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宫女按她所言去回了话,不一刻的工夫,昨日随贤昭容去竹园的几个宫人c乳母就都被带到了纯熙宫的偏殿。
顾鸾思虑经过,觉得在她们眼里她未必清白,就没有直接露脸,将要问的话交代给了张俊,自己在屏风后头藏着听。
柳宜闲来无事也过来了,二人搬了椅子c支了小桌,桌上搁了两道茶点,边吃边听张俊问话。
张俊依着顾鸾交待的话道:“贤昭容无辜受害,皇上无意为难你们,你们且先将昨日的经过说说。看见了什么c听见了什么,但凡记得起的,都说来听听。”
几人相视一望,贤昭容身边的掌事宫女就先开了口:“当时昭容娘子在石案边坐着,怀里抱着大公主,欣和县主在旁边吃着点心,那匹马忽然就闯了来”
“不是这个。”张俊摇头,“在那之前呢”
“之前”掌事宫女秀眉微拧,认真想了想,“之前就是在散步呀。我们娘子近来都爱去竹园,昨日午后过去,散了会儿步,就见到欣和县主在踢毽子。县主也是常去那边的,又喜爱大公主,娘子便抱着大公主坐在石案旁与县主一起玩了会儿。”
屏风后,柳宜略作沉吟,手指蘸水在案上写了几个字:欣和县主
她听着耳熟,好像听谁提过那么一嘴,却又记不起是谁家的孩子了。
顾鸾同样蘸了水,在案上写到:仪嫔。
柳宜了然,点了点头。
张俊继续问道:“除了欣和县主,同去的还有什么人”
“就只有仪嫔娘娘身边的宫人了。”这回是一个乳母答了话,“好像也就三个人,两个宫女,一个宦官。其中一人是仪嫔娘娘身边的掌事盈月,另外两个奴婢叫不上名字。”
张俊又问:“她们可有过什么异样”
乳母略作思忖,摇头:“没觉得有什么。”
柳宜听得皱了眉,暗觉顾鸾想的这个问法不行――这么问能问出什么来若这几个人本就不干净,必不会认。便是干净,当时那样慌乱的场面也大有可能记不清细节。
“哦。”张俊点一点头,继续问道,“依你们所言,事发之前,贤昭容是坐在石案边,自己抱着大公主的。那缘何马冲过来她伤着了,大公主却安然无恙”
柳宜一怔,抬眸看向顾鸾。
眼前十六岁的姑娘只望着屏风端坐着,神色淡然。发钗上由淡粉色碧玺传成的流苏垂到耳边,衬得芙蓉雪腮正好看,却动摇不了她眼底的沉静。
乳母亦愣了一下,即道:“奴婢当时离昭容娘子极近,眼看马要闯过来昭容娘子就将大公主交给了奴婢,又去护住了欣和县主。”
“真是贤昭容亲手将孩子交给你的”张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没有经过旁人的手”
“没”乳母想要否认,吐了一个字,又忽而动摇了。
张俊并不催促:“你再好好想想。”
乳母皱起眉来,心底惊意漫开,脑中一片混乱。
她原本觉得,正是贤昭容将大公主交给的她。现下仔细回忆,竟突然不确信了。当时竹园里太乱,那匹马离她们不过三丈之遥,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她心觉不好,紧张得头皮发麻,恍惚间看到有人抱着大公主过来往她怀里一塞,压音喝了声“抱着”她就下意识地接了过去。
现下张俊这么一问,她才隐约觉得那声音不像贤昭容。再仔细想想,身影好像也并不是。
张俊眸中透出寒光,皮笑肉不笑:“你是记不清了,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乳母打了个寒噤,吓得扑通跪地:“奴婢是是记不清了奴婢原道是原道是昭容娘子。被公公这么一问才觉得”
张俊心下生惊,转头望向屏风:“娘娘。”
顾鸾起身走出屏风,被传来的几人多有讶色:“佳嫔娘娘”
她居高临下地睇着那乳母:“她这话听着不假。且先押起来吧,好吃好喝地供着,谁也别委屈了。”
言毕又扫了眼众人:“如是想起什么,也即刻跟皇上回话去,莫有什么隐瞒。你们需得知道,如今是本宫求了皇上,你们才能站在这里,若不然昨日便进了宫正司了。倘若你们知道什么却不肯说出来,不肯让本宫尽快把这案子查清楚,宫正司你们迟早还是要去的。”
几人听得噤若寒蝉,瑟缩着应道:“诺奴婢遵旨。”
张俊一摆手,即有宦官进了屋来,将几人带了出去。
待她们离开,柳宜也从屏风后走出,打量着顾鸾,神情复杂:“娘娘好细的心思。”
