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宫漏夜迟,巡天星斗影参差。
宫禁之中,烛影昏昏。红酥绿酒,玉杯金盘,尤氏姐妹衣衫凌乱,互相枕靠醉倒在殿中。汉帝刘协今夜满腹心事,秋夜漫漫,入目皆是苍凉。从前来二姐、三姐这里还能饮酒说笑解愁,沉溺于美人怀以避朝政。今年春,二姐生?下一女,叫刘协忆起,董美人若还在,他们的孩子也该这般大了。
去岁,国舅董承奉衣带诏杀曹操,事败不成。董美人枉受牵连,怀着龙裔被缢死。芳魂杳杳,从此阴阳两隔。刘协肺腑作痛,红着眼恨恨掷下酒盏,浑浑噩噩往殿外走去。
秋夜星河渺渺,刘协扶着露台的栏杆,阖上眼,仰天长叹,吐尽胸中浊气?。再睁眼时,汉宫浸在冷夜中,只露出连绵的宫阙影子,飞檐上脊兽与他遥遥相对,无人可解他愁肠。伤神之际,不知何时从台下夜色里幽幽飞上一只萤火来,正巧落在他手边。
“陛下,此天助我兄弟也!”【1】昔年遭难,刘协曾欣喜对刘辩这般道。
当年先帝病故,是他的兄长、何皇后之子刘辩即位。他还是陈留王,立誓要辅佐兄长,扫清寰宇。十?常侍祸乱宫闱,骗杀大将军何进。袁绍、曹操带兵打入宫中,而皇帝和陈留王被十常侍挟出宫。他们兄弟俩尚且年幼,迷失在黑夜、荒野时,幸有千百只流萤照路,让他们逃出生天。
刘协欲笑难笑,双眼一眨落下泪来。皇兄刘辩早已被董卓废掉、毒杀,想同以前一样和兄长读书、游玩,再无可能。刘协泪流满面,强忍悲痛,终是放纵自己低声号泣出来。当年有成百上千的流萤助他兄弟脱困,今夜这只小虫能否解他危难?
他伸出手去要去触碰那只小虫,“皇兄,是你吗?”
话音未落,流萤不解人意,受惊飞开,振翅飞往漫天星河,倏忽淹没在星光中,消失不见。
三姐宫中,尤氏姐妹被宫人扶去榻上。外间轻轻传来几声宫女收拾残羹冷炙的声响。三姐并未睡死,枕在二姐玉臂上冷嘲一句:“咱们这日子过得越发没意思了……”
二姐懵然醒来,叹着气?半坐起身,慵懒靠在香枕上,眼中毫无神采:“什么意思不意思的。我们能有个过活的地方就心满意足了。”
低头看见枕在身侧的妹妹眼里泪光盈盈,神情骇人,忙去劝她:“你也该有个孩子。像我,有了孩子,日日照看她就不胡思乱想了。”
三姐冷笑,“我这破烂身子,哪里还能有孩子?就是有了孩子,我们尚且不能自保,何苦连累他们?董美人就是前例!”
尤二姐吓得酒意醒了一半,去掩她的嘴,急得要哭,三令五申:“千万别再去招惹他!你不去招惹他,他哪里会想得起来我们!”
尤三姐眼里滑下两颗滚烫的泪珠,明白姐姐说的是曹操,愤愤道:“我能惹他什么!”
言罢翻身转向内壁,二姐缄默,三姐木然重复:“我还能惹他什么……”
“父亲!”
“啊?”
曹操正在叱骂下人,冷不丁听见背后一声娇唤,顿时收敛了凶神恶煞的怒容,回头看去,巧姐从门边探出头来。
“姐儿!”
曹操迎上去,巧姐飞扑进他怀里,仿佛多日不见。父女俩亲亲热热、嘻嘻哈哈搂抱一会儿。曹操眯眼笑着拍拍姐儿的后背,“好啦。怎么又跑出来啦!让你娘知道了,一定重重罚你!”
“谁告诉我娘去?”巧姐腻在他怀里抬起头,笑嘻嘻撒娇,“父亲疼我,肯定不会出卖我的……”
曹操刮了刮她的鼻尖,笑骂:“就你机灵!我不告诉你娘去,你娘就不知道了吗?”
