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侯一鸣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感觉浑身酸痛，身体滚烫。</p>
额头上敷着一条湿毛巾，一个和他有几分相像、神色憔悴的中年女人正在帮他擦拭身体降温。</p>
侯一鸣恍惚了一下，有点不可思议地叫出了声：“……妈？”</p>
那女人很高兴，摸了摸眼角：“小鸣，你醒了！醒了就好！你这一下烧了三天，可把妈吓死了！”</p>
她温柔地伸出手，抚摸着侯一鸣的额头：“小鸣，你感觉好些了吗？饿了吧？妈给你盛粥去。”</p>
说完，急匆匆地出去了。</p>
侯一鸣眨了眨眼，还是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p>
我……居然重生了？</p>
他身子用力想要坐起来。</p>
这时，脑子里，两世为人的记忆轰然撞在一起，他感觉一阵头晕目眩，又重新栽倒在了床上。</p>
这个小房间，熟悉又陌生，墙上贴着杰克逊的海报，墙角柜子上，摆着一台巨大又粗笨的双卡带录音机。</p>
桌上一个旧白搪瓷缸子上，几个大字分外显眼：为人民服务。</p>
是他曾经的房间。</p>
记忆像潮水一样涌起。</p>
1991年3月初。</p>
父亲刚去世，那年侯一鸣19岁，正准备参加几个月后的高考。</p>
但他后来并没有参加高考，因为……还有两个月，母亲也要去世了。</p>
“小鸣，喝点粥，等身子好些了妈再做好的给你补补。”侯母端着一碗粥进来了，南瓜小米粥，上面浮着几颗红枣。</p>
“知道你喝粥不爱吃红枣，但你得补身子呀……”侯母温和地看着他，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孩子，退烧了，妈就放心了。”</p>
不，其实我爱喝……我几十年没喝到你做的红枣小米粥了……</p>
侯一鸣眼圈一红，抬头看了侯母一眼。</p>
记忆中的影像和眼前温和但又憔悴的女人终于重叠。</p>
这个温和，坚强的女人，岁月已经开始侵袭她的容颜，但曾经的美貌还驻留在脸上。</p>
额角有细密的皱纹，鬓角几根白发，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发丛里。</p>
为了补贴家用，一直在帮人洗衣服，双手有很多开裂的小口子，却连一双橡胶手套都舍不得买。</p>
然而，侯一鸣的伙食却一直很好。</p>
“我儿是有出息的人，要考大学呢！得吃好的呀！”这是她的口头禅。</p>
这个小小的家，丈夫留给她的唯一遗产，和自己的儿子侯一鸣，就是这个女人全部的精神支柱了。</p>
然而侯一鸣知道，没过多久，她因为被人骗走了房子，气得病倒在床，侯一鸣不得不放弃高考的机会，去打工赚钱补贴家用。</p>
这相当于把侯母的两个精神支柱全部摧毁——母亲很快就撒手人寰了。</p>
也是因此，内心充满怨恨的侯一鸣，在白手起家的路上，行事狠辣又极端，很多竞争对手都被他赶尽杀绝，逼到家破人亡的地步——直到几十年后，侯一鸣也尝到了自己种下的苦果。</p>
好在这一世，自己还有时间，可以弥补这一切错误。</p>
侯一鸣握住了侯母粗糙的手：“妈……”</p>
“我儿今天这是怎么了？”侯母温柔地摸摸侯一鸣的额头，“确实退烧了，再睡一会儿吧，晚上妈给你做顿好的。”</p>
咚咚咚……</p>
外面传来敲门声。</p>
伴随着敲门声的，是一个有点刺耳的公鸭嗓的男人声音。</p>
“王姐，开门！我是刘庚堂！”</p>
侯母脸色有点忧虑，她应了一声：“来了！”</p>
侯一鸣的神经绷紧了，他猛然拉住侯母的手：“妈，今儿是几号？”</p>
“3月24号，怎么了？”侯母以为是侯一鸣昏睡三天，记不清日子了，“是刘叔来了，你躺着，我去开门。”</p>
“嗯。”侯一鸣脸色有点不好看，他已经想起来了，这一天，正是他们家被坑走房子，不得不租房居住的日子！</p>
也是一切苦难的开始。</p>
当时的侯一鸣还在念书，并不清楚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直到许多年后，刘庚堂被捕入狱，已经远在他乡的侯一鸣才从新闻报道的只言片语中，艰难地拼凑出了当时整件事的真相。</p>
刘庚堂，是个传销头子。</p>
那是传销最猖獗的时代，很多传销分子直接把传销和诈骗结合在一次操作，拉不到足够多的“下线”，就把现有的“下线”直接坑到倾家荡产。</p>
侯母就是上了这样的当。</p>
最初，侯母是被刘庚堂花言巧语骗进了“健康1000”这个项目。</p>
因为轻信了对方高额的拉下线和销售的提成，侯母签了一份承诺销量很高的合同。</p>
但问题来了。</p>
刘庚堂，或者说“健康1000”项目，根本就不给她发货。</p>
很多类似侯母这样的“下线”，因此根本无法完成销售任务，自然也赚不到高额的提成。</p>
同时，还面临着巨额的违约赔偿。</p>
等到对方翻脸不认人的时候，一切都已经为时已晚。</p>
“我绝不能让老妈再上这样的当，让我家再重蹈覆辙了。”侯一鸣暗自心想着。</p>
客厅里，刘庚堂已经和侯母说上话了。</p>
“王姐，昨儿查了一下单子，你的销售成绩可不行啊。”侯母姓王，刘庚堂管她叫王姐。</p>
“唉，刘经理，这也不能怪我……”侯母柔和但又有点为难的声音响起，“我这人脸皮薄，本来拉人卖货就很困难，公司又不给发货，总不能让我拿着空气去卖吧？”</p>
