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火烧云如孔雀开平一般铺满天际。
残破的赤阳峰上,一道倩影俯瞰着惨烈的战场,她那沾着血迹的裙摆在夕阳下红的炽烈。
原本哭闹的孩子,在第一次吮吸过母乳后变得安静了下来,兴许是觉得风大了,这位初为人母的女子缓缓蹲下,打开了了身侧的一个包裹。
她将包裹中的物品抖落而出,用那块相对厚实的布料包裹住刚刚出声的孩子。
这下家伙很是听好,任由女子不熟练的摆弄,见这孩子小手胡乱抓着,像是还要吮吸,女子柔声道:“念儿乖,娘给你包好了,你在再吃奶。”
说罢,一股清风吹过,一封书信从从金银细软中飞出,被媚娘抬手抓住。
望着信封上熟悉的自己,媚娘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用牙齿把信封撕开,而后用抱着孩子的那只手掏出了里面的信件。
纸张在风中发出咔咔的声响,媚娘只能把信扑在孩子身上。
“师妹,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想必已经走远了吧?”
“我知道,说再多道歉的话,也不能抵消我抛妻弃子的罪孽。”
“我真的想永远陪着你们母子,好好当一回相公,当一回父亲。”
“可我没法说服自己,让一城的百姓为我一人牺牲。我也没法说服自己,抛弃姜氏基业做一个王朝的污点。”
“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只要你能与孩子好好活下去,我此生便无悔了。”
“若要说有没有遗憾,就是没能好好的与你告别,没有机会再对你吟上一首《蒹葭》。”
“遗憾,没有机会看到孩子一眼,也不知是个男孩,还是一个女孩。”
“我给她向了好多个名字,见你一日比一日不爱理我,我只能让那些名字烂在肚子里了。想来想去,你这个做娘的取了便好,只要你喜欢我也喜欢。”
“想要说的话太多太多,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别怪我思绪纷乱,我这一生都没有像这一刻怕死过。”
“最后,希望你余生安好,别太早来见我,我想看你白发苍苍的样子,想听你给我讲好多好多我们孩子的故事。”
此时的媚娘已经哭成了个泪人,他把熟睡的孩子轻轻放下,用身上的外袍子包起了那一地的金银细软。
她把包裹背好,抱起孩子后轻声道:“念儿,娘也不想让这第一口奶成为最后一口,但娘这个决定会让你安稳的活下去。”
说罢,媚娘身形一闪,消失在了赤阳山的山头。
都城上的大战还在继续,城头上的军民保持着令人难以想象的毅力。
一个个浑身浴血的男儿死战不退,一个个半大孩子穿着不合身的战甲登上了城头。
姜不归依旧站在那个位置,他面前的城头已经挂了一层厚厚的血浆。
其身侧的一名金羽卫声音撕咬:“陛下,您退到后面修整一下,我带着兄弟们顶在这!”
“不用!朕还能战!”
说罢,他一剑劈死了一名亿国士兵,而那云梯怎么推也推不动了。
姜不归大喝:“城下尸体太多,倒火油!”
“倒火油!”
“倒火油!”
“倒火油!”
命令一层接着一层传达,但凡听到之人便嘶声呐喊,战局到了这一步,哪里还有选择,各个军官身边的传令兵已经不知道死在了什么地方,更何况军官都所剩不多。
当日头彻底消失在西方的地平线,都城之下烧起了滔天大火。
一架架云梯被点燃,早就焚毁的耧车与冲车彻底沦为助燃物体,阻拦了敌军的脚步。
之前被巨石砸毁掉一片的城墙,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可军民们还未喝上一口水,因己方退走的亿军又激发了一架架投石车。
即便是火把点燃,照亮了城头。但巨石借着夜幕也发挥了,令人无法想象的毁灭力。
很多人来不及聚在一起架盾,便被巨石砸成了肉泥,腥臭味一直在城头上蔓延开去。
“轰隆隆!”
一声巨响,一处城墙不堪重负,带着一些茫然的将士栽落到城下。
但亿国大军根本没有停止的意思,好像不把剩余的石头用干净就不会停手一般。
此时的姜不归终于后退了,他凭借着千钧剑的锋锐,尽可能的护着死守的军民,但他的劲气所剩无几,被一块碎时砸中肩膀就此倒了下去。
“陛下!”
“陛下!”
姜不归两忙怒喝:“寡人没事,莫要乱了军心!”
话音刚落,一枚及时快速坠落,而姜不归正好处在那个落点。
有人全力拖拽他,有人试图帮他挡在这一击,但这巨石的个头摆在那里,眼看就要落在众人头上。
“砰!”
