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赤子之心?”谢玉京咬字轻缓。

  他觉得这个词很好,好极了。

  修长的指抚摸着杯盏,就像当时在地牢中抚摸冰凉的刑具那般。

  容凤笙见他唇角挑着弧度,像是愉悦又像是嘲讽,不禁感到怪异。

  不过她没有多想,只当他是面皮薄,不习惯被人当面夸奖。

  她暗暗笃定,心里笑他是个孩子。想到顾仙菱的事,忍不住叹了口气。

  “您有心事?”

  容凤笙看他一眼,一反常态地沉默了。

  该不该告诉他?

  遗奴一直都是站在她这边的,想来只要开口,他一定会答应帮她。

  只是这件事……

  她心中忧愁,只能拿起杯盏。

  辛辣的酒液滚入喉中,像是刀子一般。

  她皱眉咽下去,怀疑地盯着杯子。

  谢玉京看她竟然一口闷了,差点噎住,好心提醒道:

  “这虽然也是您常饮的寒山翠,却在地下埋了近十年,酒性极烈,您不该喝的那么急。”

  “什么?”容凤笙顿时哭笑不得,她捂住额头,嗔怪地看他一眼,“怎么不早说。”

  谢玉京没有说话,怔怔地盯着她看。

  她脸颊泛起红,像是榴花绽放。

  不敢再看,连忙移开了视线。喉结却上下一动。

  他若无其事地拈着酒杯,眨了眨眼,脸上滚烫起来。

  容凤笙捂住额头,低低呻.吟了一声,只怪自己大意了。她伏在桌上,头越来越重,身体化成一滩软泥,往下滑去……

  却忽地被人扶住。那人五指紧握着她的肩,“你醉了。”

  容凤笙知道自己是醉了,却不想承认,她想推开他,却适得其反,一头栽去。

  “嘶……”

  像是撞上了一堵墙,她条件反射地飙出泪水,捂住了额头。

  她微微睁开眼,只见朱红的缎面,上面绣着的仙鹤栩栩如生,透出隐隐寒梅香。

  容凤笙抓住身前人的衣襟,浅浅吸了一口气。

  忽然间,她感觉到有只手轻轻放在了头顶。

  宽厚温暖的掌心,压着她的头发,动作有些笨拙,却是轻柔温和到了极点。

  “若是累了,就睡一觉。”

  “有我守着你。”

  这声音……

  是遗奴还是……意奴?

  少年低低的诉说之声,还在继续,“虽然这几天,你从不在我面前表现出来,但我能够感觉到,你不开心。”

  他知道她心里藏了事情,却不愿意同他开口。

  他想她同他开口,想她意识到,他已经成长到足够她依靠的模样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依靠我。”

  谢玉京指尖冰凉,眼底浓黑,他多想能够占领她整个生命,让她在碰见他之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他。

  不过如今,也不算晚。

  可惜,这一番衷肠,没有被容凤笙听见。她大脑一片混沌,神思坠坠,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

  她只听见一声,“阿姊。”

  隔着虚空,轻轻地传来。

  “是繁衣吗?”

  她眯眼瞧着眼前的人,不是很确定,脑后的那只手一顿,而后缓缓俯下身,将面容暴露在她的视野之中。

  容凤笙伸出手,有些发颤地抚上他的脸庞,喃喃,“繁衣,你还活着。”

  那人漆黑的双眼,还有额心正中的朱砂小痣,倏地在面前放大,她一惊,这才看清面前的人,是谢玉京。

  不是容繁衣。

  她蓦地清醒。

  “是遗奴啊。”

  “对不住,我有些失态,方才吓到你了。”

  她松开他,捂住额头,充满了歉意。

  谢玉京抿住唇不说话,垂着眼,小扇子似的睫毛微微翕动。

  像一堆冰冷、美丽、低饱和度的瓷器。

  容凤笙愣了一下,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看他好像有些委屈,忍不住反思了一下。自己确实过分,竟然将他错认成了别人。

  她迟疑了一下,轻轻握住他的手。

  “不是有意认错的,”

  她平时将他们分的很清楚,遗奴与繁衣,根本不一样。相貌、性情、气质,不论是哪里都很不同,只是这次,为何会搞混了?

  想来是近来频频做梦的缘故。

  于是她解释,“近来做梦,总是梦到繁衣。也是像你这样,一身的红。”

  想到梦里光景,她便很是唏嘘,“哎,就坐在秋千上,看着我笑。只笑,但不说话。”

  “你知道,我以前住的地方,芳华殿,池边种着一棵柳树。”

  “小的时候,我们在那里扎了一个秋千。”

  那段童稚的时光,实在像是一场美梦。

  容凤笙眯起眼睛,轻声道,“我和侍女们经常在那里玩。我坐秋千,她们便在后边推着我,荡得很高很高,甚至能看得到墙那边的景象呢。繁衣身体不好,不与我们一起,就远远地看着我们,眼底满是羡慕。”

  “有次,实在是荡得太高了,我飞出秋千,落进了池子里面。繁衣二话不说,就跳下来救我了。但是他忘了,他自己也不会水啊。然后我看着他在水里胡乱扑腾,却努力想要游向我,他朝我喊,阿姊,抓住我的手。”

  “繁衣他啊,真是个笨蛋。”

  “您想他了?”