“货……肯定是会发的。”刘庚堂咳嗽了一下，“但你完全可以先卖嘛，咱们这么大的公司，这么大的盘子，背后还有官府站台，难道你还怕公司会骗你们吗？”</p>
“刘经理，不行呀。”侯母的声音温和而坚定，“我是农民出身，大道理不懂，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种道理，在咱们华国，传了几千年了。不能到我这儿就坏了规矩，你说是不是？”</p>
刘庚堂沉默了几秒。</p>
接着，公鸭嗓的声音再度响起，他不紧不慢地对侯母说道。</p>
“既然是这样……那王姐，我也不好再照顾你了。”</p>
“按照公司规定，连续三个月完不成销售目标的，要赔偿公司违约金的。”</p>
“违约金是你承诺销量的十倍……五千块。”</p>
侯母的声音陡然高了几度：“啊？这么高？刘经理，你是在开玩笑吧？我们家这条件，怎么赔得起啊！”</p>
公鸭嗓子依然是不紧不慢的态度：“王姐，这就不是我该操心的事了。你努力卖货，大家都有的赚，皆大欢喜。但是你货卖不掉……那公司只能出此下策了。”</p>
一张纸拍在了桌上。</p>
“王姐，这是你当初签的合同，条款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公鸭嗓说着，“尽快想办法凑钱吧。”</p>
“刘经理，我们家的条件，一时半会真的拿不出这么多钱来。”侯母的声音有点急切，“而且，我觉得你们这也太欺负人了……”</p>
刘庚堂干笑两下：“王姐，我也是照规矩办事，你和我说这些……没用。”</p>
“可我们真的没有这么多钱。”</p>
刘庚堂手指点了点桌面：“那我给你个建议……你这房子应该能卖个万儿八千的吧？卖了房子不就行了？”</p>
侯母的声音再一次焦急了起来：“啊？那我们娘俩住哪儿啊！”</p>
“那就不关我事了。”</p>
刘庚堂刷得一下把一份房屋转让协议拍在了桌上：“如果你担心一周卖不掉，就在这房屋转让协议上签个字，直接把房子转让给我们公司，也可以。”</p>
侯母终于弄明白了刘庚堂的套路，她的声音冷了几度：“原来这才是你们的目的……你这样，不怕遭天打雷劈吗？”</p>
刘庚堂的公鸭嗓又干笑了几下：“王姐，话不要说这么难听，谁让你卖不动货呢？”</p>
侯母冷着脸：“我不可能卖房子的。”</p>
“恐怕这事儿，由不得你。”公鸭嗓响起，“到时候，公司会带人来强制执行你……”</p>
“可你们这是合同诈骗啊。”</p>
就在这时，侯一鸣从房间里出来了。</p>
客厅里，侯母和一个不到四十岁的男人坐在沙发两端，那个男人，就是刘庚堂。</p>
他中等身材，黑瘦。身上套着一件有点不合身的肥大西装外套，带着黑框眼镜。说话的时候，喜欢用两个指头扶一下眼镜的上边框，这样会遮一下眼镜，一副心机很重的样子。</p>
还有一副难听的公鸭嗓子。</p>
“小鸣，你怎么不躺着了？”侯母无限慈爱地看着儿子，“回去躺着吧？客厅里凉。”</p>
刘庚堂推了一下眼镜，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对侯一鸣笑了一下：“小鸣都长这么大了？今天咋没去上学啊？”</p>
说着，他又不露声色地推了一下眼镜，看着侯一鸣：“小鸣，你还小，大人的事儿，你不懂，乖乖回屋躺着去吧。”</p>
“刘叔，我虽然年龄不大，但基础的法律，我多少也懂一点。”侯一鸣语气平静，“超出合理范围的索赔是合同法里明令不允许的。”</p>
刘庚堂脸色冷了下来，他抚了抚眼镜，站起了身，往侯一鸣面前走了两步：“小伙子，既然你要跟我讲法，那我就和你好好掰扯掰扯。”</p>
“以我们公司的实力和背景……我们说这个合同合法，它就是合法的，你懂吗？”</p>
侯母怕侯一鸣吃亏，急忙站起来，把侯一鸣往屋里推：“小鸣，别说了，大人的事儿，大人解决就行……听话啊。”</p>
侯一鸣看了看后面，往后退了几步。</p>
刘庚堂一把抓起茶几上的转让协议：“王姐，没别的事儿赶紧签了，咱都节省时间。”</p>
侯母看着刘庚堂：“刘经理，这不是还有一星期呢，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今天就签呢？”</p>
刘庚堂干笑一下，推了推眼镜：“王姐，没意义，你一周根本不可能完成任务，何必浪费大家的时间呢？”</p>
当！</p>
一声巨响。</p>
侯母和刘庚堂吓了一跳，扭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侯一鸣从厨房里拿出了一把菜刀，把菜刀重重地拍在桌面上，发出了声响。</p>
刘庚堂声音有点颤：“小，小鸣。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冷静啊！”</p>
侯母也语气急促，朝侯一鸣走去：“小鸣，你怎么能玩刀呢！”</p>
侯一鸣刷的一下把刀举起，指着刘庚堂，语气森然：“刘叔，事已至此，钱我们可以出。但既然还有一周，你今天逼我们让房子，没道理。”</p>
“一周后，你来我家，钱给你，合同销毁。”</p>
“如果你一定要逼我妈今天让房子，我们没处去，只能和你一起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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