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无叶同萧瑟不知达成了何种共识,商谈一番后决定分道扬镳。雷无桀等了半天那两个在树下叽叽咕咕好不亲密的人,苏无叶和他先一步认识,萧瑟为了雷无桀欠下的几百两银子随他去往雪月城,树影婆娑,雷无桀忽然发现,这两人不知何时在他没注意的时候关系突飞猛进,明明不久之前苏无叶还和雷无桀念叨过萧瑟心思深沉不适合当朋友,转眼间怎么这么热乎?
雷无桀倒不曾有什么“两个朋友因为自己认识结果关系比和自己更好”的阴暗心理,他们悄默默谈论什么?好奇心几乎挠破他的神经,他竖起耳朵也只听见冷风刮过树枝的簇簇声。
完全听不到。
到底在谈什么啊……
萧瑟回到马车上,雷无桀探身往外望去,苏无叶立于树下显然没有和他们同行的意思,被雷无桀困惑的视线洗礼,苏无叶笑着挥手。
是错觉吗。
一晚上未见,苏无叶的气色略健康了些,虽然身上依旧笼罩着挥之不去的病气,可比起先前弱柳扶风般的消瘦,此时的苏无叶仿佛拾起了阔别两年的少年朝气,整个人都鲜活明亮起来。
反而更好看了。
雷无桀不知想起什么,尴尬的红了脖子。
“走吧,眼珠子瞪出来,萧无叶也不会同我们一路的。”
萧瑟敲了敲雷无桀的脑袋瓜子,雷无桀终于将视线从树下的苏无叶身上移开,驱使马车行动,满脑袋的问号。
“为什么?”
风刮起车帘一角,露出马车车厢内神秘昂贵的黄金棺材。
江湖中人趋之若鹜的珍宝,就这么被一辆破马车拉着行驶在荒无人烟的小道上。
苏无叶比萧瑟想象中更像萧家的人。
一样聪明,一样坚韧。
萧瑟双手揣袖,仰首透过林中树影直视斑驳的光线,时至正午,阳光刺目,萧瑟微微眯起眸子,气定神闲。
苏无叶模样像极了长公主,可长公主同皇帝毕竟一母同胞,苏无叶的面容轮廓中也能找到六分皇帝的影子,换而言之,苏无叶长相和萧瑟有四五分相似。
只是两人气质迥异,将那份相似冲淡不少,但也不是完全找不到。
萧瑟鬼使神差的回忆苏无叶的脸,方才他靠在树干旁翘首说话的形态,白狐裘披在他身上将他裹成雪地里的小狐狸,恩……眼睛和嘴唇更像一点。
思及此,萧瑟下意识抚摸自己的嘴唇。
“萧瑟,你走神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萧瑟泰然自若放下抚摸嘴唇的手指,“他身体不好,急需修行,跟着我们颠簸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放心,我们很快还会再见的。”
他们在驿站同此处等候的唐莲碰面,三人商议在驿站停歇一两日,前来接应唐莲的线人还未到,这三顾城已然杀机四伏。
三顾城以西十五里外,越往外走黄沙遍地,尘土飞扬,临靠沙漠的边陲小镇,龟兹,北离,西域等诸国来往商贸的中转站,因而虽只是小镇,却多有一掷千金的富人,人际杂乱,肤色各异服饰斑斓的异国商人在大街上比比皆是。
塔力是丝绸商人与西域舞女生下的儿子,他继承了父亲对金钱的贪婪和精明,又长得同他母亲一样深邃热情,二十一岁就已经是方圆几百里所有姑娘的梦中情人,可惜塔力眼里只有钱,根本装不下那些温香软玉的美人。
和他谈风花雪月,不如和他谈生意更可靠。
但有一个人例外。
无妄剑客苏无叶。
他从风沙中走出,一身白狐裘不染尘埃,塔力一向不屑这些装逼的文人剑客,总爱穿一身白衣,也不怕鲜血溅了满身不好打理,不过对于这种从不缺钱的大人物来说,再昂贵的衣裳坏了就换一件而已。
塔力请他去酒馆喝酒,亲自为他倒一碗竹叶青,“四年前你追杀红披风经过这里,闯进我的铺子,把我的宝贝砸了个稀烂,说好的赔偿两千八百两银子,结果我一文钱没见到不说,你人一走就是四年,四年没见,这壶酒,你得请。”
酒香清冽,苏无叶伤势未好全,本不该喝酒,可江湖人士游走四方,碰见旧友不喝几碗总觉得差点劲儿。
苏无叶端起酒碗抿了一口,“好酒,一壶哪够,小二,把你们店里的好酒都上几壶!”
