几本是注明了下落的,其中最为古怪的是明白写着藏于昆仑的那一本,名字不曾有,只说‘一念仙魔,其力通玄’说得是云山雾罩,令人不明所以,幼时裴忱读此书,也不过做个消遣。
费展左思右想,觉得若是在一间屋子里守着秋水十天半个月直到八月十五过去,那简直是要把他闷出个好歹来,既然秋水有了个想去的地方,他也不妨就做一回好人,还能去看看昆仑雪景。
“秋姑娘,我倒是可以将你送去昆仑。”费展笑了一声。“我想你也不愿在这里困囿十数日罢?”
秋水闻言自是大喜,此地离昆仑虽尚有不短的距离,但若是有费展这等高手相助,想必路途会轻省许多。
等到过了这个八月十五,灵月阁的打算便是全盘落空,而等到下一个十年,且不说祭品要求又有变化,单说她也过了及笄之年,就再不是灵月阁的目标——况且,那时候灵月阁还能不能支持下去,亦是未知之数,毕竟连续两回的大典都被人搅和了,灵月阁必然是颜面扫地,在百越之中威信大减。
裴忱琢磨了半晌,还是决定就此事问一问秋水,只是夜半造访人家宿处未免唐突,幸而费展拉着徐秋生去喝酒,顾忘川刚才一番动作,此刻正被方小七拉着问东问西,她把脉把不出子午卯酉来,但因觉得顾忘川损耗亦是不小,还是觉得应该就地运功再为顾忘川巩固一番免得半路上又发作。
顾忘川自觉没那么孱弱,但还是乐得方小七肯此刻为他疗伤,这一路上自己的伤势渐好他都是看在眼中的,想着早一日痊愈,便可早一日施行计划,当然不会拒绝。明珠泪担心灵月阁不死心回转,故而守在一边,还真把裴忱给空了出来。
秋水正琢磨着如何寻一套衣服来换上,要去寻店家帮忙时,却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声。
“秋姑娘。”
秋水讶异地回头,见方才人群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正站在她身后,一对秀眉不解蹙起,但出于礼貌,她还是停了脚步。
裴忱知道自己这举止显着有些奇怪,故而不多说废话,只匆匆道:“秋将军所见并非全本,下卷只供嫡系子弟传阅,关于那卷功法,还有些详述,说的乃是若修此法,有大因果大风险在身,此法出世,天下必然大乱——然而此刻星象,天下是已要大乱,或许便是秋姑娘的机缘到了。”
秋水愈听,神色愈凝重。她知道自己父亲出身,秋长风从不以之为秘密,在他看来,自己只是与裴氏理念些许不同,当年裴行知也并未认定他就是叛变师门,只说随时都可回去,此事之上并无孰是孰非。
“你是裴家人?”
“家父裴行知,在下也曾与秋将军有过一点交情,只是而今各自零落,也不必再提。”裴忱不愿就此事多言,他是没有兴趣把自己的疮疤一揭再揭的,眼下把该说的话都说完,顿觉浑身轻松,他深知自己这番动作瞒不过徐秋生跟费展,但瞒着自己那些同门还是不难,只拖久了也未必保险,是以说完之后又同来时一样匆匆离去,徒留秋水一人在瑟瑟寒风中出神半晌,打了个喷嚏才回过神来。
“却不想同是天涯沦落人,境遇何其相似。”秋水摇头自语一句,神色不由凝重,她自然是听得出裴忱所言非虚。【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