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裂的黄土大路上,一老一小两个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在离他们不远的一侧,一只小麻雀颇为异类的口中叼根稻草,立于竿头随风摇荡。
走在前面矮个的是一小童,只见其手搭凉棚眯眼望向庄内,随手抹一把脖颈上的汗珠,转身对其后的老者低声道:
“师父,前方那庄子看似不小,且有瓦房,可需换服么”
若非程羽就在这小童左侧,断然听不到他这句询问。
这小童看去约莫只在七八岁年纪,头挽发髻,到脑后披散开来。
略带疲惫的眉眼间倒是颇为清秀,脏兮兮的小脸蛋洗吧洗吧俨然萌娃一个。
“可。”
后面那老者向庄内方向打量一番后,缓缓开口只吐出一字,不知是一向如此讲话,还是已累得有些发虚。
老者看面相年约六十上下,身形瘦小枯干,满脸的沟壑纵横,阳光下映出十足的风尘色,须发灰白,头挽高高发髻,半根细竹竿簪入其中,拄着一根枯枝权做手杖。
“喏”
小童顿时心领神会,麻利地脱下身上打满补丁的外衫,伸手就向包袱中摸去。
老者手中拐杖冲小童头上轻轻一敲,直摇头道:“小泼才愚钝。”
见小童捂着头一脸懵圈地仰视着自己,老者嘴角轻微一撇,不满道:“口渴,水来”
“哦”
小童拖了个长音,吐下舌头揉揉头顶,从身后解下一皮囊做的水袋,老者接过咕嘟灌上几口,抿湿干裂嘴唇,将水袋递还给小童道:“余下归你。”
小童仰头将袋中水一饮而尽,咂摸下嘴,擦擦下巴冲老者问道:“换服么”
见老者一边重新梳拢散乱发髻,一边点头,小童急忙重新摸向包袱,从中取出两件略新的灰色长袍,分出一件略大的给老者穿上,自己套上那件略小的。
虽说是略小的,但对于他的身板来说还是依然偏大,穿在身上晃晃荡荡,有点滑稽。
程羽终于在他们衣服上看到眼熟的纹样,袖口上各绣有八卦图,背后一个大阴阳鱼。
两个道士
老道换上法衣后好似变了一个人,先弯腰拍打下浑身尘土,继而直起腰板从怀中摸出一碧玉发簪,抬手扔掉头上竹竿簪子,重新梳理好发髻。
又将手中枯枝手杖随手扔掉,从身后包袱中抽出一把旧拂尘,手腕一抖将之搭在臂弯。
“走。”
说完昂首迈着方步向前而去。
“诶”
小老道答应一声,甩着两个袖管紧随其后。
程羽盯着二人背影,随口冲黑炭头问道:
“叽叽叽”
“喳喳喳。”
程羽默默点头,黑炭头这庄中长大的农家雀不晓得道士为何物,那这二位定不在附近修行,而是偶然云游至此。
程羽看着二人背影低鸣一声,几个起落间就超过那他俩,率先落在村口大树上,以上帝视角俯瞰着一老一小的一举一动。
他师徒二人进村后不疾不徐地在村中转来转去,犹如吃饱后散步观光一般。
这庄中生人本就少见,更何况进来的是两位道士。
庄户们的反应果然如程羽所料,个个都放下手中的农活先探头向外观瞧,而后追出院门外,和隔壁邻居自动组队,指指点点,低声议论起来。
小娃娃们则更是百无禁忌地一路跟在师徒二人之后,走有半个庄子之时,师徒后面的尾巴已是颇为壮观。
小道童时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的尾巴们,他对于身后同龄人的撩拨似有点动心,低低喊声师父。
老道并未回头,只将拂尘一甩,小道童便不再言语,紧甩几下袖管跟在老道身后。
