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勍听到献庆帝的问话,沉思片刻,才拱手道,“德平公主和永嘉县主确实十分勤勉好学。”
下首的国子监祭酒闻言一愣,正欲多言,被裴勍眼风一扫,当即颇有眼色地闭上了嘴。
献庆帝大笑道,“不错,不错!裴卿为人清正雅直,素来不打诳语,有他这一言,朕才真的放了你们的心,看来你们这两个孩子确实在女学里好好用功读书了。”
薛亭晚听了这话,心中大石头才落了地,忍不住偷偷飘了裴勍一眼,见男人目不斜视,正拿着白玉酒壶往杯中斟酒。
他一袭月白锦袍,清俊逼人,依旧是仙姿出众,遗世独立的模样。
薛亭晚心中有些摸不透裴勍的所思所想——就算是因为那日靶场上叫她受了罚,心有愧意,也不至于这么帮她吧!?
御座之前,美人儿举止娴雅,袅袅婷婷。
裴勍略垂了眼眸,望着美人儿淡绿色下裙上的风荷,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夭夭碧枝,皎皎风荷”之句。
献庆帝龙颜大悦,又说了些“叫薛亭晚和德平公主给天下女子做个好榜样”之类的激励话语,赏了好些恩赐下去,才叫薛亭晚退下。
吉时已到,端午节正阳宴席开,文武百官纷纷起身寒暄,或推杯换盏,或饮酒吃菜。
裴勍乃是御前红人,皇帝宠臣,走到哪里都是逢迎寒暄不断,等裴勍身边围着的一圈官员散去,国子监祭酒才跻身上前,面带不解的低声问道,“裴大人!方才皇上提及女学之事,裴大人为何不将实情相告……”
裴勍斟了一杯酒,和国子监祭酒碰了下杯,正色道,“今日逢端午佳节,说这些难免扰了皇上心情。况且,学生哪有不犯错的?所谓‘教不严,师之惰’,我身为女学之师,祭酒大人身为国子监之长,学生做错了事情,自然该先反省自己的过错。若是事事都告御状,只怕会给学生带来不好的影响,更会使皇上质疑国子监的育人水准。”
国子监祭酒官拜正五品,在国子监中为最高官职,可若放眼朝野之中,不仅算不上大官,还要在裴勍这个二品国公面前执下官之礼。故而,若论为官之道,裴勍虽年纪轻,在这方面却是行家。
国子监祭酒听了此言,一脸的如获至宝,忙拱手道,“裴大人思虑周全!我身处此官职,却不能窥皇上之忧,实在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裴勍神色淡淡,“大人不必自谦。”
……
如意湖中,数条涂装鲜艳的龙舟齐齐下水,在浩瀚缥缈的湖面上等待号令。
今年的端午龙舟赛事,京中禁军、御前龙禁尉、大齐军营皆派出了队伍参赛,国子监的男子监生也派出了两支队伍参加,薛乔晨这几日忙着和几位同窗演练划龙舟,没少挨宛氏的唠叨。
如意湖上,水光潋滟晴方好,千倾湖水碧映天。随着礼官一声令下,鼓声雷动,数条龙舟乘风破浪,争先恐后,船桨划动如龙鳞破水,纷纷驾涛前行。
薛亭晚挥着丝帕给薛桥晨加油鼓劲儿,在贵女席上观了会儿龙舟竞渡,和周瑾、江含霜等人饮了盏雄黄酒,吃了些桌上的点心果子,便开始左顾右盼起来。
如意湖畔,国子监宴席旁,御前龙禁尉一个个身披轻甲,腰佩长剑,英武无比。
御前龙禁尉乃皇帝跟前心腹精卫,今日端午正阳宴百官云集,权贵满座,龙禁尉特此驻守,尽戍卫之责,若是有突发事故,也好及时保护御驾的安全。
薛亭晚这不经意间的一看,正好瞄见湖畔的苏易简。
他面朝湖面侧身而立,一袭轻甲在日光下折射出熠熠锋芒,侧脸上轮廓深邃,长眉斜飞,还是小时候那般正言厉色的模样。
薛亭晚略一思忖,当即抬手叫了侍书上前,低声耳语了几句。
一炷香后,如意湖畔,待霜亭中。
薛亭晚坐在石凳上,抬眼望着眼前的年轻禁尉,“苏统领,好久不见。”
苏易简是骠骑大将军府的世子,如今官拜龙禁尉统领之职。
苏易简拱手回了一礼,“见过县主。”
薛亭晚笑道,“阿辰素来爱跟着你玩,小的时候是这样,长大了依旧这样。那日阿辰跟着你去教坊司,被父侯逮回了家,挨了母亲好一通训呢。”
苏易简一惯肃穆的脸上有些错愕,“我竟不知有此事。改日定亲自上门和惠景侯爷、侯夫人说清楚!那日阿辰乃是陪我一同前去,并无……沾染风花雪月之事。”
“咱们几个打小一起长大,我是知道你的为人的,父侯母亲也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薛亭晚抬眼看他,杏眸中清亮如雪,“只是,我想问问,”
“苏公子去教坊司是为了寻谁?”