巧姐笑呵呵看向地上跪着的侍从、侍女,说出的话却叫仆佣胆寒,“父亲不说就好。旁人长了几?个胆子?”
前?几?日巧姐约上曹丕、曹彰、曹植兄弟三人驾车出城游玩,意气用事打伤了月旦评的人。在郭嘉和她探春姑姑府上躲了三日,不情不愿被送回家。凤姐虽是惦记女儿,这回也是深觉她脾气娇惯得刁蛮任性,索性狠下心罚她一回。训斥一通不说,彻底禁了巧姐的足,只许她在摽梅院里反省,不准踏出院门一步。
巧姐哪里呆得住,安分了两三天就琢磨去寻曹丕和阿丑。弟弟曹朗正是离不开人的时候,凤姐白日里忙,夜里还要和乳母一道看顾儿子。巧姐便软磨硬泡求守门的婆子放她出院走走。婆子自是不敢。但曹操偏疼姐儿,见她被凤姐关了几?天,人都蔫蔫的没精神,也就助着她在凤姐眼皮子底下动些手脚。平儿心软,睁只眼闭只眼。故而巧姐这几?日专拣王熙凤不在或是忙得抽不开身的时候偷溜出去。
这晚,巧姐见曹操上灯后还没来摽梅院,从小门偷跑去前院找他。曹操午后处理公务,和幕僚谈事回来,发现案上杂乱的案牍被侍从收拾整理过,登时火气上来,责骂下人。
曹操放开巧姐,禁不住女娃缠,“好啦,姐儿。父亲还有些公文要看。姐儿快回去,别让你母亲知道了。”
“娘陪着朗儿呢,不会发现的!”巧姐故意撅起嘴,委屈嘟囔,“父亲和母亲都喜欢弟弟,不喜欢我了。弟弟有母亲陪着,父亲要赶我走吗?”
“哼,又吃醋撒娇了!”这点小把戏,自然瞒不过曹操,但他还是应允,毕竟女儿日渐长大,不晓得还能有几?年在跟前?,想起来就心疼,竟真的拉她进书房,嘱咐,“你乖乖在房里。父亲看完公文就同你回去。”
巧姐点点头,瞧一眼一地跪着的下人,“他们呢?”
曹操微笑,摸摸姐儿的头,“让他们跪着吧。”
曹操坐回案后,拾起荀彧呈来的公文细看。巧姐在他身边张望一会儿,又不敢偷看上面写的什么,很是无聊。小人儿眼珠在房内打了几?回转,寻着好玩物件,几?下就相中了剑台上双剑。蹑手蹑脚走过去细看,一把上刻着“倚天”二字,一把刻着“青釭”,看着很是新奇,玩兴大发,轻轻又缓缓抽出青釭剑来。汉剑修长,却不重。巧姐握在手里还觉称手,愈发喜爱,只可惜无用武之地。来回扫扫,视线落在跪伏的下人身上。
巧姐拎着青釭剑过去,剑锋凝寒光,提起来学着曹操平日的模样,在他们头上挨个指点过去。
“说,是谁惹丞相生气?了?”姐儿压低声音,笑呵呵问。
下人两腿战战,哪里敢开口。
小女孩拘在深闺里,少?见过刀剑沾血,就是觉得好玩。曹操看完一本,惊觉姐儿如何一点声响也无,抬头一看,却见女儿提着他的青釭剑屈身恐吓侍从,忙抛下册子,厉声喝道:“姐儿,做什么!快放下剑!”
姐儿没料到这一声,唬得一跳,立时撒了手。侍从畏惧丞相,下意识扬手就去接,剑刃磕在手上,一阵剧痛,连忙抽回护紧手,青釭剑“哐啷”落地。
曹操快步走来,拉过巧姐,捧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伤到不曾?”
