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晟和铁钧勾肩搭背去喝酒的时候,万年县令也回到了自己官署内院,在一间厢房里,他见到了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随即胖乎乎的脸上,就露出了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吴掌固,幸不辱命。”
这个等待他的中年文士,正是秋官衙门的掌固吴肃东。
当日他来长安,本是为了给徐有功通风报信而来,但在徐有功接了敕旨回神都之后,他反而受徐所命留在了长安,完成其未竟之事,其中和江晟的交易以及照看苏玉奴,就是最重要的几件事之一。
“多谢县尊看顾了。”吴肃东意有所指道,“那张云鹤一介铁匠也就罢了,但那江晟和他背后的萧家,却也算是功勋之后,老让人欺侮,却也不是什么体面事。”
“吴掌固客气了。”万年县令这时候倒义正言辞了,“本官食君之禄,自当尽忠职守,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本就是我身为万年县父母官的分内之事。不管是张氏铁匠铺还是萧家,只要他们奉公守法,本官断不会坐视他们被人欺侮的!”
“县尊大人所言甚是,有您这样的父母官,是这万年县百姓的福分啊!”吴肃东毫不吝啬溢美之词。
“过奖了,过奖了。”
万年县令笑成一尊弥勒佛,不过下一刻,他就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徐郎中那边,还望吴掌固能替我多多美言几句啊,本官虽是门荫入仕,但对徐郎中他老人家一向也是仰慕得紧啊!”
万年县令的品级是县令中最高的,乃是正六品上的职司,比徐有功从五品上的秋官郎中都只低了一级,比吴肃东这个掌固更是高了不知哪里去了,但他对吴肃东依然客客气气的,看的可不正是徐有功的面子了。
毕竟他能升到万年县令,没有贵人赏识,基本就到头了,但徐有功不同,他深蒙圣恩,最近更是传出了要由他司掌大理寺的风声,难得后者有吩咐,万年县令哪有不拼命巴结的道理?
“这个自然。”吴肃东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当即没口子地应下。
……
而就在两人各怀心思却其乐融融的同时,离县衙不远的御史台长安分司衙门和各家豪族府邸之中,也都收到了这个案子的审讯过程。
不过或许是眼界的差异,万国俊和各家主事人面对消息的态度却是截然不同。
万国俊独处的时候,脸上一丝一毫都看不出平时的疯狂和跋扈。
显然,平时凶残的模样,只是他用来恐吓受害者的伪装。
他右手轻叩面前的桌案,一字一字看完了整封线报,又闭目冥思了片刻,方才招呼道:“来人啊!”
“万御史,卑职在!”他话音刚落,门扉就被推开,一个小吏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
御史台衙门中虽然也有如魏元忠这样的异数,但总的来说,还是在来俊臣和万国俊的控制之下,特别是像这种随时听候命令的官吏,自然都是万国俊的心腹之人。
“不知万御史有何吩咐?”小吏问道。
万国俊沉默了一下,道:“我们之前针对萧家的布置,已经开始了吗?”
“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只要您一声令下,定能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萧守业那老东西,让他从台狱里逃出去一次,这次我们炮制的证据,却是足够把他钉死了!”小吏邀功般汇报道,在说起栽赃嫁祸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也不知做了几多这等恶事。
“停了。”万国俊冷冷道。
“啊?”
小吏大吃一惊,“您这是何意?”
“何意?就是字面意思,所有针对萧家的行动,在本官没有进一步指示前,统统停止,静观其变!”万国俊不耐道。
“可是,我们的布置……”
“那是你们的布置!”
万国俊拍案而起,像他这个地位的人,想要栽赃谁,自然不必事必躬亲,只要招呼一声,下面自然有熟悉业务的手下去完成,此刻他却是极为恼怒,喝道,“你们的布置,全都是针对萧家在朝堂上已经没有靠山这么一个前提来布置的,我说的对否?”
“不错,我们调查过,除了一些旧日的故交,他们的确已经没有靠山了啊!”小吏大惊。
“但他们现在有了!”
万国俊抓起案上的线报,往小吏脸上一摔,道,“自己看看,他们现在已经得到了秋官徐有功的支持,徐有功是什么人?他跟狄仁杰那老不死的就差穿一条裤子而已,有了他的支持,等于萧家背后也站着至少一位宰相了,就凭你们那些布置也想动人家?先数数自己有几颗脑袋!”
小吏不敢反驳,只能摆出一副唾面自干的神态,等万国俊骂完了,又抓着线报看了一遍,不甘道:“宰相又怎么了?去年还不是被来中丞送进了台狱,要不是老狗奸诈,现在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住口!”
小吏话说到一半,万国俊已经冷冷地逼视了过来,“照办!”
“是!”
见万国俊动怒,小吏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多言什么,记着他的命令,点头哈腰地离去了。
而直到小吏彻底消失在门外,万国俊才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神色间颇见疲惫。
虽然同为酷吏,但他和来俊臣的性子还是颇为不同的:
来俊臣原本是个混混,只是抓住了机会,才从最底层一步登天,因此他的性子里,充满了用权不用过期作废的疯狂,简而言之,那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狂人,只要现在爽了,哪怕下一刻就死也无所谓;
而万国俊虽然在栽赃嫁祸上,也表现得同样疯狂,岭南流人案一杀就是数百,但他到底是从司刑评事到判官再到左台御史一步步升迁上来的,因此哪怕用的也是栽赃嫁祸的手段,但那都是表象,在他心里,对法度、规则、尊卑还是有些敬畏的。
此刻眼看酷吏一系连小吏都敢对当朝宰相出言不逊,一股浓浓的担忧,弥漫在他心头。
“这些年的御史台,走得实在是太顺了啊!以史为鉴,骄狂必然致祸啊!狄老儿再不济,也是圣人钦点的宰相,来中丞能把他送进台狱,也是因势利导,可现在连区区不入品级的小吏也把此事挂在嘴边,这不是公然藐视圣人的威严吗?”
可他虽然如此想着,却也无可奈何,酷吏一系正是靠着这种小人得志的张狂,方才一路走到了今天。
不知多少被文官一系整治过的不法之徒,靠着告密这一个手段,就把昔日的仇人整得家破人亡、死去活来,这才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对酷吏趋之若鹜的缘由。
如果万国俊敢以文官体系的规则来御下,那恐怕他今天把这话说出口,不等政敌打击,明天酷吏一系的人心就要散了。到时候第一个不肯放过他的,就是来俊臣本人!
“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啊……”他又是幽幽一叹。
叹息声回荡在房舍之内,宛如预见了酷吏的未来……【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