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醒来, 裴俞声照旧没有着急起身,而是抱着窝在自己怀里的男孩, 听着对方轻浅的呼吸,安静地等人睡醒。

  不过一这次, 却有震动声打破了这清晨的安宁。

  是裴俞声的电话响了。

  祁寄还没有睡醒,裴俞声原本不打算接, 但等他看清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时, 顿了顿, 还是将电话接了起来。

  电话是他大伯打来的。

  虽说裴俞声已经和裴家断绝了关系, 但这种决裂大部分还集中在裴俞声与他父亲两人之间。至于其他亲长, 裴俞声与他们的相处大多还与之前一样。尤其是对这位身为中将的大伯,裴俞声一直都相当敬重。

  再加上裴啸英事务繁忙, 轻易不会打电话过来,裴俞声也就没有耽搁。

  而这个电话要说的, 也的确不是小事。

  继s市华杉医院之后, b城和谐医院那边也收到了致死性家族失眠症的消息。说起这个病症,这个坚毅隐忍、身居高位多年的男人都不由压低了声音。

  “俞声, 这是个家族性的遗传病,治疗起来很棘手。”

  沉默听完的裴俞声却并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只低低应了一声,惹得裴大伯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没有听懂自己的话。

  但裴俞声却说“我明白了,大伯, 过两天我会给自己安排一个检查。”

  裴大伯叹了口气。

  自己检查哪里够

  他说“莫斯科那边把你叔爷爷的病例档案全部发了过来, 和谐已经成立了专家组。你在s市, 到底还是没有回b城方便。”

  对于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裴俞声,裴大伯也经过了再三的考量。但裴俞声年轻,还有时间考虑,可他父亲裴啸林却已经等不得了。

  “你爸已经住了院,我把他的工作都推了,让他专心配合检查。俞声,你呢”

  裴俞声沉默片刻,却还是道“我不急,大伯。华杉这边也有爷爷的人,那些检查应该也可以做。而且星海这边的工作,我暂时也走不开。”

  裴大伯没有勉强“那你今天先去华杉做个检查,我让司机去接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俞声自然不能再拒绝。他便应了下来“好。”

  “你现在还是身体要紧,工作也没有健康重要,”裴大伯顿了顿,说,“你妈那边,我会和他们说,你不用操心。”

  “好,谢谢大伯。”裴俞声说,“您也是,保重身体。”

  电话挂断,屏幕漆黑一片,映出裴俞声面无表情的脸。

  身旁的男孩已经睡醒了,悄悄把抱着裴俞声的双手收了回去。他揉了揉眼睛,声音还带着初醒时的绵软鼻音。

  “怎么了”

  裴俞声的神色并无异常,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没事,再多睡一会吧。”

  祁寄却没有继续睡,而是翻身坐起来,去看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睡眠记录仪。

  没等他看完昨晚的睡眠记录,裴俞声又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裴啸英安排的人打来的,挂断之后,裴俞声便起了身“今天我要早点出门,等下让司机送你地铁站。”

  祁寄有些惊讶“现在就走吗,不吃早饭了”

  “时间有点紧,我在路上吃。”裴俞声说。

  他今天原本就有不少工作,再额外加个检查,时间更不宽裕。

  祁寄便将人送到了别墅门口“路上小心”

  “好。”裴俞声揉了揉他的头发,“你也是。”

  一出门,裴俞声就坐上了来接他的车。

  “二少。”司机恭敬道。

  裴俞声“走吧。”

  他的反应一切如常,就仿佛根本不曾得知那几率高到可怕的致死病症一样。

  对患病这件事,裴俞声出奇地冷静。

  失眠这么多年,裴俞声远比旁人想象中考虑得更深远。

  无数漫漫长夜中,他早已想过了会有这一天。

  但裴俞声不在意,其他人却不会这么想。一到医院,裴俞声就被安排好的人手带着做了一套相当复杂的全面检查。

  致死性家族失眠症的案例实在太过罕见,近百年来,全世界范围内也仅有不过几十例,其中很多还没能留下有用的信息。因为相关资料过于稀少,又很容易被误诊为普通的睡眠障碍和精神衰弱,绝大部分患者都是在发作相当长一段时间后才被确诊,预先检查的经验更加不足。

  所以现在裴俞声要面对的检查也很是复杂。这个过程相当漫长,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需要经过反复多轮的检验确认。

  对这翻来覆去的检查,裴俞声一开始还算配合,次数多了,却逐渐变得厌烦起来。

  对于潜在患者来说,这种医疗检查不仅是一种身体上的检测,更是一种心理上的折磨。随着案例的丰富和检查的深入,致死性家族失眠症越来越多地向检查者展露出了它的可怕之处。

  高遗传率、高致死率、病变不可逆、无有效治疗,甚至连缓解的方式都没有

  单是这些描述就足以让旁观者觉得心惊胆战。

  但不管再如何设身处地,旁人终究也无法感同身受,只有真正长期被失眠折磨的人,才能真切体会到这个病的残忍。

  就算裴俞声再怎么不在乎,他也不是钢浇铁铸,不可能一点都不受影响。

  这么多年来,裴俞声已经数不清自己被失眠折磨过多少个日夜,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经常在半夜跑到海边去看海。