顾鸾垂首,姿态谦逊地福身:“雕
虫小技,入不得姑姑的眼。”
“哪里”柳宜直不敢应她这话。
她这般抽丝剥茧的路数,像极了久在深宫的嬷嬷。
眼看顾鸾提步往外走,柳宜下意识地疾步跟上,不解地询问:“娘娘从何处发现端倪了怎的想起追问这些”
“只是觉得不对劲罢了。”顾鸾衔着笑,边往寝殿走边解释给她听,“昨日我与皇上到竹园的时候,听皇后娘娘禀话说贤昭容在情急之下先将大公主塞给了乳母,又回身护住了欣和县主。乍一听,贤昭容是做了母亲的人,慈母柔肠为孩子们舍身不足为奇。可仔细想想,情急之下还能将这些事一气呵成地做下来,未免也太冷静。”
说话间到了寝殿门口,顾鸾先行上前两步揭开珠帘请柳宜进去,口中接着道:“更何况,纵说是慈母柔肠,也仍有合不合理可论。事出突然,马疯起来跑得又快,我想是没有那么多时间让贤昭容思量如何处置的。既是如此,当母亲下意识里要护孩子,最易做出的当是将孩子抱紧,再不然能做到回身弯腰将孩子护在怀中都已是难得的沉着。而若贤昭容真能做到皇后娘娘所言那般,她在宫里可真就屈才了,当去军中带兵才是。”
楚稷在寝殿的茶榻上读着书,听了她这后一番话却不知此言从何而起,不由好奇:“问出什么了”
“也没什么。”顾鸾抿笑,遂将刚才的经过说给他听。楚稷听罢,眉宇挑起:“又是仪嫔。”
顾鸾没有开口。
她想起了太后的话。太后说若她平白无故的疑谁,大抵都有些道理,她头一个想到的便是仪嫔,只是为着一贯的行事公正硬将这份猜疑摒去了。
现下看来,太后所言也是很有道理的。
柳宜则道:“事关公主,还需查出实证才好。”
“是。”顾鸾点点头,“可若倪氏先前所为真与仪嫔有关,便可见仪嫔行事谨慎,实证是不好查的。臣妾有个蠢办法,皇上听听看”
“这话是客气给我听的。”柳宜听着笑。
她就是傻也瞧得出来,倘若没有旁人,佳嫔私下里绝不是这样跟皇上说话。
顾鸾略显窘迫,愈发不好意思往楚稷跟前凑,扶着柳宜一起坐到桌边,徐徐道来:“实证咱自己若查不着,就不如让她自己交出来。杨茂打从昨日起就押在纯熙宫,从贤昭容处传来的几个也押了起来。大门一闭,没人摸得清纯熙宫里究竟问出了什么。”
楚稷听到此处,想起了上一世宫中的一桩案子,就笑了:“你要骗她”
顾鸾点头:“是。”
“等等”柳宜的视线在二人间荡了个来回,心中觉得不对劲了。
按理说这个屋子里她年纪最长,他们两个加起来也比她大不了几岁,她原该是那根主心骨。
怎的眼下议起来,他二人既有主意又有默契,倒弄得她云里雾里,不知他们在打什么算盘。
柳宜不肯丢人,闷头自顾自地先想了想,没什么思路,终是只得追问:“怎么骗她”
顾鸾与楚稷相视一笑,美眸轻眨:“做了亏心事,都怕鬼敲门。”
一夜伴着寒风而过,寂寂宫墙之间,万般传言不胫而走。
有人说皇上已在纯熙宫里密审了佳嫔,佳嫔受了刑,却没问出什么。还有人说佳嫔性子刚烈,为自证清白已一头撞死在了皇上跟前。
顺着这些虚实难辨的消息,又有人说圣颜大怒,下旨严查。御前宫人自事发之日就已为了驯兽司和竹园,连两地之间的宫道都一直有人把守c来回来去巡查,还真查到了些东西。
更有人讲,那日随贤昭容去竹园的几个宫人也都被审过了,吐露了些耸人听闻之事。
而后的两日里,传言就这样一重重地散着。宠冠六宫的佳嫔宫门紧闭,身边的宫人也不再露脸,晨省时更是见不着她。
皇帝虽仍日日往返与宣政殿c紫宸殿和纯熙宫间,却几度被宫人看见面色阴沉,御前众人更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
这后宫里,怕是真要变天。
从六宫到六尚局c内官监都被这些传言搅得提起心来。
入夜时分,顾鸾觉得口渴又懒得叫宫人进来,就自己跑去桌边喝了两口水。
冬日寒凉,即便屋里炭火够足,起来一趟也总觉凉飕飕的。跑回床上的这几步间顾鸾已打了哆嗦,上床往被子里一缩,禁不住地吸气:“好冷”
话没说完,她便觉被子在这片刻里也晾得凉了,贴在身上直让人觉得冷意更甚。
又吸了口凉气,顾鸾抬眸看看,蓦地靠近楚稷,紧紧将他胳膊抱住。
楚稷原正想事,忽觉寒意逼近,低笑一声,翻身就拢住她:“是不是这两天的传言不太吉利,弄得你阴气都重了”