  谢玉京轻声道。

  容凤笙点点头,长长呼出一口气。

  “后来,我在大菩提寺养病,他来看我,带来了一样东西,说是有一个传说,将心爱的信物埋在菩提树下,几年后再取出供奉,可以保佑亲人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他埋下的信物,是父皇送他的生辰礼,一张极漂亮的弓。”

  “他第一次狩猎,就猎到了一只小白狐。”

  “他将白狐关在笼子里,可我见那白狐颇有灵性,个头又小,一时心软,便偷偷放了生。繁衣为此同我生气,几天都不肯搭理我。后来,我才知道,是他听说我夜里手脚冰凉,有了主意,想用狐狸皮给我做小毯子呢。”

  “我很自责,他却安慰我,下次会猎更好的皮子给阿姊……可惜,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说着旧事,容凤笙脸色却是平淡,看不出半分悲喜。

  繁衣十五岁践祚。

  登基那一天,穿了件血一样红的皇袍。

  那是极为热烈奔放的赤红,与玄色搭配,金线绣着蟠龙,举手投足间优雅高贵。

  她看着他缓步走上,那帝王的高座,重重冠冕下,是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容貌。就好像在看世上的另一个她,开启了一段全新的人生。

  她一直觉得,他定会是世上最仁爱的帝王。

  “您是想要,那张弓么?”

  容凤笙眼神一闪,却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身边没有一件繁衣的旧物,到底遗憾。”

  “它在大菩提寺?”

  哀帝的灵柩会在大菩提寺停满七七四十九天,方可葬入皇陵。

  “是。”她回答。

  谢玉京起身,“您等我一个时辰。”

  容凤笙也随着他站起身来,却在他临出门前,唤了一声遗奴。他回眸,而她张了张口,莞尔道,“一路当心。”

  *

  谢玉京翻身上马,一拉缰绳,策马飞奔而去,数十名东宫卫纵马跟上。最近下了一场雨,进山的道路泥泞难行。

  大菩提寺素来是皇家寺庙,非皇亲贵族不能进入,周围也设置了严密的防守。

  前几日前朝余孽作乱,防护又加强了一波,恐怕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守夜的人名叫张珩,正在寺外巡逻,远远便见到一队人马靠近,且极为莽撞,浩浩荡荡,直冲山门而来。

  “站住!来者何人?”

  他上前阻拦,厉声叱道。

  借着火把的亮光,看清为首之人。

  那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身形颀长,容貌俊逸。着朱红色翻领长袍,腰束玉带,脚蹬乌履。

  一头乌发落了夜间的寒霜,愈发浓黑如墨,披散在肩侧。

  他双眸漆黑,额心朱砂仿若雪地寒梅,一望无际的空白中只缀一点鲜红。

  张珩一惊,跪地道:“末将拜见太子殿下。”

  “不知殿下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谢玉京坐在马上,骨节分明的手紧勒着缰绳,嗓音温和道,“不是什么大事。”

  他垂着眼,含笑道,“孤来取一件旧物。”

  取一件旧物?何必大张旗鼓,带着一干东宫卫到大菩提寺来。

  更何况,寺庙里面,还放着前朝皇帝的尸体。

  张珩半信半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陛下命我等在此护卫,没有命令,末将断不敢随意放行。敢问殿下,可有陛下圣旨?”

  半晌,却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张珩疑惑抬眸,红衣少年居高临下,眼底隐约有着不耐。

  “让开。”

  张珩知道自己若是让开了,明天脑袋就要分家,咬牙不动。

  “孤再说一遍,让开。”

  谢玉京垂眸重复。

  张珩大震,“殿下这是、这是要抗旨不成?”

  抗旨不遵,视同谋逆!

  谁知,他轻笑一声,“孤便是抗旨又如何?”

  他抽出腰间佩剑。

  那剑细长,剑柄如一块寒冰,晶莹剔透,剑身却刻着梅花图样。

  太子谢玉京的剑,有个雅名,唤作癯仙。

  此二字,意味骨姿清瘦的仙人,不论是人,还是剑,都是极为贴切。

  只见雪光莹亮,在所有人眼前一闪而过。张珩便捂着肩膀,跪倒在地,血流如注。

  甚至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的剑,便刺穿了张珩的肩胛骨。

  月光下,剑身开出红梅朵朵。叮的一声,落剑回鞘,少年森寒的声音回荡。

  “挡我者死。”

  直到浓郁的血腥味,涌进鼻尖……

  众兵士才回过神来。

  看着以太子为首的东宫卫,纵马奔向寺中,马蹄扬起灰尘漫天,都十分难以置信。

  他们是不是眼花了?那位殿下明明温润如玉、慈悲仁善。

  怎么可能公然抗旨,血溅佛门宝地?!

  张珩挺剑半跪于地,强忍剧痛,脸色震怖。

  只见一片红色的衣角,如星火般融入夜色。

  他厉喝一声,“快,召集羽林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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