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和宫里,仪嫔的病时好时坏地又拖了小半个月。旨意传下来的时候,她正病恹恹地歪在床上喝着药,听宫人禀了话,她端着药碗的手一倾,险些把碗打了。
“什么”仪嫔看向盈月,满面愕然。
盈月死死低着头:“是真的。皇上赐了个欣和县主的爵位下去,家中商量再三,选了大公子的长女进来陪您,也就也就这几天的事。”
仪嫔脑中好一阵眩晕,说不清是喜是悲。
按理说,这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事。于朝廷有功的臣子那么多,能谋得这样的爵位的没有几个。虽说这县主的封位是给女儿家的,既不能世袭也没有实权,但总归光耀门楣,少说也能让一家子风光几十载。
可她想要的大公主,自此也就得不着了。
仪嫔心下一声长叹。
况且,盈月方才口中说的“大公子”,那是她大伯父的长子,非他们这一房所出。她费力折腾了这么半天,好处竟都没能落在自家来,总归心里有些亏。
不过,也罢了。不论这个侄女之间跟她隔了有几层,人在她这里,又是皇上亲封的县主,日后她在后宫里的位子便总归更稳一些。
这一时半刻里,眼见皇上的心思不在她这儿,她守着这个侄女歇一歇也好。
来日,皇上迟早还是要进后宫的,万般打算都可等等再说。
仪嫔这般细细地想过了利弊,轻吁了口气:“你去把东屋收拾出来给她吧,指几个心细的宫人过去照顾着。再去尚仪局,看看有没有七八岁的小姑娘,要两个过来陪她。”
紫宸殿,顾鸾在一个不当值的日子难得又见到了杨青。
杨青被调到鸿胪寺之后明显吃得不错,几个月不见长高了不少,面色也红润起来。他眉飞色舞地跟顾鸾说,鸿胪寺卿亲自给他挑了两位大人当老师,他现在同时学四门异族的语言,日子过得比在驯兽司有意思多了。
“同时学四门”顾鸾听得啧声,“你记得住”
“记得住呀。”杨青认真道,“都不过是日常说话的东西罢了,那有什么难”
看来杨青果然是有些天赋的。
顾鸾心下为他高兴,想想将来,又添几分忧愁。
杨青伸手往衣襟里一摸:“这个给姐姐”
顾鸾低眼一看,他手里是封信。
“这什么”她接过,边打开边问,杨青挠挠头:“扎尔齐殿下要回莫格了,让我把这个转交给姐姐。”
顾鸾黛眉轻蹙,刚要将信递回去,就看到一道身影在门边顿住。
她忙垂眸福身:“皇上万福。”
杨青蓦然回身,忙不迭地跪地。
楚稷看看她,又看看她手里的信,转身就走。
“皇上”顾鸾提步便追,追到院门口将他拉住。
他脸色不太好看,她堆着笑拉住他的衣袖:“殿下突然写了信送来,奴婢可没看,皇上别生气。”
楚稷驻足,垂眸:“朕没那么小心眼。”
你明明就有。
顾鸾抱住他的胳膊:“是是是,皇上权倾天下,岂会这样斤斤计较”
他又眉心一跳:“你讽刺朕”
“奴婢哪有那个意思”顾鸾杏目圆睁,心中直呼:你好别扭
楚稷的确很别扭。听到杨青的话c看到那封信,再想到她从前找扎尔齐喝酒的事,他心里别扭得难以言述。
于是他只又睃她一眼,就提步要走:“朕回去看折子了。”
“皇上”顾鸾往他身前一拦,仰着头,撇撇嘴,“要不要不咱们一起把信拆了,看看扎尔齐殿下写了什么,免得皇上瞎吃醋。”
“谁吃醋了。”他冷笑,“朕才不看。”就又继续往前走。
她不再拦,也不再吭声,只走在他身边,一语不发地低头看信。
楚稷侧眸看着她,心思反复几番,某一刹,好似突然着了魔,一把将她拿着的信抽了过来。
不是不看吗
顾鸾心中好笑,别开眼睛,盯着宫墙憋着。
楚稷寒着张脸读下去,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又一把塞回给她:“这扎尔齐,汉语说得不地道,文采倒不错。”
扎尔齐写的是首诗,借莫格月神来赞美顾鸾。并无什么出格的用词,只是赞她端庄聪慧美丽大方。
呵,用他夸
顾鸾将信装回信封里,偷眼瞅瞅他:“奴婢会让杨青跟殿下说清楚,不让他再写这些了。”
她说完,楚稷沉默了半晌,发出一声勉勉强强的
:“嗯。”
如此不知不觉又两个月划过去,到了八月,天气便凉快下来。
宫里紧锣密鼓地筹备起了中秋宫宴,顾鸾仍自在紫宸殿里当值,时常发觉楚稷心不在焉。
“皇上”
这晚二人又一道坐在茶榻上用宵夜,她吃着吃着就发觉他在走神,唤了一声,他也没什么反应。
顾鸾看着他想了想,起身走到他跟前,晃晃手:“皇上”
楚稷蓦地回神,深吸口气,她问:“怎么了”