塔力大笑几声,很久没这么高兴了,“痛快!我今儿什么生意也不谈了,咱们不醉不归!”
四年前苏无叶刚闯出名头,无妄剑客的名声随着苏乘风的死寂灭后,因苏无叶而又再度燃烧,红披风是个披着红色披风的大胡子男人,二十年前为夺取江南宁家传承百年的天工机关设计图,一夜之间屠杀宁家满门,宁家幼子因在假山石洞里贪玩巧合躲过一劫,四年前苏无叶受宁家幼子委托,要红披风以命抵命。
少年剑客,如白衣罗刹,无妄剑出非见血不得回鞘。
当时苏无叶踏入自在地境,半只脚碰到逍遥天境的门槛,剑术出神入化,鲜有敌手,少年意气风发,直至被人当头一棒,惊觉自己不过尔尔,只是这醒悟付出的代价毁了苏无叶的一切。
酒醉人,苏无叶隐约回忆起很久之前的往事。
塔力酒量惊人,一壶下肚犹如白水毫无感觉,他刚放下酒碗,对面忽而传来一声泣,塔塔力下意识抬头望去,印象中如剑般锐利的少年公子此刻居然哭了。
哭的像个孩子,单手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间流下,肩膀颤抖。
塔力吓坏了,“喂喂喂,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中毒?命不久矣?难不成见到我就这么高兴?哈哈哈哈哈哈,虽然很感动但我是不会相信你这个暴力份子的!”
塔力喋喋不休,见苏无叶哭的没完没了,终于慌了,卧槽老子恋爱都没谈过,哪里会哄人!
见苏无叶双颊绯红,一壶喝完,连开第二壶的手都在晃,塔力嘟囔:“酒量这么差就别学人喝酒了!”
塔力正发愁如何应付这种棘手的情况,酒馆迎来一位不速之客,金顶华丽的软轿停在酒馆门口,轿旁两名清秀锐利的持剑少年,其中一名咬着一块桂花糖,腮帮子鼓囊囊说话时像只藏食的仓鼠。
“我们不应该尽快去三顾城吗?师傅为什么要来这里?”
轿内之人左手佛珠,右手持剑,闻言佛珠轻捻,“寻人。”
灵均撩开门帘,那一瞬,周遭来往的嘈杂热闹仿佛被静止分化,无形的气场将这顶轿子与混乱的街市分离,黑暗中窥视的眼睛瑟缩着退后,今日这镇子上来了不少大人物。
瑾仙将风雪剑递给灵均保管,看了眼酒馆牌匾,缓缓迈开步子踏进门槛。
灵均跟在瑾仙身后,从怀里掏出余粮,又是几块金灿灿的桂花糖,看的另一名少年着实嘴馋,“灵均,你把我的份都拿走了,你就给我一块吧。”
灵均警戒:“都是我的!”
“给我一块吧,就一块,你吃多了会牙疼的!”
“那你来抢啊,抢到就给你!”
少年互相抢食,酒馆内不知何时一片安静,柜台后的掌柜抱着算盘犹豫着是否上前,那人已抬脚往酒馆窗边角落走去。
看来是寻人的。
“你不是装醉的吧?欠我几千两银子,让你请喝酒又醉的哭哭啼啼,跟个姑娘似得,逃债也不是你这么逃法,我又不是那种不通人情的坏蛋,有麻烦就说出来嘛!”
塔力头疼不已,酒也没心思喝了,他没发觉酒馆内的异样,满脑子都是如何处理这种糟糕的情况,他可没照顾醉酒人的经验。
看样子苏无叶是今天刚到镇上,还没住下来,只能先去他家了。
塔力深深,深深叹了口气,起身扶起苏无叶的胳膊,可手指刚碰到苏无叶的狐裘毛毛,塔力还未意识到什么,便感到手腕钻心的剧痛。
怎么回事?
一声脆响,玉质圆润的一粒佛珠掉在地上,滚落到桌脚边,竟用一粒佛珠伤人,塔力惊骇抬起手腕,一个佛珠大小青紫的印子。
塔力不会武,可他是个商人,生意来往练就满眼精明,直觉敏锐,那不远处正朝着这边走过来的男人,绝对不是他惹得起的。
那人目的性极强,深不可测,塔力自认没得罪过这等风华人物,那么只能是苏无叶的熟人了。
越走近,越能嗅到那醉人的酒香,苏无叶竟喝醉了,以他的警惕性竟没发觉瑾仙近身。瑾仙知道苏无叶酒量小,往常也只是一杯清酒助兴,瑾仙视线一扫,几壶酒不知空了几壶,烈酒伤身,瑾仙有些不太高兴。
“高兴喝酒,不高兴也喝酒,可你却一滴酒也沾不得的。”
塔力被瑾仙冰冷的眸光扫过,登时脊背发寒,无形的压力,他千言万语解释堵在喉咙,想起自己和苏无叶四年没见,也许这四年里,苏无叶真滴酒不沾呢?
