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回春，春暖花开。
良田上勉强能看到冒头的新生秧苗，还有光着膀子、肋骨一根根显露分明、皮肤黑黄泛红还不得不劳作的男子。
田里一头牛都没有。
牛很贵。
普通村子里，年岁好的时候，能有一两头，挨家挨户轮流借来种田。年岁不好的时候，牛就只能卖掉。碰到太过饿了，反正活不下去的时候，就违反律法杀掉吃了。
吃完牛，人基本上也没打算留在这村子里，出去直接逃难。
年岁再不好一点，还有吃人的事情。不敢吃人的，就吃土。土也没法消化，吃多了的人就顶着个大肚子等死。
也不是他们想的，只是这日子活不下去。
四处都在打仗，唯有每个国家都城里好一点。不打仗的地方，这年闹个大旱，那年闹个地龙翻身。一年到头种点粮食，也不知道是怎么种的，全吃嘴里去，都养不活普通的三口一家。
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麻木的连点盼头都看不到。
三两个草屋子散落在田野间，灰扑扑的，没有一点春日该有的样子。
谷秋走在这样荒凉的地方，白皙的手遮着额头，微微仰头看了看天。
早春的太阳不算太刺眼，但也只有微薄的一点点暖意。
谷秋的秀发乌黑发亮。她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这马尾随着她仰头的姿势，往下延展了一点，好似又长了一截。窥探太阳而不自觉眯细一些的深邃双眸中，几乎没什么情感。
一件白色内衬，加上轻薄的罩衫，搭配上一条灰绿色的裤子，身形修长且健康的她和这儿的画风截然不同。
不是没人敢窥探她，只是她腰间还带了一把刀。
剑是君子剑，是上等人配备在身边，彰显自己身份的。
刀不同，刀是杀人刀，佩戴在身上，只说明这人有自保之力，手下必然不止一条性命。
田野里劳作的男子看见了谷秋，愣怔了一下。谷秋很好看，好看得让他以为是天仙下凡，回过意识便叩拜在地，朝着谷秋的方向不住喃喃祈求着。
不求天下太平，只求一顿饱饭。
谷秋收回看太阳的视线，瞥了眼远处那叩拜的人，朝着那人走去。
没有任何修缮过的路，满是泥石粉尘。
谷秋走过去，半点没在意如此糟糕的路况，站定到那劳作的男子面前，开口问了一声：“你见过一只白毛狐狸没有？”
男子又是连着叩拜了三下，额头都嗑红了。
他沙哑着嗓音回着谷秋的话：“回仙人，没见过。”
男子迟疑了片刻，又给自己的话添上了一句残忍的补充：“要是有，早被人剥皮吃了。”
这种狐狸一听就肉质肥美。
谷秋从口袋里取出了一个干饼递给男子。
男子双眼猛然发亮，一把抢夺走谷秋手中的干饼，直往自己嘴里头塞。这种干饼坚硬无比，一般掰碎了和水一起吃才成，就这样吃……
谷秋看着男子吃得太急，导致唇边因为刮擦而渗血，一副极为狼狈的样子，没说什么话。
太饿了而已。
谷秋避开了男子播种的道，踩在边沿离开田地。
她往前走了很长一段，直到身后的田野彻底失去了踪影，直到身前出现了一条细小的溪流。
如此细小的溪流，原先是一条河，后来山上崩塌，河流变道，这里就从河变成了溪，偶尔还会断水。对于植物而言，水流太重要了。
没有水，树木都少，更别提吃肉的那些玩意。
她一路走着，手一直放在自己腰间的刀上。
直到听到了响动。
……
瘦骨嶙峋的少年蹲在河边挖野菜。
他稚嫩的双手粗糙黝黑，指甲缝隙里满是泥土，抓着一块石头片，三下挖出一颗被晒焉的菜，水里一浸，塞入怀里的破布袋中。
沿路挖了大约有一捆。他耳朵微动，警惕看向了河边不远处的灌木。
只拥有制造冷兵器的人类，在幼崽时期现下可算是极为脆弱。
野外任何稍大一点的野兽，都能够用牙齿刺破他们的肌肤，拖曳走他们没多少力气的躯体，然后嘎叽嘎叽咬碎皮包骨，饱腹一顿。
灌木有半人高，看着很适合隐藏。
少年将石头片抓紧，浑身绷紧、双眼锐利。几乎只要确定前方有一点不对，他就能冲出去用石头片拼命。
一道亮光晃过来。
少年不敢闭眼，瞪大着双眸，任由自己眼睛被光亮刺激到流泪。泪水流到脸上，他也不敢擦。本就满是泥灰的脸，就如此被泪水搅合得更加脏乱。