一道白光划破夜空,那枚巨石也化成了齑粉。姜不归定睛一看,浑身浴血的媚娘站在了他的面前。
媚娘的身上好多箭伤,很多被斩断的箭杆还在她的身体上滞留着。
她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轻笑道:“我烧了他们的粮草,点了他们的马棚。虽说找到白霜寒了,但没能杀了他,那家伙被大军保护的严严实实的,我只能杀一些立在旗前的将领,尽量毁掉一些投石车。”
见姜不归哭了,媚娘的泪水也啪嗒啪嗒的滑落,她强笑道:“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毕竟我还要看你一眼。”
姜不归被人扶了起来,三步并两步的走到媚娘近前,紧紧的抱住了她。
媚娘依偎在姜不归的怀里,仅用两个人能通道的声音说道:“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女儿,取名叫姜念,我把她交给了一个老实本分的农家人,金银细软也留给他们了,那个村子正在迁徙,看他们选择的方向是广灵府,那边不会有事的。”
姜不归轻轻点头:“你”
“别赶我走了好不好,你无悔了,但是我还有啊,那怕是死在你身边,我也愿意。”
沉默了片刻,姜不归轻声道:“此生无悔。”
媚娘仰头,一双含泪眸子露出了光彩:“此生无悔。”
呜咽的号角声再次响起,旷野上密密麻麻的火把朝都城冲来。姜不归高呼道:“将士们!为家而战!”
“为家而战!”
山呼海啸声中,两人冲向了那处倒塌的城头,那里将成为城防最薄弱的地方,也会成为耧车和云梯的首要目标。
姜不归拉着媚娘的手一路奔行,他们穿过并不密集的人群,在即将到达的时候姜不归轻声问道:“怕吗?”
媚娘摇头:“不怕!”
“砰!”
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和大片的碎石落下,一架耧车刚好撞在了那片断墙之上。
见一个都尉要放火,姜不归连忙高声制止:“烧了还会有云梯,就让它在那顶着,引更多人过来!”
他的话音刚落,媚娘身形一闪,率先冲了上去。
她在板桥刚刚放下,敌军还未冲出时就站住了板桥。双手上的爪刃不停挥舞,道道白光夹杂着阴风,把敌人逼得连连后退血溅当场。
她的劲气所剩不多,身上更全是箭伤,出招的同时不停有鲜血顺着伤口涌出。
无奈之下,阵阵阴魂被她摄入掌心,强行补充着体内的劲气。
姜不归紧紧的跟在他身后,两人同时冲进了耧车,在楼梯口前死死堵住了涌上来的敌军。
姜不归猜的没错,这里确实成了敌军的首要攻击目标,如人海一般的亿国甲士朝这里涌来。
但耧车就那么大,楼梯口就一条,一时间没人能从此登入城墙,仅被两个人堵在了此处。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推移,媚娘只觉得头脑愈发深沉,一杆长枪险些捅道他的腹部,好在姜不归为她当下了这一击。
她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生命在流逝,以她的境界自然清楚流血过多对自己的影响。
影响到,再也无法摄取阴魂补充劲气。
见姜不归在她身前挡住敌人,媚娘露出了凄美的笑容,她看向一侧的金羽卫:“城墙上的战局如何?”
“还在坚守,但有的地方已经坚持不住了,我们只能守住下城口。”
媚娘抚了抚额头,再次发问:“什么时辰了?”
“应该快到子时了吧”
“把火油留下,火把绑在扶手上。你们去支援其它地方,一定要守到天亮!”
见金羽卫犹豫,姜不归一剑斩断刺入自己大腿的长枪后,沉声道:“这是命令!”
“把你的刀给我!”
媚娘不由分说,抬手就抽出了金羽卫的佩刀,而后挤了一下姜不归,依旧是挡住姜不归的半个身位。
她一刀劈翻了冲上来的甲士,见那人撞翻了几人后轻声道:“你说你,上战场不带师傅传下的爪刃,害的我只能用刀了。”
“师傅传的是以巧破力,你看你,爪刃全断了。”
“当!”
