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开考之日。
洛阳。
贺知章等人从客栈里一出来,就被天街上的人山人海给惊呆了。
“好……好多人……”张九龄看着人头攒动的街道,喃喃自语。
洛阳的天街宽敞无比,即使刨去不能走人的御道,两侧的便道,也依旧足以让数辆马车并行,长度更是纵贯了除了宫城之外的大半个城池。
但是现在,这条街上除了穿着圆领罩衫、背着竹排书箱的赶考士子,满城百姓似乎也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思挤了过来,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乌压压的人影,几乎将整条街道充塞。
张九龄虽然也是岭南豪族之后,未来还有“岭南第一人”的美称,但南方么,你懂的。
在这个年代,岭南本就是毒瘴蛮荒之地,哪怕是韶州府城,人数也难跟长安数坊之地相比,就更别提现在天下人流汇聚的神都洛阳了。
所以真要说起来,这还是年少的张九龄这辈子头一次同时看到这么多人。
不过这世上总是不乏嘴贱之人,他才刚刚感慨完,旁边就传来一声不屑的嗤笑:“切,又一伙乡巴佬!”
这人说话时完全没想着掩饰,甚至还故意提高了音量,明显就是挑衅,裴耀卿等人也不是好惹的,立即怒目而视。
顺着那讨厌声音的来源,他们很快看到一个坐在歩撵上的郎君哥,高高在上地俯视他们。
此人穿的是锦衣玉带,明显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人长得倒也还算周正,只可惜满脸倨傲之色,那副用鼻孔看人的神气,实在令人喜欢不起来。
“你谁啊你?你说谁是乡巴佬?”张九龄怒道。
他到底还是个少年郎,正是气盛的时候。
虽然上次惹了武崇操吃了教训,脾气好了不少,但因为自己随口一句话,就连累师兄们也一起被嘲笑,还是极为不忿的。
“谁乡巴佬自己心里还没点数吗?”锦袍郎君的语气更加尖酸刻薄。
“你!”
“子寿,莫要冲动。”
贺知章一把拉住满脸通红的张九龄,沉声问道,“这位郎君,贺某自问,我们师兄弟几人也没得罪过你?何必出口就伤人呢?”
他虽然年纪不算师兄弟四人中最大的,家世也不算最显赫的,但因为成名早,见识却是最广博的。
他知道洛阳是天子脚下,随便扔块石头,砸到的都是达官贵人,所以宁愿口头上吃点亏,也不愿贸然惹祸。
“我是谁乡巴佬还没资格知道。”
锦袍郎君却是把他的谨慎当成了示弱,冷笑道,“今年的殿试乃是圣人头回亲自取士,像你们这样的泥腿子,去了也是玷污紫微宫的气氛,有什么资格和我们同处一殿?不如趁早打道回府,若是没有川资,那礼敬点求求我,说不定我还会大发慈悲,打发你们一点盘缠,也省得客死异乡。”
这话说得就很难听了。
不过贺知章一行人也不是好惹的。
除了张若虚底蕴稍微单薄一点,其他三人哪个不是望族出身?
就算是张若虚,也近是史书没有详细记载而已,但肯定不是白丁。
别忘了,他现在身上还挂着兵曹一职,大小也算个正经官身了。
若不是贵族,没有门荫,岂能不经科举就授官?
“给脸不要脸。”
贺知章脸色一沉,给裴耀卿使了个眼色。
现在既然已经确定对方是故意找茬,那就没什么客气好讲了,一味退让反而丢了自己老师和家族的脸面。
“哟,是谁家大人裤裆没栓好,露出这么个玩意儿来?”
欠揍的话语响起,裴耀卿会意,踏前一步,直面歩撵上的锦袍郎君。
只要不涉及江晟,他的智力还是在线的,加上从小对裴光庭耳濡目染,这一开口,倒是把后者的招牌语气学了个七八成像。
这可是长安第一嘴炮的七八成!