庄户们的反应已是如此,可想而知麻雀们更像看到西洋景,或落在树枝,或蹲在屋顶,凡是安全之所,皆是他们扎堆议论之地。
只程羽独自飞在老道前面,看老道在村中一路走来,脸上越发黯淡。
最后师徒二人停在那座碑亭之前,老道踱步进入亭内绕着碑身转一圈后,眉头紧锁盯着碑身背面那首诗,口中默念几遍后,喃喃自语道:“居然是座前朝御碑啊”。
“呜汪汪汪”
碑亭隔壁就是庄头家院墙,院中那只大黑土狗不知何故今日跑到前院,在门楼下冲师徒二人狂叫。
小老道吓得赶忙躲在老道身后,惹得后面尾巴们一阵哄笑。
大土狗似是在庄内横行惯了的,见小老道有害怕躲闪之
意,竟然作势要冲上来。
而老道却身形不动,手中拂尘一甩挽出一朵白花,随后手腕一压,“唰”的一声,白花竟旋转开来,犹如一朵大白莲绽放盛开,其手法之娴熟,动作之耐看,令身后哄笑声瞬间戛然而止。
就连那大土狗也被唬得愣住,站在了原地歪头盯着老道。
师徒二人身后继而传出一群的低低议论声。
“去”
庄头从院中走出,冲土狗呵斥一声,丢下手中活计,双手在身后随便抹一把,抬头见门口站了许多人便是一愣。
只见最前端一老一小两个灰袍生人,再仔细辨认,看到袖口阴阳鱼,便急忙紧走几步,一脚踹在狗腚上,迎出门口冲老道抱拳一礼道:“道长辛苦。”
这庄头看面相年纪应在四十上下,给程羽的印象概括起来就是识字,壮实,手脚麻利,对庄户们毫不客气,动辄就骂对方个狗血喷头。
老道回身看到躬身行礼的庄头,又快速扫一眼其身后的众庄户们,便用臂弯夹住拂尘,左手抱右手呈阴阳印回一礼道:“庄主慈悲。”
庄头一愣问道:
“道长何以知晓我是庄主想是庄户们指引你到的此处”
老道微微一笑,摇头答道:
“非也,贫道一路走来,从未与庄中人交谈。”
“哎呀道长真是料事如神,快请进请进去去,还瞧你娘的个腚哩都走都走,离圣爷碑远点,都滚回各家去”
后面几句是在驱赶师徒二人身后的小尾巴们。
程羽扑愣愣越过低矮门楼,飞到前院正房屋檐上,如监视器一般俯瞰着庄头前院。
只见老道慢悠悠迈着方步,昂首挺胸,脚踏在院中青砖地上,目不斜视,面色气定神闲。
庄头家婆娘闻声迎出,跟在庄头身后,夫妻二人将师徒领进前院正房。
“道长请坐,柱儿他娘,去亲自给二位道长敬水茶。”
庄头吩咐自家婆娘出去后,程羽听到侧边厢房门口一阵金属碰撞声,庄头媳妇拿着一串钥匙打开厢房锁着的木门,闪身进去。
他家水房内锁着几大桶水供应他家的吃喝洗漱。
庄头家在庄内是体面人,净面净身偶尔还是要的。
没过一会她便提着小半桶水出来,反身先将木门锁上,再将水提到灶房中,见香莲正站在窗后向外偷瞧便呵斥道:
“看什么女娃子家的还不快躲去后院,脚步轻些,莫叫客人看到。”
香莲小声答应一声,顺着墙根向后院溜去。
程羽看不到正房内情形,也听不到里面的交谈,只因此时屋顶上聚拢来瞧稀罕的麻雀越来越多,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他对身边黑炭头低鸣几声,黑炭头也不追问缘由,径直蹦上屋顶,一边炸着毛高叫几声,一边扑打着翅膀四处驱赶那些闲鸟。
众雀们纷纷惹不起惹不起,只得成群飞到别处继续叽喳。
此时的正房屋内,庄头对他媳妇一连声催促,最后更是亲自跑进灶房帮着添柴烧水,屋内只剩师徒二人。