姜不归上前一步,千钧剑斩断那士兵钢刀的同时,砍飞了那人的头颅。
媚娘抽刀一扫,两杆长枪就被斩断,她袖袍一卷,枪头倒飞射死两人。
“你说我要也是宗师,我们是不是就能撑到天亮了,你看你说不行,还有劲气。”
媚娘娇笑:“一丝丝而已。”
两人都知道,眼前的结局是如何,此时他们别无他求,能再与爱人说几句话,便是知足的。
可天不遂人愿,敌军始终没有因为两人的强势而减缓进攻的步伐。一波又一波的敌人前赴后继,好似始终没有尽头一般。
两人也变成了强弩之末,还是相互扶持的老两口,在大风中彼此依偎,同进同退。
在媚娘绷断手中长刀,正要弯腰去捡插在楼梯上的兵器时,几个强弩手不知怎么的跑了上来,他们不由分说见面就扣动了扳机。
姜不归用尽全部力气一拉,而后把身体向前一挡,用千钧剑和神威甲护住了后仰倒地的媚娘。
听到姜不归的一声闷哼,媚娘勃然大怒愤然起身,她强行榨干体内劲气,吐出一口鲜血的同时,震碎了左手的爪刃,零散的碎片被她一掌击出,将那几个强弩手当场射死。
她扶着后仰的姜不归缓缓后退,并一脚踢翻了脚边的两个油罐。
油罐当场碎裂,刺鼻的火油混合着鲜血向下流淌,让上冲的敌军滑倒了一片,楼梯楼也暂时卡住。
“我知道,你不想死在这些喽啰手中。”
说罢,她甩出手中断刀,绑在楼梯栏杆上的火把随之掉落。
一瞬间,火光冲天,下方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媚娘接过千钧剑,斩掉刺入神威甲的箭杆。
姜不归靠坐在墙角,低头看向伤痕累累的神威甲:“呵呵!我这老朋友比我先挺不住了。”
“它跟着你才不辱威名啊”
媚娘好似抬手都很艰难,她用剑尖挑起两个绑在一起的油光,朝楼梯口再次扔去。
随说起身拿更方便一些,但她一刻也不想离开姜不归,因为她怕这一转身的功夫,姜不归就咽气了。
随着瓦罐的爆炸,一道火龙瞬间吞没了两人的眼前。
媚娘用后背护住姜不归,她想这样自己还是美丽的,还想让姜不归在多看自己一眼。
待火势减缓,媚娘趴在姜不归的怀里,而姜不归已经感受不到箭头深入的疼痛。
他好似回光返照一般,轻唤道:“师妹”
“在呢”
他咧嘴一笑,还是抱着她吟诵了一首《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
声音道此处,戛然而止。还有一丝神智的媚娘心如刀绞,这份刺痛让她心情了几分。
她抬手摸着姜不归的两旁,责怪道:“你啊,还是没有念完”
只见她趴在姜不归胸膛,抬头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
“宛在水中沚”
大火笼罩了整座耧车,木材在火势中发出了“噼噼啪啪”响声。
在这并不悦耳的声音中,耧车轰然倒塌。
那因为坠落而扬起的漫天火星,像是两个拉着手的恋人。他们游荡在河边,穿过大片芦苇,消失在了无边的天际。
战争依旧在继续,可胜利的天平却抛弃了姜国。
被鲜血染红的城墙堆满了尸体,死守楼梯的军民已然再难支撑。
城中的粮仓被焚毁了,他们不想自己辛苦耕种的粮食滋养敌人。
金银珠宝被丢入河水湖泊,没人愿意给亿国军队一点胜利的硕果。
一些想要开城投降的人被活活打死,这座城池已经容不下一个孬种。
男人打光了,女人顶了上去。她们的家没了,与其屈辱的死去,不如跟上自己男人的脚步。
随着南门后的阶梯被攻破,亿国联军里应外合之下终于打穿了都城的三重阔门。
位列骑兵阵前的白霜寒,望着缓缓打开的城门了冷声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其身边的副将对答道:“禀告亿王!刚到子时!”
白霜寒高举鎏金槊,高声道:“众将听令,血洗都城,所获物资财帛皆归个人所有!寅时撤军,返回西南方三城!”
他顿了顿,转头环视一众武将:“献上姜不归首级者,尚黄金万两封大将军!”
“嚯嚯嚯!”
压抑了半个月的亿国大军发出了惊天怒吼,白霜寒一骑当先带着呼啸的骑兵朝打开的城门飞奔而去。
越是靠近城墙,白霜寒就越能感受清楚这场战争的惨烈。
当伤亡不再是数字,变成了实打实的一幕幕,白霜寒迫切的想要见姜不归一面,他要在这个宿敌面前彰显胜利者的姿态,他要亲手击败这个在阵前羞辱自己的人。
白霜寒毫不理会街道上的战斗,他径直奔向都城中心的皇城。
只听他口中不停念叨着:“你只有这一条退路,你只能龟缩在皇城之中等待着我的到来。”
纷乱的街道上,愈来愈多的百姓朝南城汇集。
他们有的白发苍苍,有的独目断臂,甚至有的人拄着拐杖,仅凭着一条腿战力在人群之中。
一名老者望着呼啸而来的亿国骑兵,高举手中那柄姜国第三代制式横刀:“生是姜国军人!死是姜国军魂!”
