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又闻杨青道:“臣还有事要忙,不多留殿下了。”
说着他颔首,眉目低垂,有恭送之意。
悦颖咬唇:“你讨厌我么”
杨青眼底微颤:“这是什么话”
“近些日子,我每每来找你,你的话总越来越少,巴不得我早点离开。”她看着他,目不转睛,“你是不是讨厌我”
她这样问着,心下盼他给她一个否认的答案,盼着他哄她两句,哪怕只是碍于她公主的身份拣好听的说给她听。
可等了半晌,他只平静道:“臣不敢。”
悦颖怔忪地退了半步,心情低落到极致。
她犹自看着他,哑笑了声:“我不会再来找你了。”言毕转身,带着三分决绝,提步离开。
杨青一语不发地站在那儿,站了许久,才踱回案前落座。
他强定心神,重新执起笔想继续料理公务。心里却乱着,什么也读不进去。
良久,他将笔一扔,任由它滚落到桌边c掉落下去,在地上点出一抹墨迹,自己只看着眼前五花八门的异族文字,干笑了一声又一声。
天意弄人。
时至今日,他仍还记得当年出使维那穆时有多高兴。
那年他只有十四五岁,被鸿胪寺卿点名一道出使,自觉前途一路光明。
他喜欢鸿胪寺的差事,哪怕胡语难学,也远好过从前在宫中被人使唤c被人欺负。出使更是难得的殊荣,这是正经的政务,若不出意外,他自此就算在鸿胪寺立稳了脚跟。
而他也确是凭借那次出使真正在鸿胪寺立稳了脚跟。之后十年,他步步高升,如今就算是御前掌事的张俊见了他也要客客气气地称一声“杨公公”,更有许多人索性称他为“杨大人”。
但若他有机会回到十年前重选一次,他宁可自己从未去过维那穆。
杨青怔怔回忆着,自顾自地又笑了声。
那个当年在路上一直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如今也要嫁人了啊。
这很好。
他知道皇上为她挑的夫婿是多么年少有为,成婚之后,她一定会过得很开心的。
他们或许会过得像当今圣上与皇贵妃一样,如胶似漆,琴瑟和鸣。
她还会儿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
他的那点私心不值一提。
宫中,悦颖回到启德宫就钻进了房里,将宫人们都赶了出去,房门一关,还从里面上了闩。
舒贵妃听说后自然匆匆赶来,可她说软话也好c发火也罢,里面就是一点反应也不给。
悦颖素来是个乖巧体贴的孩子,舒贵妃从未见过她这样,怕她出事,就又请了明颖来救场。
明颖原在给霁颖讲功课,闻讯就带着霁颖一道过来了。霁颖年纪小性子疯,进了启德宫的宫门就先一步朝悦颖的卧房跑去,抬手便拍门:“姐姐,开门呀”
里面仍旧没有反应。
不多时,明颖也到了门口,抬眸瞧瞧,直接道:“你不开门,我可去请佳母妃了”
“你这叫什么话。”舒贵妃拧着眉看她,“皇贵妃又不是洪水猛兽,还能吓住她”
“佳母妃当然不是洪水猛兽。”明颖噙笑,“但佳母妃总是有办法的。”
舒贵妃想想,也对。宫中无论大事小情,皇贵妃总能处理得宜。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不仅将宫权拿得稳稳当当,御前掌事女官的差事也总办得漂亮。
“去请皇贵妃吧。”舒贵妃侧首吩咐宫人,两侧的宦官一揖,就有名脚力快的宦官蹿了出去,直奔纯熙宫。
不一刻工夫,顾鸾就到了。众人一道见了礼,顾鸾便闻悦颖跟前的侍婢:“谁惹公主了”
“没没有”被问话的宫女答得小心翼翼,“就是殿下方才去鸿胪寺,见了杨大人。但也就是在书房里说了几句话罢了”
哦,杨青啊。
顾鸾对个中纠葛了然于心,复又上前两步,在门缝前扬音:“你们去鸿胪寺,押杨青进宫来。”
一个“押”字,让躺在床上盯着墙壁发愣的悦颖心底颤了颤。
迟疑片刻,她坐起身,行至门前打开了房门。
“吱呀”一声,数道目光都投过来。舒贵妃见她没事,首先松了口气,悦颖福了福:“佳母妃c母妃。”
说着,她抬眼看了看顾鸾:“佳母妃别找他,我不见他”
“不用你见。”顾鸾挑眉,“母妃自会给你出气。”
她说完,转身就走。
悦颖愣住,
一时做不出反应。眼看她在宫人们的簇拥下越走越远,心底的慌张愈涌愈烈。
但她最终还是忍住了,贝齿一咬,拉住明颖的手:“走,我们冰嬉去。”
“哎”明颖险些没反应过来,“冰嬉什么啊你到底怎么回事”
悦颖只当没听见,拽着她就往外去。不善冰嬉的霁颖望着她们吐了吐舌头,拽舒贵妃的衣袖:“舒母妃,我功课还有不懂的地方呢。”