“师父,没想到这庄子看似不小,但庄户们却如此困苦,一个个衣衫褴褛,比你我也不惶多让,好在这庄主家看去倒还得过活。”
程羽听到小道童压低声音嘀咕道,接下来只听到老道轻轻叹息一声,便再无声音。
“对了师父,你如何笃定他就是庄主”
小道童再次低声问道。
“此处是庄中唯一一座瓦房,又建在御碑亭邻近,此人从这方砖铺地的院中而出,又知些礼数,谈吐气质与那些粗野村夫迥异”
“哦,非言受教。”
接下来屋内再次陷入沉默,直到庄头端着两个粗陶茶碗再次进屋说道:
“我庄中穷苦,没啥好招待的,道长们先喝碗粗野山茶水吧。”
“庄主有劳。”
“谢谢庄主大叔。”
“敢问道长如何称呼”
“贫道霍涯子。”
老道自报家门后停顿一下,想是指着小道童又说道:
“这是贫道门下童子,非言。”
“哦,有礼。”
“回礼。请问庄主贵上下”
“嗨,庄户人也没啥上下的,俺姓钱,此处为青萝庄,庄中十户倒有七八都是我钱氏族人。”
“原来是钱庄主,失敬失敬,我师徒乃是下山云游之人,途径贵宝地,看此地山青秀丽,人杰地灵,这才贸然叨扰”
“噗”
老道话没说完,旁边小道童噗嗤一声笑没忍住,好在老道倒也没理他。
钱庄头倒也没在意,呵呵一笑问道:“敢问道长仙山何处”
“
千霞山。”
老道简短答完后也不容庄头追问,开口反问起院外那座御碑。
“道长是问那座圣爷碑啊,那是前朝隆泰帝来青萝山巡游之时立得御碑,最初是为了守卫御碑才有的我们这庄子,我朝太祖爷登临天下后,就将此地赐给我家先祖。”
老道捻着胡须沉吟道:
“如此说来,隆泰帝游览此地已有三百余年了,而对御碑这等前朝遗迹还保护有嘉,可敬可敬。”
钱庄头欠身还礼道:
“哪里哪里,只因前朝隆泰帝在位时对我钱家先祖不薄,因此先祖曾有教诲,要我钱家后人须将御碑亭修缮维护妥当,我们这些后辈儿孙不敢违背先祖遗训啊。”
“贫道看那碑身上的诗文似乎还提有神仙,看来贵宝地灵气十足啊。”
“唉,我们这庄子拢共也就百十来口子,要说灵气啊,大伙都指望着这庄后的青萝山了,说起这青萝山啊,绵延几百里,景色物产就属我们庄子这段齐伟丰富。
人常说的:青萝有三宝,青梅c果酒c黑面的郎君满地跑,其中的果酒和黑面郎君就是俺们庄子独有的特产,想当年隆泰帝就是醉倒在这里后,才立得那座圣爷碑。”
“哦黑面郎君可是指得野豕”
“对对,就是野猪,每年冬至前后俺们庄都会上山围猎打野猪。”
老道闻言又对钱庄头寒暄夸赞一番后,屋内忽然传来老道轻轻的咳嗽声,一长两短。
“咳咳咳。”
小道童非言赶忙给老道捶背,状似无意突然插嘴道:“庄主大叔,我们忙于赶路错过了时辰,想借您炉火烤下自带的锅盔饼子,只是饼子干涩难以下咽,可否再烧些热汤水于我们,谢谢庄主大叔了。”
“非言慎言。”
霍涯子的喝止声尾随而至。
“不妨事,这有何难,虽已过午时,但开炉造饭岂是何等难事我这就去安排。”
“庄主有劳,都怪贫道管教不严”
庄头一连挥手说道不妨事,就要向厨房走去,却被身后非言再次叫住:
“对了大叔,我等之前只顾赶路,风尘满面,着实不雅,还劳烦大叔帮我们烧两大桶水,我们好沐浴净身。”
“啊这个”
庄头僵在屋门口,倒似有些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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