他摇摇头,沉默无声地喝了口杏仁露。
她蹙着眉坐回去,又吃了一小口豆沙奶卷,终是见他心神不宁地扭过头来,跟她说:“入秋了,按理说你爹该来道折子说说这几个月的事了。”
说着语中一顿,口吻转而更为懊丧:“怎的还没动静”
原是在等这个。
顾鸾看着他,很是无奈。
若放在两个月前,她会劝他别较劲了。他们已走到这一步,阖宫都已知道这份情,位份高低没那么要紧。再说,日后又不是不能晋位。
可这些日子下来她也看明白了,他就是要较这个劲。让他随随便便给她一个封位先把她送进后宫去,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的。
她于是只数了数日子,就道:“应是快了,或许折子就在路上,过几日就到了”
楚稷支着额头,怅然叹气。
他没法告诉她,他最近又常做噩梦。他几度梦到她的灵堂,胸中总有一股强烈的遗憾。这种苦楚持续得久了他便禁不住地胡思乱想,生怕是因顾巍迟迟未能立功,他就一直没能给她个像样的封位,直至她离世都什么也没有。
中秋当日,宫中天不亮就已热闹起来。
这一日按惯例会有家宴,阖宫团聚。
满宫嫔妃久不见圣颜,大多心都冷了。但想着皇帝今日无论如何都会来这宴席,一颗颗冷下去的心也都重新有了几分热烈。一早就起来梳妆套套地换衣裳的大有人在,更有人绞尽脑汁的思量今日当想些什么话题与皇上搭话,苦思之间,一枯坐就是大半日。
启德宫里,唐昭仪仔仔细细地描了眉,对镜递了个眼色,枫锦便示意宫人们都退了出去,独自上前:“娘子有吩咐”
唐昭仪轻声:“今晚有宫宴,咱们都得去颐宁宫。你留两个人把榴锦看住了,别让她惹什么事。”
“娘子”枫锦微讶,心里直觉得唐昭仪太过谨慎。
“依我说的办吧。”唐昭仪这样道。
她身边原是榴锦掌事,但早先在苏州的时候,她就觉得榴锦太爱出头,心思也多,为免招惹麻烦,她回宫后就渐渐将紧要的事都交给了枫锦。
那时她还住在安和宫里,后来安和宫因为风水的缘故要大修,她和主位仪嫔就都迁了出来。她迁到了启德宫与舒嫔同住,仪嫔则迁到了葳蕤宫去。
唐昭仪翻来覆去地想过这事,越想越觉得这道旨意大概就是冲着仪嫔去的,因为葳蕤宫实在是太偏了。
她再往下细打听,好像阖宫都说不出仪嫔有什么明面上的过错。真有些让人起疑的,也就是前阵子冷宫倪氏攀咬了她。
唐昭仪不知这背后有没有什么别的隐情,但不论有没有,仪嫔当下的处境都足以说明今上不喜欢兴风作浪之人。
而祖母跟她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祖母还跟她说,你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要紧。
她便想安安稳稳地在宫里活着。倘使皇上喜欢她,那自然好;若不喜欢,她活着熬资历,也总能为家中谋些福。
所以,兴风作浪的事她不能做,兴风作浪的人在她身边也不能有。
傍晚,宴席将至,众妃齐聚颐宁宫。
皇帝还没到,嫔妃们便都聚到了寝殿去陪太后说话。太后与皇后分坐茶榻两侧,余下的人在四周围坐的坐c站的站,言笑晏晏。
大公主与皇长子也都被带来了,皆放在太后身边。哪怕他们都睡着觉,太后只看着也高兴。
过不多时,圣驾也到了。皇后率一众嫔妃至殿门口迎驾,皇帝又去向太后见了礼,而后,众人就一道去了正殿的席上。
这样的宴席总是热闹的,歌舞齐备,嫔妃们的心思却多不在歌舞上。便拿眼下来说,在座几人除却皇后和贤昭容凭着膝下子女常能见到圣颜,余下的都快记不清皇上长什么模样了。
殿中的宫人们皆能清晰感觉到主子们的视线递过来传过去,一个个跃跃欲试地想上前搭话,事到临头却又都有些退缩。
酒过三巡时,殿门口有人影一晃,张俊见状默不作声地出了殿,不多时,又疾步折回来。
“皇上。”他行至皇帝身侧,压音,“刚有道折子送进来”
楚稷眉心一跳:“明日再说。”
张俊又道:“是河南孟林顾知县送来的。”
楚稷眼底轻颤,侧首看他一眼,伸手便将折子拿了过来。
他只翻开一扫,众人便见他面上现了喜色。但方才那几句低语并无人听到,太后见状,想了想,就笑说:“皇帝若有紧要政务,倒不必为这宴席耽搁。张俊,你去把侧殿收拾出来,让皇帝将折子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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