巧姐被吓住,瞥见侍从手里渗出血来,蓦地记起去年府中被拷问的太医吉平,脸色一下雪白,小声喘着气?。曹操反心疼起来,不忍苛责,搂着她又是安慰一阵,挥散下人,把青釭剑拾起。
曹操见她好转些,指指剑刃,“此物伤人。这下姐儿知道不该乱动了吧。”
巧姐乖顺点点头,曹操看着她这模样,不由想起从前她刚进府,一样的乖顺可怜。他把剑收回去,怕她再惹出事来,柔声哄劝:“回去吧。父亲还要好一会儿。你先回去。”
巧姐再无玩兴,要回去,却不甘心,扭扭捏捏不想走。曹操瞧出她心思,直接道:“不想回去也不成。你三哥哥在营里。天色已晚,听父亲的话!”
巧姐无法?,点头应下,行礼出去。一人走走停停,想着回去也是无聊,不如趁晚凉去后花园里逛逛,当即走小路进了园子。
园里漆黑一片,长廊里挂着灯,还被风吹灭几盏。只闻花香,望不清花容。巧姐沿着水边走,水里传来鱼儿唼喋青萍的响声,她俯身去瞧,沉沉水里除了借一点星辉映出她虚虚的人影来,什么也瞧不见。
便是此时,风声里掺了一丝人的喘息,引得巧姐注意。女孩儿循声找去,转过几?丛桂花树,角落山石里现出一个胖大的黑影来,声音正是从那儿传来。
巧姐伏在花丛边细看,才看出那黑影不是一个人,却是两个人纠缠搂抱在一处,好似藤萝纠结。高个的是个男人,矮个的看身形还有些眼熟。风簌簌吹动灯盏,把光扑过来一点,照清一点面貌。巧姐才看清那女人是自己的贴身丫鬟香雪。玉奴走后,就是香雪顶了玉奴的差。
巧姐竟看得痴了。她还从未见过陌生?男女如此亲近在一起,且亲近的方式同父亲与她,平日里三哥与她都不一样。他们头贴在一处,互相喘息着,男人的唇落在香雪的脖间,香雪把他的头揽进怀里,那男人的手游蛇一样伸进她的衣领里,一点点往下去了。瞬间香雪的衣衫松垮下来,露出两只剥开的菱角似的白嫩的肩头。
巧姐就那样入迷地望着,似懂非懂。明明她只是个旁观者,却不由自主跟着感受到一阵奇异的酥麻,呼吸也急促起来。不等她回神,偷情的鸳鸯先发现了她,猛地撒开手,面带恐惧地看过来。巧姐惊醒,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站起了身。
男子左顾右盼,见无旁人,微微松口气,连磕了几?个头。香雪跪倒在地,捂起衣襟,不敢哭出声音,摆着手,哑声哀求:“姑娘!姑娘!姑娘恕我,要人知道,我就没命了!”
巧姐却没想到这层,还为自己偷窥被撞破脸红心跳。一见香雪不怪她,反而还求她,仍是不好意思。她心里隐隐知道这是什么事,却又不十?分明白这是什么事。绞着手不愿上前?,“我不说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香雪愣住,不料这就被轻松放过,再一想也的确是,姐儿还小,丞相和夫人都一时没想到要她懂人事,往常她和三公子他们都是一块玩耍,哪里懂得许多。如此更是如蒙大赦,放下心,抹着泪,想混过去:“姑娘,他、他是我的哥哥……”
巧姐毕竟是凤姐女儿,轻易不好糊弄,而且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这种事不需人教导也多少?明白几分。也就是不屑与这丫头计较,冷笑一声,一脸天真答:“我不说,说了,你就和玉奴一样不见了。你服侍得我还顺心,要是去了,我还嫌多事呢!”
香雪心惊胆战,瘫在原地。巧姐并不知玉奴早被曹操打死,就是灭灭香雪威风,娇哼一声,甩手就走。走了几?步,回想起方才所见情景,心头又莫名其妙跳起来。不由加快了脚步,想尽快跑出去。一时不慎,脚下磕到石子,一个趔趄,跑掉了一只绣鞋。
巧姐玩心乍起,心想香雪这蹄子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不如拉她回去,省得他们还在这里捣鬼,要人撞见。于是脱下另一只鞋子,一手一只拎着,踩着草地,折回去要吓他们一跳。却不想看见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场景。
这回这俩野鸳鸯倒未动手动脚,香雪似是怕了,捂脸嘤嘤哭泣。那男人在旁扶着她肩头,满面柔情,絮语安慰。巧姐看得沉默,心里泛起一股熟悉又不明所以的柔情。不忍多打搅,小心翼翼拎着鞋失魂般离开,回了摽梅院。
巧姐回院时,平儿正在院门口等她。见姐儿过来,上去就拉着她往里走,“姐儿也该收收性子。才夫人还问我姐儿睡了没,还说要去瞧你。”
“啊?”巧姐紧张起来,扯住平儿袖子,不住问,“让妈知道我出去了?”