她扑哧一声,冰冰凉的手往他衣襟里探。
他一把抓住,在手里攥
着,又说:“我说真的,此事欠妥。办之前原该先传钦天监来问问,不知会不会造口业。”
顾鸾哑了哑:“皇上这么信这个”
“也没有。”他不知该怎么说。
上一世他原是不太信的。可想着临终之时心愿未了就能重活一回,便不得不信了。
顾鸾的想法却不同。
她想重活一世这种事都能发生,可见举头三尺真有神明。都有神明了,神明难道还不懂她做这些是为了主持公道么
“没事的。”她安慰他,脑袋拱进他怀里,“若能将幕后主使抓出来,六宫都安稳,必能积德”
他锁眉沉吟,心下仍有动摇。她仰头看看他,美眸一转,突然拈起腔调:“便是不能积德,也不必怕什么阴气。只消皇上多来看看臣妾,什么阴气驱不散呀――”
她有意捏着嗓子,听来矫揉造作。
还没说完,楚稷就被激得一股恶寒,龇牙咧嘴地看她:“哪学的鬼话”
说着他伸手,一把挠向她腰际。顾鸾慌忙闪避,却被他搂着躲也躲不开,转而又觉他腿也箍过来,顿显惊恐,奋力挣扎着嚷嚷:“我错了”
楚稷不理,无情无义地一味挠下去。顾鸾原就怕痒,被挠得绷不住地大笑,笑音又染上哭腔,不助告饶。
夜色渐深,仪嫔已喝了两碗安神药,还是睡不着。
宫里的传言令她不安。皇帝没动静,她一再安慰自己或许并未查到什么,终还是心神不宁起来。
再有,佳嫔
她是想要佳嫔的命,可她没想到佳嫔瞧着一个温温柔柔的人,竟能在圣驾跟前一头撞死。这个死法一想就触目惊心,圣上心惊之下必定大为光火,不知会如何彻查。
况且,她还听说御前宫人不仅围了驯兽司,还将自驯兽司到竹园的宫道都安排了人手。
这是她始料未及的。那条路不算太短,马又只是从那宫道上路过,没想到御前行事竟能严谨到此等境地。她越想越是慌神,辗转反侧到后半夜,终是喊了人:“盈月”
“娘娘”盈月应声而入,手里掌着灯。
仪嫔烦躁不安地坐起身:“贤昭容情形如何了可咽气了么”
“不曾听说。”盈月低着头,“可这都好几日了,仍醒不过来,可见情形不好。况且还有咱们的人在跟前盯着呢,娘娘安心吧。”
仪嫔紧咬下唇,坐在那儿沉吟了半晌:“明日你再去问问。还有咱们在驯兽司的人,你现下可还说得上话”
“说得上。”盈月回道,“御前只围了柿子所在的那一方院子,他不住那儿。”
“好。”仪嫔点点头,“明日递个话过去,让他寻个机会将院子里的东西收拾干净,别露了马脚。”
仪嫔想着,只消驯兽司那边查不出端倪,宫道上的异样便是被觉察了,罪证也连不上。
永宜宫中,太医们又在贤昭容的卧房里熬了一宿。
贤昭容身份不高,亦不得宠,他们原未料及皇上会为了贤昭容的伤这样上心。几日来,进出永宜宫的太医足有几十位之多,院判王之实也被圣上下旨调来亲自坐镇,殿中侍奉的宫人不知何时已都换成了御前差来的人。如此阵仗,让原本不太上心的太医们也提起了心弦。
临近天明,王之实又亲自来施了一回针。他退出卧房时,几位在外屋暂歇的同僚都看过来,起身急切询问:“大人,昭容娘子如何了”
王之实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吁了口气:“暂且退烧了,应无性命之虞。”
说完,他就要往外走。
“大人”几人疾步跟上去,官职高些的那个伸手一拦,满面的难色,“这这光是无性命之虞不行啊大人您看她究竟能醒不能若是能醒来情形又如何”
王之实沉了沉:“你也知道,贤昭容是伤了头脑。往后的事情都不好说,咱们姑且先为她好好医治吧。”
语毕,他就提步走出了房门。屋外正值晨曦破晓之时,晨光穿过冬日的浓云洒下来,却不够烈,夜半弥漫的冷雾尚在,王之实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总觉得他现下做的事会遭报应
王之实是受过允国公府的恩惠的。
他家里原是穷苦人家,只凭祖传的半吊子医术勉强糊口。可他不甘心,便趁年轻气盛时离了家出来闯荡,立志要在京城立稳脚跟。
可还没到京中,他就被人偷了盘缠。一连饿了几日,最后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寒冬清晨,他昏死在了一个豪门大户门前。
