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那双眼睛漆黑,明亮, 又大又圆。
何栖迟有一瞬间的恍惚。
从小到大,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小孩子。
那张小脸白净透光,阳光下晃得眉绒眼亮, 漂亮得有点模糊性别, 像是一个精致的陶瓷娃娃,每一笔都被细心勾勒,恰到好处。
多一分嫌多,少一分不足。
饶是这样,他的目光却让何栖迟想起了那一次和蛇的对视。
眼前这个比她矮接近一个头的小男孩,目光阴冷黑暗,比蛇还要可怕。
他就这么死死盯着她看, 也不动,也不说话。
“你”何栖迟一手心的汗“你是人是鬼啊”
小男孩没有回答。
一道墨绿色身影出现在何栖迟身后, 叫了一声什么。
小男孩把何栖迟往草垛后面猛地一推。
何栖迟差点绊倒,不明所以的看着小男孩。
可他的目光半点都没有移动,直勾勾的看着大步冲过来的女人。
“谁啊刚刚是不是有个人在这”还是那天何栖迟听到的尖锐声音。
何栖迟小心躲在草垛后面不敢发出声音。
女人四处看了看,一把揪住小男孩的耳朵, 小男孩实在太瘦弱,她狠狠往下一掼,小男孩摔倒在地。
这个姿势何栖迟很熟悉。
她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原来, 那天傍晚看到被女人打了接近半个小时的不是旧衣服。
而是他。
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男孩。
女人不知道发了什么疯, 对着这样一个小孩拳打脚踢。
小男孩也是倔得可以, 不管她如何动手,他都一声不吭。
虚弱倒在地上,整个人蜷缩在一起,双手抱着头,和一坨“旧衣服”没半点分别。
反倒是女人嘴里一直骂骂咧咧“就是有个人,你个臭小子,敢往家里领外人了。”
“是不是想走”
“也就欺负我近视,要不是这样,早就让我逮住了”
“打死你,打死你臭小子,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了”
一拳一拳重重落在皮肉上,何栖迟忽然想起方才和他的对视。
一双眼睛明亮又澄澈。
何栖迟咬了牙,从草垛间冲了出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把女人推开。
找到地上小男孩的手,把他拉起来。
“谁啊臭小子你敢找人来”
小男孩怔忡抬头,和何栖迟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何栖迟皱着眉,大喊“看我干什么快跑啊”
何栖迟拉起小男孩,玩儿命的往前奔去。
何栖迟六岁,还没上学,在村庄里也不兴上幼儿园,散养的这几年里,爬树上墙,逗鸟摸鱼,何栖迟什么都干过,虽然是个女孩,却因为胆子大,性子虎混成了这一带的孩子王。
何栖迟自己跑起来,女人是捉不住的。
可是她现在拉着个小累赘。
小累赘实在太瘦了,腿上似乎有伤,看得出来他是拼了全力想要追上何栖迟的,却力不从心。
女人马上就要追上来的时候,他想要甩开她的手,可是何栖迟没放。
他挣脱了几下,何栖迟回头吼“你是不是傻不许动了”
小男孩好像愣了那么一下,也就一下。
然后就真的不动了,只是更加努力的跟着。
虽然速度上不去,可架不住何栖迟对这地势的熟悉,哪里有草堆,哪里有小路,哪里能抄近道,哪里不好走,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刚刚听女人说她近视,何栖迟就专挑那些不好走的路,女人一会儿鞋子被铁丝勾住,一会儿在泥坑里陷一脚,速度自然慢了下来。
最后,何栖迟拉着小男孩从一个极隐秘的小栅栏里一钻,两个孩子身形小,穿过草堆,踩着旁边的石头,利落爬上草垛。
小男孩正踌躇的时候,一只小手从草垛上伸下来“上来”
小男孩把自己的手搭上去,踩着石头借着何栖迟的力道,一跃上了草垛,坐在何栖迟身边。
小男孩低着头不说话,何栖迟像是知道他的想法,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放心吧,她不会追上来了,这是我家。”
小男孩还是保持着低头弯腰的姿势,没有动。
“你叫什么名儿啊。”
“”
何栖迟看着他“几岁了”
“”
何栖迟以为小男孩认生,于是自报家门“你别害怕啊,我叫何栖迟,我是负责保护你的。”
可他还是不说话。