“在下塔力,一名商人,同这位公子四年前相识,并无伤害他的意思,如果阁下是他的朋友,那就尽快带他回去休息吧。”
塔力后退两步,作揖,利落转身离开。
身为商人,接触的人鱼龙混杂,塔力毫无武力却能明哲保身,因为他知道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什么该问,什么时候该闭嘴。
苏无叶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剑客朋友,他方才发觉苏无叶身边没了剑,想来这几年也发生不少变故,剑客的朋友自然不是什么普通人,塔力和抱着风雪剑的灵均擦肩而过,低头不语。
“人呢?胆小鬼!说好的不醉不归你怎么先走了!”
塔力脚步更快,很快一溜烟消失在街道尽头。
苏无叶抱着酒壶要追上去,一条手臂横在苏无叶身前,他盯着那张修长如玉的手良久,指腹薄薄的剑茧引人注目,苏无叶侧目望去,是瑾仙。
“瑾仙啊。”
苏无叶含糊不清的话语散在空气中,“要喝酒吗?”
苏无叶不太喜欢和瑾仙喝酒。
“好。”
苏无叶后悔似得倒吸一口冷气,皱了皱眉,可后悔也晚了,灵均伯庸付给酒馆掌柜一锭金子,“今日这酒馆被我师傅包下了,掌柜的尽快将客人驱走,否则发生什么意外,我们可不负责。”
掌柜收了金子,点头哈腰:“没问题没问题!”
酒馆内很快被清空只剩下窗前的苏无叶和瑾仙。
烈酒入喉,说不出的滋味在胃里炸开。
苏无叶并非是嗜酒如命的酒鬼,可人生起起伏伏,苏无叶是因为高兴才喝的酒,想庆祝他有了恢复武功的办法,庆祝他遇到了故人。
他视线飘散,头晕,却还未彻底失去理智清明,他晃着手为瑾仙倒了一碗,“酒碗粗糙,比不得瑾仙公公用的玉杯,凑合吧。”
瑾仙并不嫌弃,一饮而尽,“当年行走江湖,睡过茅屋,淋过雨雪,受过伤,濒临死亡也曾恐惧过,小王爷经历过的,瑾仙也经历过。”
苏无叶单手撑着额头,“不,你没有,你依旧是风雪剑,而我却不再是无妄剑客了。”
说罢,苏无叶刚停歇了一会儿的泪,又哭了出来。
他哭的很没道理,孩子似得,哭出声,嗓音沙哑,也许他是真的醉了,苏无叶何时在旁人面前露出脆弱的面孔,此时却哭的双眼通红,哽咽的呼吸不畅,那桃花似得粉色从脖颈处满眼到脸颊。
他抛弃了酒碗,直接拿酒壶往嘴里灌,刚喝了两口就被瑾仙夺了去,苏无叶恼极,“你干什么!谁允许你夺我的东西!”
瑾仙冷静异常,“你醉了,你想疯也要适可而止。”
苏无叶不听,耳朵里灌风另一只耳朵出,“我是静安王,你再位高权重,又能怎样?你把我抓回天启啊,这样也好,我就不用欠你人情了!”
苏无叶试图从瑾仙手里把酒壶夺过来,本以为要费一番功夫,谁知瑾仙忽然松手,苏无叶没收住力道,那壶酒相当意外的撒了自己一身。
毛茸茸的白狐裘被淋湿,苏无叶愣了下,湿润的唇角下撇,眉心一蹙,哭的毫无章法,“我哥送我的毛大衣,你赔我!”
瑾仙:“……”
苏无叶扑过来要和瑾仙算账,少年朝气与睚眦必报在此时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也许苏无叶几年前真少年时也没这么“活泼”过。
他揪着瑾仙的衣领,要揍他,可拳头却软绵绵的打偏在瑾仙肩头,挠痒痒都算不上,瑾仙瞳孔微颤,他竟不知小王爷喝醉了竟是这么……可爱又可怜的。
苏无叶额头抵着瑾仙胸口,大口大口喘气,脚下仿佛没了立根之地,贴着瑾仙缓缓往下滑。
直至瑾仙抬手圈住小王爷的腰,才免得少年狼狈的跌坐到地上去。
小王爷似乎醉的不省人事了。
瑾仙捏了捏苏无叶的脸,毫无反应。
“灵均,伯庸,去将药备上。”
“是,师傅!”
瑾仙打横抱起苏无叶,出了酒馆,一同坐入轿中。【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