谷秋走出灌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警惕瘦弱且脏乱却又具有无穷韧性的少年。
她手上的刀对准了少年，淡淡开口：“哪来的小妖？”
少年浑浊的血液里，让人根本分不清到底有多少种族。这种浑浊的情况，让这少年最后能长得像个人，还真是很不容易了。
谷秋的刀，是杀人的刀。
杀人的刀，一样会很漂亮。
刀身光亮，背刃上有金色的纹路，刀柄银色，上面还缀了一根红色的穗子。
看起来像是一把装饰刀。
少年敏锐察觉到了杀意，直接叩拜在地：“我没有伤过人。”
谷秋闻了闻空气里的气味。少年将自己弄得很脏，到确实是身上没有什么血腥味，纯洁得好似平时都是吃素的。人都做不到吃素。
她收起了自己的刀，问了和先前一模一样的问题：“你见过一只白色的狐狸么？”
少年头也没抬，依然规规矩矩趴在地上：“……没见过。”
谷秋掏口袋，从口袋里取了一个干饼，蹲下身子，递到了少年面前：“记得用水吃。”
少年微抬了脑袋，看到饼子后愣了一瞬，随后抿着唇，接过了谷秋给他的干饼。
他没有直接吃，也没有立刻到边上去借着已变溪的河水来吃干饼。
少年只是对着谷秋磕了脑袋，随后拿着自己的布袋子，将干饼装了进去。
他装好了吃食，悄悄看了一眼谷秋的脸，随后又低下头，小声问话：“您为什么要找一只白色的狐狸？这种应该活不了，被人发现立刻会剥了皮吃。”
一般而言，是这样的。
谷秋蹲在那儿，回想起自己锁妖塔内无数的糟心凶兽，面对这乖巧的少年，很自然多说了两句：“听说过青丘狐狸么？《山海经》记载中，在青丘有九尾狐。具体讲了讲容貌，其它的倒是没怎么说。我要找的狐狸有八条尾巴，也是青丘的狐狸，很快就要变成九尾了。”
少年听着谷秋的话，干巴巴重复谷秋的话：“青丘狐狸？”
“是。青丘的狐狸想要长出第九条真正的尾巴，需要满足一个条件。然而这个条件每次都达不成。一旦失败，就荒废五百年。所以青丘的狐狸到后来，大多没了耐心，还心性扭曲，常常热衷于杀掉无数的生灵。”
谷秋轻描淡写讲了一下这种生灵的凶残程度，还开了一句玩笑：“当然，我一路走过来，觉得总共没几个人可以供他杀的。”
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少年脸上没有一点的笑意，依旧低着头。
他手拽着自己的破布袋子，小心翼翼问出了又一个问题：“没有例外？”
谷秋很直白给了少年答案：“没有例外。”
少年趴在地上，谷秋蹲在边上，两人看上去都怪怪的。
旁边水流流淌，发出了一点小小的声音，竟是两人这样说话外最大的响动。
谷秋不走，少年不敢起身。
作为一个极为开明的人，谷秋站了起来，带着自己的刀离开：“要是能走，往都城走，去参军。”
没有路引，唯有参军能解决问题。
看少年的样子，并不是一个人生活。他还要将吃食留给另一个人。
如果参军，能养活他和他想要养活的人。
少年朝着谷秋的方向恭敬磕了一个头，随后一动不动，一直到脚步声消失。
他看着地上的泥土，还有泥土里夹杂着的一点点绿色，沉默着，半响才从地上起来。
从地上起来后，他野菜也不挖了，拿着布袋子飞快往自己暂时的居住地狂奔。
没有鞋子的他，早习惯了脚下的路，半点都没有被石子划伤，轻而易举就跑到了一个山洞口上。
少年往里头探了探头，将自己的布袋子往里头一丢，压低了嗓音对里面的家伙说着：“你吃饱了快点离开这里。有人来抓你了。青丘狐狸，她是这么说的。”
他话里有着一点不舍，可语气还是坚定的：“我要去都城参军，不知道哪天就死了。你快点走，不能被别人抓到了。你救了我一命，我还你了这回。”
洞穴里传来分不出男女的童稚声响：“再过五年，我就能变成九尾。你说好要替我许愿，让我成为九尾。”
少年脸上终于带上了点凶样：“要是我活着，你也活着。我就给你许愿。”
许愿你成为九尾。
那稚嫩的声音带着点高兴：“嗯，那说好了。”
少年做好这个约定，心一狠，头也不回离开了山洞。
他要前往都城去，参军。【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