何栖迟想起伯伯家的姐姐逗小孩时的模样,小手从兜里翻啊翻,摸到一个圆圆的小东西。
“给,吃吧。”
一颗牛奶糖静静躺在她的手心。
夕阳西斜,女孩脸上的笑容温暖纯真。
小男孩抬起头,何栖迟把手往前递了递,“拿着吧。”
他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把那颗糖好好的藏在自己衣服内兜里。
何栖迟觉得,虽然小娃娃不说话,但是也挺可爱的。
“你记住刚才带你跑的那条路,要是她再打你,你就往我家跑。”
小男孩一直没有出声,何栖迟想,大约他是个小哑巴,不会说话。
也不勉强,善解人意道“听懂了么听懂了你就点点头。”
他抬起头来,那双眼睛亮得仿佛缀满星子。
他就这样看着何栖迟的眼睛,缓缓地,极郑重的点了点头。
何栖迟笑眯了眼睛,揉了一把他的头发“乖。”
她实在太喜欢这个不说话的小娃娃了。
比二虎洪亮那些人可爱一万倍。
转过这个年,何栖迟七岁了,到了上小学的年纪。
村子里只有一所小学,离何栖迟家挺远,二虎洪亮何栖迟他们仨联络了一辆车,每天早上接送他们。
何栖迟的班主任温和又漂亮,好像是过来支教的大学生。
她的自我介绍还没做完,村长带着一个小孩站在班级门口。
“张老师,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
村长往旁边一让,一张极漂亮的小脸露了出来。
张老师走下讲台过去和村长交接,班上的同学登时小声议论起来。
同学里面还有挺多其他村的,并不知道小男孩的来历。
“好好看啊,他是谁啊”
“不知道,但是穿得好破啊。”
“村长亲自带过来的,贫困生吧”
小女孩都好喜欢他,一直一直盯着他看。
门口的男孩丝毫不为所动,甚至眼睛都未抬一下。
何栖迟不管他们,看到他之后激动极了,声音不大不小的叫了一声“哎”
这声之后小男孩终于有了反应,循声望去,隔着一整个班级遥遥看到最后一排的何栖迟。
何栖迟野惯了,现在又没有老师,干脆站起身来,高高的朝他挥手。
小男孩的目光从一开始的阴冷逐渐变得柔和下来,甚至缓缓勾起唇角。
“他笑了他笑了”
“真好看啊,笑起来就更好看了”
“我不管,我要跟他坐同桌”
张老师和村长谈完回到班级,看到何栖迟站在椅子上挥手有点生气。
“安静何栖迟,坐下”
何栖迟也不恼,坐下之后和最前面的小男孩对视一眼,调皮的吐了一下舌头。
第一节下课,小男孩无疑成了班级的台风眼,大家纷纷朝他这边靠拢。
可是小男孩始终很安静,低头,把上一节课的东西收拾好,拿出下一节课要用的书本,铅笔,橡皮,一一摆放整齐。
一言未发,不管谁说什么,都入不得他的耳。
二虎没什么耐心了。
他本来就烦这个瘦弱的病恹恹的家伙,就因为他的出现,班级里的风头全都被他抢走了,就连他一直喜欢的小美都不搭理他了。
二虎见众人说什么都不好使,伸出粗糙的一双手,捏在男孩细腻白净的小脸上,“哎跟你说话呢你是聋子还是哑巴啊”
大家一开始觉得二虎的行为非常粗鲁,但是二虎生得壮实,有传闻说他爸是黑老大出身。
一时之间也只能把这种不满咽下去,没有人敢为男孩说什么。
二虎年纪小,也不懂得控制自己的力道,不管他怎么说男孩都没有反应,仿佛真的听不见他,也感觉不到他一样。
二虎愈发用力,指尖下男孩的小脸都捏出了红红的印子。
何栖迟洗了手回来,刚好看到这个场景。
“哎你干什么呢”
男孩听到何栖迟的声音,略略抬起头。
何栖迟像一只小蛮牛似的冲进人群,狠狠一脚踹在二虎腿上。
“你给我踢疼了”
何栖迟也挺生气“你干嘛捏他脸”
二虎也挺有理“他一直不说话,我看看他是不是哑巴。”
哑巴这个词戳在何栖迟心尖上。
她也觉得男孩是个小哑巴,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被二虎这么当着众人直白的说出来,像是把男孩最后一块遮羞布给掀开了。
于是何栖迟火了,音量陡然拔高“你再说一句试试”
何栖迟的点子也真是背。
早上踩凳子刚好被张老师逮住,刚喊的这一句也赶在老师迈进教室的点上。
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
“都已经上课了,何栖迟,还大喊大叫”张老师见过调皮的孩子,但是没见过这么调皮的,居然还是个女孩。
“这节课站着听”张老师无奈的说。
何栖迟虽然觉得自己做得没错,可也只能听老师的话,拿着书本走到教室最后,站着问好,站着看书。
何栖迟在教室最后看着小男孩的后脑勺出神。