舒贵妃反应了一下:“走,舒母妃讲给你。”
说罢便牵起她的手,去启德宫正殿。
纯熙宫,顾鸾等了约莫三刻,杨青终于到了。
她方才虽用了个“押”字,但宫中皆知杨青和她甚是亲近,便也没人真对杨青动手。
如此正好,她那个字原就是说给悦颖听的。
“姐姐。”杨青在她跟前一揖,“姐姐别怪殿下,这事是我”他顿了顿,好似不知该如何描述,终是只说出四个字,“是我不好。”
顾鸾端坐在茶榻边,一声轻笑:“我还没说什么,你倒先护着她了。”
杨青微滞,意欲辩解:“不是”
顾鸾不理他,侧首吩咐宫人:“去告诉公主,人我替她罚了,不论有什么缘故,让她消消气。”
说完又看向杨青:“出去跪着。”
杨青一愕:“姐姐”
“去。”顾鸾神情冷淡,冷淡得让杨青觉得陌生。这么多年,她好像从来没这样跟他说过话。
短暂的迟疑之后,杨青终是照办了。顾鸾维持着脸上的冷漠等他退出去,即刻翻身爬到茶榻上,趴到窗边努力透过窗纸往外看。
这事让外人见了,必定觉得她反常。可事实上,她不过是玩个苦肉计罢了。
真操心啊,重活一辈子要了却自己的执念不算,还得成全旁的苦命鸳鸯。
这么一想,明颖可真让人省心。她上辈子就是自己冰嬉时遇见了合意的驸马,这辈子亦是,楚稷只轻轻松松地为她下了道旨便罢了。
也不知楚稷那边怎么样了。
顾鸾心下一喟,收回了视线。
四川,父子二人纵马而出,出城不远,便是一处此次遭了灾的村子。
因楚稷有“先见之明”,早将村民都遣去了别处,此番无甚伤亡。但待得他们回来,房舍终是已毁了大半,地方官吏只得紧锣密鼓地建了几处院落c又支了些布棚,姑且将百姓安置起来。
楚稷无意搅扰百姓,只在几处院落外围转了一圈,接着又带永昌去看了看农田。现下虽已是冬天,原也不是农田繁茂的时候,但地震后的满目疮痍仍可见一般,看得永昌满心唏嘘。
至后半程,楚稷变得话很少,永昌看出他心情不佳,轻声劝道:“父皇放宽心。天灾难免,能尽力善后便是在尽人事了。”
“尽人事。”楚稷苦笑,摇头,“每逢遇到这样的天灾,朕总在想,若换做那些青史留名的明君来做大恒的一国之君,必能处置得更好。”
永昌一愣:“父皇也是明君,何苦这样想。”
“家国天下的重担压在身上,日日夜夜都要这样想的。”他缓缓道,“若朕能有个才学更好的兄弟,朕情愿让他做皇帝,自己当个闲散亲王,带着你佳母妃游山玩水。”
他这般说着,好似只是一句随意的慨叹。言毕顿了一声,又悻笑:“这话别告诉你佳母妃。”
“”永昌噎了噎,没开口。
楚稷不催他做出反应,由着他想。复行片刻,方听永昌道:“可父皇是嫡子便是有哪位王叔可靠,父皇也”
不及说完,他就听到父亲一声轻笑:“你知道吗,朕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总在想,凭什么”
永昌又愣了下。
“凭什么是嫡子就硬要担起这些重任,凭什么是嫡子就没得选。”他自言自语般说着,神情凝重,听得永昌愈发回不过神。
这话说的,怎么好像当皇帝是个苦差事似的。
这不是人人趋之若鹜的位子吗
永昌固然能理解这个位子的责任之重,却不能理解父亲口中的懊恼。
他于是木了半晌才有问:“父皇坐在皇位上,不高兴么”
“高兴啊。”楚稷望着夕阳,理所当然地笑答。
永昌松了口气。
接着,却见父皇扭头看过来:“可更让人高兴的活法也不是没有你想想,朕若不是皇帝,却是皇帝的亲兄弟,那便既有足够的俸禄拿,又有宽敞的府邸住,还不用日日为政务操劳。逢年过节只需进宫问个安,平日就可带着你们佳母妃四处玩,多轻松啊。可你看现在你佳母妃五年前说想回乡看看的事你记不记得朕直到去年才得空陪她去。”
“”永昌认真听罢,委婉且深沉地提议,“父皇,您可否不要张口闭口都是佳母妃。
”
“朕只是说个道理。”楚稷气定神闲,转而啧声,“不过也罢,多说无益,朕也知道自己断不能辞了这皇位不干,你只当朕没说过这些。”
这话里有许多无奈。
有那么一瞬,永昌心底的那份好胜心被动摇了。
他只想争一口气,证明给母后看,却没想到父皇竟巴不得不当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 顾鸾:为了让儿子看开,你真是什么谎话都编得出来啊
永昌:教育我就教育我,秀什么恩爱,受不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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