平儿婉笑,帮她理理乱发,“没有。我说姐儿晚间吃多了,睡得不踏实。闹醒了她,该睡不着了。这才劝住。”
巧姐嘻嘻笑着,今晚遇上许多事,心绪纷乱,听话地跟平儿回了自己卧房。平儿叫了两声,丫鬟过来,不是香雪。平儿皱眉道:“香雪呢?怎么不是她来伺候?”
巧姐替她遮掩,“是我叫她去父亲那边瞧瞧,再去、再去卞夫人院里看看,估摸快回来了。”
平儿嗔怪地看看巧姐,怕她再乱跑,亲自监督她洗漱过,脱了外衣上了床,才准备走。
“平姨!”巧姐躺在帐里,干瞪着眼睛不睡,突然叫了一声。
平儿回头过去,在床边坐下,笑问:“怎么了?”
巧姐眨着眼,叫人猜不透她古灵精怪地又想到什么地方去。平儿被她看得不自在,好像不认识自己似的,探身去问:“姐儿,怎么了?”
巧姐猛然坐起,张开手抱紧平儿,蹭蹭她的脸颊,勾住平儿的细颈,来回瞧瞧平姨,撅起嘴摇摇头,“不是这样啊……”
平儿被她蹭得发痒,笑道:“什么这样?那样?”
巧姐笑而不答,收回手躺回去,盖好锦被,摇头不说话。平儿不多追问,把她的手塞回被中,起身欲走。
“平姨!”巧姐又叫她。
平儿被她闹得不耐烦,笑着回头,“这回又是什么?”
小姑娘很是认真打量她一番,似是拿她和什么人对比,点头郑重道:“平姨,你真好看!”
“夸平姨可没有好处给你哦。明儿不许乱跑了!”平儿只当她是讨好撒娇,又被她如此正经说得害羞,摸摸脸颊,宠溺催促:“快睡吧。”
平儿走后,香闺中熄了灯盏。巧姐难以成眠,反复想着在后花园中撞破的秘事,忖度自己当时一前?一后两种奇异的感觉从何而来。前?者要她神魂颠倒,从未有过。后者温柔缱绻,似曾相识。
而平儿走后,似是被她这话触动。晚间服侍凤姐和曹操睡下后,她揽镜自照,像是欣赏晚春最后一朵未凋零的花,痴痴凝视自己镜中的面容,终是叹了口气,合上镜子。
又过五六日,曹丕从虎豹营中归家。见过父母,换了身干净衣赏,兴冲冲就往摽梅院来。
“妹妹呢?”
香雪殷勤笑答:“姑娘这几?日不知怎的,总往梅林里去。三公子去林子里找就是。”
曹丕刚要走,又不放心,多问一句,“上次那事,王夫人可有为难妹妹?”
“多谢三公子记挂。夫人罚了姑娘不许出门,已经十?几?日没怎么出过院门了。”
曹丕心里替巧姐难受,“知道了,你去吧。”
秋日林中树叶凋零,自深处飘来泠泠笛声。曹丕温声而笑,这必是他妹妹吹奏。一路寻过去,果见巧姐坐在水边梅树下的大石上,垂头出神地吹笛。
多日不见,无一天不想念。曹丕呆望了许久,直到巧姐一曲吹完,她还不曾发现他。巧姐倚着梅树,若有所思,少?顷,幽幽叹出一口气来。
曹丕轻笑,放轻步子走过去,抬手落在她肩上,唬得巧姐一下回头,怔怔望着他,反倒吓到曹丕。
曹丕颇为意外,“怎么了?几?日不在,妹妹就不认识我了?”
巧姐却蹙着眉尖,一直情思悠悠,望着他抚摸过她肩头的右手。
作者有话要说:青梅组又开始啦~
【1】原话摘自罗贯中《三国演义》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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