唉,小哑巴啊小哑巴,怎么还是没有学会反抗呢。
站了一节课,何栖迟累得腿酸,打下课铃的时候,小男孩回过头。
目光准确的落在何栖迟身上。
何栖迟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顺着看过去。
和男孩的视线碰了个正着。
然后遥遥朝他笑了一下。
两人中间隔了一整个班级,隔着闹哄哄的学生们,隔着一重重的桌椅。
何栖迟在两个同学中间的缝隙里,隐隐约约仿佛看到男孩勾了勾唇角。
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来。
那时何栖迟就觉得,这一节课挨的累,值了。
期末第一次考试,老师兴冲冲的宣布,他们班唯一的双百是陈泽同学。
也就是小哑巴。
班上的同学们都吸了一口凉气看向陈泽。
这一个学期不声不响,大家都以为他是个哑巴,也是个呆子,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能考第一。
于是陈泽身上的光环从长得好看,不爱说话,又增加了一层学霸buff。
二虎看陈泽就更加不顺眼了。
这股气一直忍到他亲眼看到小美在平安夜那天给陈泽递了个苹果去。
二虎叫了几个人,在放学路上的小巷子里把陈泽堵住。
二虎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个何栖迟。
何栖迟经过小巷子,忽然听到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
这声音简直不能再熟悉,她不顾一切冲进小巷,看到陈泽整个人蜷缩在一起,双手抱着头部的时候。
眼睛都恨得发红。
“你们你们”气的急了,何栖迟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们才好。
二虎看到何栖迟之后有点怂了,咕哝半晌不知在说什么。
周围人不熟悉何栖迟啊,他们哪里知道这个看着挺纤瘦的小姑娘实际是个打起架来不要命的主儿。
在何栖迟把他们每个人都揍了一顿之后,她把角落里的陈泽拉起来。
她指着二虎的鼻子,老鹰护小鸡似的把陈泽护在身后。
声音洪亮,气壮山河“我告诉你们,以后这个小哑巴我罩了我看看谁再敢欺负他要了你们的命”
何栖迟没有注意,自打她从巷口出现的那一刻起,陈泽的目光就一直粘在她的身上,片刻不移。
在她说完最后那句让二虎几人害怕的狠话之后,陈泽的眼睛里闪烁过这个年纪不该拥有的成熟的光芒。
带着很难觉察的得逞的意味。
陈泽再一次被打得浑身是伤。
何栖迟到旁边的小药店,用自己的晚饭钱给他买了药膏。
“你是不是傻啊,打你你就受着,不是告诉过你么打不过咱就跑,别平白挨着啊,实在跑不动的话,你倒是还几下手啊,就那么躲着哪成啊,他们根本不会可怜你,看到你懦弱的样子只会下手更狠。”
陈泽不说话,何栖迟一边絮絮叨叨一边给他上药。
从小何栖迟就知道,陈泽忍疼的能力极强,有的时候说着话何栖迟下手稍微重一些,他也不过皱皱眉头,呼吸的频率都不会改变。
何栖迟了解他,知道他什么时候疼。
嘴上还是训斥着他,手下的动作却轻柔许多。
“好了,现在二虎他们不敢动你了,以后再有人欺负你,就提我的名字,知不知道哦,你不会说话,唉,那你就写吧,我叫何栖迟,你会不会写啊”
陈泽拿起地上的木棍,在沙子上郑重其事的写下何栖迟的名字。
一笔一划,工工整整。
比何栖迟自己写的都好看。
“行,对了,”又不放心的絮叨一遍“要是打不过就写我的名字啊,别忘了。”
说完自己吐槽自己“哎跟你相处多了,我都变得絮叨了,这可不是大将应有的风范。”
何栖迟给他涂完药,站起来拍拍自己屁股上的尘土,把一个圆圆的小东西塞进陈泽手心。
“吃吧,我走了。”
陈泽看着何栖迟的背影消失在夕阳下,小心翼翼的撕开牛奶糖的包装,硬硬的奶糖在嘴里融化出最甜蜜的味道。
那一仗被二虎添油加醋,逮谁跟谁说,让何栖迟意外的小火了一把。
不光是他们班,甚至隔壁班,整个年级都知道何栖迟是个厉害的女将,陈泽是她最宝贝的手下。
最好别惹,不然没有好下场。
这样的传言给陈泽的生活带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平静。
一直到他们升了初中,分了不同的班级,有了第一个明目张胆追何栖迟的男孩子开始。
事情变得不那么简单了。【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