他一开骂,那锦袍郎君本来还算白皙的脸,顿时气成了猪肝色:“你!有辱斯文!”
“斯文是形容人的,你这样的么,最多只能算个斯文败类!”
裴耀卿呵呵冷笑道,“你说我们没资格参加殿试,可要我说啊,该打道回府的,应该是你才对。我看你印堂发黑,华盖罩顶,就算去了,八成也是落第之相,又何苦多此一举呢?”
讨口彩这种事,在任何时代都存在,对考生说落第,无疑是最严重的攻击。
锦袍郎君脑子里那根弦当场就崩断了,一指裴耀卿,对抬轿子的恶奴们叫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揍他啊!”
“来啊!朝这打,不打你是腌臜货!”
裴耀卿闻言不但不怕,反而还嘿嘿贱笑着,梗着脖子,故意把脑袋一个劲地往前凑,大有你敢打我就敢躺的架势。
自打见过江晟指使杜陵碰瓷御史台衙门,他就被自己老师这一招耍赖大法给迷住了,一路上没少揣摩,曾经的正经人裴郎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我们走!”
不料那一群抬歩撵的仆人中,突然站出一个首脑,深深地看了正在耍宝的裴耀卿一眼,一挥手,不顾锦衣郎君还在叫嚣,领着人就把歩撵抬走了。
“混蛋!混蛋!谁让你们走的!”锦衣郎君愤怒的叫声渐渐远去,很快消失在人潮中,不见了。
“啧,让你打,你没胆子啊!”裴耀卿像一只斗赢了的公鸡,摇头晃脑走回了贺知章背后。
“什么人呐,莫名其妙!有大病!”张九龄依然余怒未消。
贺知章回头看了他一眼,脑海中却是灵光一闪,认真嘱咐道:“小师弟,从现在开始,你要事事小心,莫要着了人家的道!”
“啊?”
张九龄愣了愣,才指着自己道,“你说他是冲我来的?”
贺知章露出智珠在握的表情,问道:“你和裴师兄也算望族之后了,你们平时会这么挑衅生人吗?”
“当然不会。”张九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又没病。”
“那就是了,这街上那么多外地来的士子,他早不讽刺,晚不讽刺,偏偏在你开口的时候讽刺,不觉得太刻意了吗?”
贺知章淡淡道,“而且贺某厮混了这么多年,长安洛阳有些才名的士子,我至少能认个脸熟,这人的模样却是面生得紧,显然不是什么真正的饱学之士,自不可能是怕我们和他抢夺进士名额才故意针对。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其实也是被人利用的,就是想要给我们制造麻烦。”
“然也,此人我却是也不熟。”裴耀卿也附和道。
他在洛阳也算半个地头蛇,交游更广,这么一说,等于是坐实了贺知章的推测。
“子寿,你年纪最少,头脑容易发热,又没有贡士的身份,寻常时候还没什么,但如果闹出点什么事端来,比如刚刚被人所激,上前当街和人厮打,那难免被人扣上一个品行不端的帽子,以后再想出头就难了。”贺知章道。
“我明白了,真是好险。”
张九龄惊出一身冷汗,刚刚要不是被贺知章拉出,他可能真就亮拳头了。
幸好贺知章慧眼如炬,裴耀卿更是毒舌如刀,反倒把对方气得差点脑淤血,才让他逃过一劫。
“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我都绝不动怒,一应事宜都交给师兄处置便是!却是要辛苦您了!”张九龄虽然有点冲动,但并不傻,稍一思索,就做出了最佳的选择。
“嗯,你有这份谨慎就最好了。”
贺知章笑了起来,“不过现在开考在即,这种下作手段却是可一不可再,暂时是不用担心了。”
张九龄稍微松了口气。
“走!我们也去紫微宫……”
他抬头看向北方,目中露出期待之色,轻笑道,“呵呵,圣人亲临,开科取士,贺某也很是期待呢!”【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