苏易简思量片刻,亦抬眸回视薛亭晚,神色坦然,“乃是为探望一位友人。”
薛亭晚一手按着石桌,起身道,“咱们几个有打小一同长大的情分,我也就不绕弯子,开门见山了——你寻的是李姐姐,对不对?”
“苏易简,你知不知道,你的一意孤行会害了她!”
当年,骠骑大将军府和李氏将还未出生的孩子指腹为婚,结下两家姻亲之好。苏易简和李婳妍两人从小青梅竹马,长大之后更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
世人本来都以为这是一桩天赐的好姻缘,没想到三年之前,李氏旁支的二房卷入一宗谋逆案中,李氏正房也被牵连其中。
谋逆大罪,当株连九族。同年十月,李氏举家四十二口,男子被充军流放边远苦寒之地,女子充入教坊司为奴为妓。
整整三年过去了,李氏满门或在流放途中遭病痛而死、或在教坊司中不堪重辱自缢身亡,只剩下嫡女李婳妍独活于世。
李家东窗事发之后,苏易简和李婳妍的婚约不解自除。这些年,苏易简得献庆帝宠信,一路高升,稳坐龙禁尉统领之职,说媒的媒人几乎踏破了护国大将军府的门槛,苏易简却从没有对自己的婚事松口。
他心里从未忘记李婳妍。
教坊司名为朝中官办的舞乐之地,实则和青楼没有什么区别。任她是显贵之女、千金之躯,只要进了教坊司的门儿,便是官妓。
官妓只能以色侍人,不能嫁娶从良,若想从教坊司脱奴籍,须通过礼部审核,并得礼部侍郎亲批,故而,自大齐开朝以来,女子一朝入教坊司奴籍,便几乎是永无脱身之日。
这些年,若不是苏易简一直暗中为李婳妍周旋,保她完璧之身,恐怕李婳妍只身一个孤女,在那教坊司的虎狼之地,早已经明珠蒙尘,深陷泥沼。
上辈子,苏易简便是如此情深义重,只是他在救李婳妍脱身教坊司这件事上操之过急,一意孤行,前前后后三次求献庆帝开圣恩,销去李婳妍奴籍。
奈何李氏一族被卷入谋逆一案乃是献庆帝的逆鳞,身为护国大将军之子,御前龙禁尉统领,却一心求娶谋逆罪臣之女,献庆帝终是震怒,赏下去三尺白绫,将李婳妍赐死。苏易简抱着她的尸身悲痛不已,亦自刎而去。
薛亭晚回忆起这些凄凄往事,强忍着一腔泪意,劝道,“苏易简,大将军本就不许你娶李姐姐为嫡妻,皇上若是知道了你的暗中周旋,想必也会龙颜震怒。到时候,只怕李姐姐的性命堪忧。”
李氏出事的时候,薛亭晚这些发小也都为李婳妍托关系打点过,奈何孩子家家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处置李氏满门的旨意是献庆帝亲自下的,在献庆帝眼皮子底下的京师重地,各家虽有心相助,却也不敢太过肆无忌惮。
天子一怒,血溅三尺。这辈子,若是苏易简继续一意孤行惹怒了献庆帝,只怕会和上一世一样,赏下白绫赐死李华燕。
苏易简偏过头去,眼眶也微微泛着红,“此生此世,我只认定她一个人是我的嫡妻。我们若活着,便白头偕老,我们中若是有一个死了,也要再续来世因缘。”
“总有一天,我会用尽我之力,把她从那虎狼之地救出来。”
苏易简从小是这辈儿子弟中的成熟稳重之人,薛亭晚何时见他这般动情的样子,当即也落下了潸潸悲泪。
红尘三千丈,自古便有神仙眷侣的动人传说,也有怨侣恨偶的凄婉风闻。这世间有汪应连那种两面三刀的虚情假意,亦有苏易简和李婳妍这种至死不渝的山盟海誓。
可惜,终究落了个“人生不相见,动如叁与商”的结局。
薛亭晚心中悲恸至极——她悲别人,也叹自己。
过往虽已成荒烟蔓草,可未来之事乃是凡人不可预料的,既然她知道上辈子苏易简和李婳妍的悲惨结局,就不能任事态发展下去,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重蹈覆辙,做一对黄泉爱侣,末路鸳鸯。
她颤声道,“这辈子,我定助李姐姐脱身教坊司的泥潭,只是你听我一言,这事还要从长计议,周密谋划,切不可轻举妄动!”【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