那个时候,如今的老允国公还年轻,刚刚承继爵位。下朝回府时看见他,就让人将他带进了府去。救了他一命,让他在府中安养了多日,临别时还以银钱医书相赠。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王之实当时便立下过重誓,若来日允国公府对他有所求,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现如今,几十载过去了。他苦尽甘来终有所成,熬成了太医院院判,允国公府从未对他开过口,只在逢年过节时有些走动,偶尔也闲话昔年的旧事。
君子之交淡如水。王之实原以为,这样的君子之交会维持一辈子。未成想允国公的孙女入了宫,头一件事便是提起他昔年的誓言。
最初的时候,她是同他要了些研磨得极细的火石粉末,又询问了何样的香料能遮掩火石的味道。他依言照办了,自欺欺人地想自己并不知仪嫔要拿这些东西去做什么,也说不上助纣为虐。
可这回,仪嫔要他取贤昭容的命
他还记得自己离家时的那份心:除了光耀门楣,也想行医救人。
现下他确已光耀了门楣,曾经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一家子都搬进了京中的大宅子里,夫人还得了诰命。
而他,却因着昔日的重誓要被逼着害人了。
所谓医者父母心,已几日过去了,他都下不了手。再想想贤昭容还有个尚不满周岁的孩子,他愈发觉得这事只消做了,便要天打雷劈。
他只得拖着,既不让贤昭容死也不让她醒。可他心里也清楚,总这般拖也不是办法,仪嫔那边必会步步相逼。
王之实受困于此,一筹莫展。只恨自己当年热血上头起的誓太重,押上了阖家性命。早知有这么一天他只拿自己的命立誓就好了,一把年纪的人,死了也就死了。
王之实边走边叹息,在宫道上转过一道弯,突然被一道人影拦下。
王之实抬眸一看,僵笑拱手:“盈月姑娘。”
“大人安好。”盈月款款福身,“娘娘让我来问问大人,事何时能成”
“别急。”王之实摇头,故作镇定,“这种事要做得周全,就急不得,突然暴毙必定会露马脚。”
与此同时,驯兽司的一方院子里,被差来把守的宫人们无所事事地四下立着。
张公公让他们来此处看着,几日下来却未见有什么异样。这院子前后还通向别处,他们也不能阻着人不让进出,只是每每有人要经过都需盘查一番,差事既繁琐又无趣。
“行,那我回去了,改天去我那儿吃酒”东边的一间房里,有个宦官出了门来,他是片刻前过来走动的,把守此处宫人看过腰牌,见是驯兽司内的人,就让进去了。
眼下这人出了屋,神色倒也如常,目光睃了一圈见只在门口有两个宫人守着,就状似悠哉地往院角踱去。
院门口两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跟着他移,见他到角落处蹲下身,手往泥地上探去,二人相视一望,走向那边。
角落处的那人状似专心致志地扒拉着泥,余光不动声色地盯着地上渐近的影子。很快,肩头被人一拍:“干什么的”
“啊”他转过脸,愣了愣,即道,“哦我早些日子得了两颗花种,顺手在这角落里种下了,也不见发芽,挖出来瞧瞧怎么回事。”
说着右手一托,手里果然有两颗沾着泥土的花种。
二人不约而同地上前半步,垂眸仔细瞧了瞧,即道:“快走。近来是非多,少往这边来,别平白惹了事说不清楚。”
“哎是。”这人应着话,眼中有几许迷茫。就仿佛只是个寻常宫人,对近来的种种传言略有耳闻,却又并不清楚。
朝二人作了个揖,他提步就要走,背后的房里却忽而传出个尖细的长音:“站住――”
三人俱一滞,都僵住身形。门内踱出一宦官,瞧服色身份也不低,睇了眼已走出几步的那个,又瞧瞧面前的两个手下,抑扬顿挫地讥嘲:“就你们这样当差,在张公公手下待半天就得被打死。”
二人屏息垂首不敢言,这宦官好整以暇地又睃了眼适才挖花种的那个,面无表情地一声轻笑:“带他进来,让我好生瞧瞧。”
“诺。”二人一应,刚要上前,就见那位有些慌了:“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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