这些人都是这乱世中的退伍老卒,他们有的因伤离开军伍,有的因从军十年,而被赡养在了都城中。
他们几次跪求姜不归让自己蹬城,但那已逝的姜王决不允许这些老卒再为国家流血。
姜国分崩离析了,他们忍了下来。姜王退回都城了,他们忍了下来。都城被敌军围困了,他们因命令不得不忍。
可此时他们的家国破了,怎还能忍!?
他们的一声声呐喊,犹如山呼海啸一般。对敌军宣告着,姜国的脊梁还没有断!
那带头的老者丝毫不让,面对飞奔而来白霜寒,挥出了那柄陪伴自己一生的伙伴。
交手的一瞬间,横刀被长槊崩断,槊刃穿透老者的身体。
白霜寒凭借着惊人的臂力,接连洞穿了除了老者之外的三人。
只听他大吼一声:“开!”
白霜寒双手青筋暴起,鎏金槊被崩成了一个恐怖的弧度。只见他用力向上一甩,四具尸体同时砸入了人均之中。
他面对这些老弱病残,丝毫没有产生一点怜悯之意。
鎏金槊奔走如龙蛇,槊锋所过之处,鲜血飞溅惨叫声不绝于耳。
亿国铁骑随着他一起凿阵,很快就冲破了老卒的封堵。双方拼杀之声在街道上空盘旋,战局在快速崩溃中再次陷入了僵局。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这些姜国老卒,都是经历过无数次生死的人。他们虽然已经年迈,甚至在战场中烙下了残疾,但他们的经验,其实这些“新兵蛋子”能够比拟的。
亿国铁骑犹如巨象陷入泥沼,即便是万人敌的白霜寒,也被逼迫的减缓了速度。
没人与骑兵硬碰硬,多数人的目标只有身前的战马,待骑兵坠马之后才会被四周之人乱刀分尸。
白霜寒手中鎏金槊舞的密不透风,他为了保护自己坐下战马,不得不放弃攻击改为防守。
但他凭借着自己的勇武,依旧带着身后铁骑向前推进。而这由老卒组建的防御,也将被这支亿国骑兵一分为二。
“狗贼!别想从爷爷身前过”
话音未落,白霜寒坐下战马一头将这人顶飞,而这倒飞出去的人影彻底打开了方阵的缺口。
白霜寒纵马一夜而出,却随即勒住了战马的缰绳。
他的面前是一众妇人手臂相扣,组建出来的血肉路障。
高抬的战马前蹄砸落在地表面上,白霜寒催马向前暴喝出声:“让开!便还有活路!”
没人吭声,没人应答,此处的沉静与前方的拼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白霜寒不能在耽搁,因为后边的骑兵会因为他一人的减速而损失惨重。
“滚!”
再次一声爆喝,依旧没有人动弹。而他的战马,已经距离最前面的一名贵妇只有一丈之遥。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定格,又在槊锋挑飞贵妇的之后陡然加速。
残肢断臂横飞,血光在两则燃烧的火焰下变得艳丽。一位位巾帼英雄倒在了骑兵的洪流之中,上天都不因为不愿意看到这一幕,用乌云盖住了漫天星河。
“啊!!!!”
白霜寒羞愤的难以附加,手中的鎏金槊也因为他的心情变化而变得迟钝。
若姜不归还在,若媚娘还在,此时的白霜寒难逃一死。
可惜,如果只是如果。
骑兵的洪流在皇城门前缓慢停止,白霜寒望着那大开的城门露出了狐疑之色。
“亿王,末将觉得这是空城计!以姜国的兵力,此时完全没有可能对我军设伏。”
白霜寒一咬牙,催马冲入了灯火通明的姜国皇城。
随着大军不断深入,连绵不绝的马蹄声在空旷的皇城内回荡。
跪在龙椅前的掌印内侍,望着空荡荡的龙椅,眼含热泪道:“陛下,老奴这就来陪你。”
说罢,他用火折子点燃了身前的引线,劣质的黑火药在此时出现了难以想象的连锁反应。
偌大的皇城在阵阵轰鸣声之中,化作了一片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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