  之前连清他们曾误以为裴俞声是因温初明坠海身亡一事,才会经常独自跑去海边。但事实并非如此,只是因为难以入眠的长夜太过难熬,裴俞声才会去海边静一静。

  黯淡长夜里,只有起伏的海浪能洗去些许阴霾。

  而且不管之前的失眠情况如何严重,至多也不过是一个月的时间,在失控发作之后,裴俞声也能因为力竭而睡着。

  可在那些血淋淋的病例中,病人却都是大半年无法入眠,到了最后,已经是形容枯槁,面色灰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死亡对于他们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旁人看了这病例,可能只会觉得可怕,毕竟寻常人失眠两天以上就已经头痛欲裂、难以为继,又如何能想象失眠数月、乃至于一年之久的痛苦

  但裴俞声却是最了解失眠滋味的人,哪怕只看过病例上的文字描述,他也几乎已经能把那种恐怖痛苦具象化了。

  没有人坚不可催。

  再坚毅的人也是血肉之躯。

  检查一点点深入,这些心理折磨也一点点消磨着防线,若不是之前祁寄已经帮他将失眠的痛苦降到了最低,裴俞声也很难想象自己此时的状态。

  工作,和预先为祁寄做的那些安排,是裴俞声仅剩的两种自我缓和的方式。

  但随着检查的继续,另一种磋磨也开始让裴俞声愈发无法忽视。

  裴啸林已经入院,裴家担心闪失,便想让裴俞声也回b城治疗,毕竟最好的医疗资源还是集中在b城。可裴俞声并不想重回那个如此压抑的环境,裴家几次劝说,都没能让他回去。

  于是裴家便退而求其次,开始安排越来越多的人手来照看裴俞声。

  国内仍是公立医院水平最强,所以这次检查和后续治疗,还都是裴家主导。许家有心帮忙,也只能做些帮衬,制止不了裴家这种兴师动众的做法。

  况且事关裴俞声,许家其实也相当紧张。

  被两家人一同看护着,裴俞声到哪儿都有大队人马跟着,生怕他有什么闪失。跟得久了,裴俞声也难免变得烦躁起来。

  裴俞声一直不怎么在意别人的看法,他之前也不是没演过纨绔子弟,名头最响的时候,曾经有不少人怕他。

  但那些都和这回不一样。

  病症发作后的残酷经历到底到底还是对裴俞声产生了影响,他渐渐开始厌烦起周围人小心翼翼对他的态度。因为裴俞声不肯入院治疗,裴家派来的人几乎是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而在这毫无喘息余地的保护中,周遭所有人对他都无比小心,像对待一个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垂死之人。

  最让裴俞声无法忍受的,还有那些知情者不经意间露出的怜悯。

  他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受得了别人的可怜。

  随着时间流逝,这种厌恶与烦躁逐渐积累到了顶峰,等到一次被保镖全程跟随着签完合同时,裴俞声回到公司,准备让特助通知高管开会,结果电话刚拿起来,却自动接通到了疗养师那边,开口便建议他先休息一会儿。

  裴俞声终于摔了电话。

  原本放在办公桌上的座机飞出了很远,砸到沙发上摔下来,兀自从听筒中发出“嘟、嘟”的杂音。裴俞声面无表情地看着因为这巨响而冲进办公室的保镖,冷冷道“监控撤了,所有人都给我滚。”

  闻声赶来的特助还想解释什么,裴俞声却一个字都不想听。

  “就算我真的得了病,我也不是现在就要死了。”

  他吐字如冰。

  “出去。”

  就算真的确诊了了,那也是裴俞声自己的事。这么多年过来,他从来没和人诉过一句苦,连最难熬时都只是去海边坐一整晚。

  这些人又凭什么跳出来高高在上的可怜他,口口声声地为他好

  被他的气势所迫,特助和保镖只能先退了出去。

  但等会一开完,裴俞声回到办公室,就见被重新收拾到光洁如新的办公室待客厅里,来了两位背着大包小包的医生。

  怕裴俞声生气后不去做今天的检查,裴家直接请了医生上门来给他记录数据。

  裴俞声简直要气笑了。

  检查之后,又是一场商业会谈,等裴俞声回到别墅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这对几日来连轴转的他来说其实并不算晚,因为病症检查和忙碌的工作,裴俞声连续几天都没能回家住。

  今天裴俞声也没有说好会不会回来,连续几天不在,他原本以为祁寄会回家照顾弟弟,却没想到汽车刚一驶近,就看到了别墅里亮着的灯。

  雇佣的保洁和花匠都不住在别墅里,这个时间还能在别墅里开灯的,只有祁寄一个人。

  站在车旁看着那暖黄色的柔和灯光,裴俞声沉默了好一会儿。

  许久,他才抬手揉了揉额角。

  这些天他没有回来,除了没时间,也有没整理好思绪的原因。

  就像这些天和裴妈妈打电话,裴俞声也只是简短应过几句就会挂掉,从不多聊。

  折磨渐深,在最在意的人面前,他反而无法轻松自处。

  但即使如此,看到祁寄在家等他时,裴俞声的心绪依旧被抚平了许多。

  祁寄给他的力量甚至比他想象中更多。

  裴俞声推门进去,发现客厅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影,反而是开放式厨房的方位不时传出些许声响。

  他在玄关换好拖鞋,就见听到开门声的祁寄走了出来。

  男孩穿着一身暖黄色的家居服,踩着毛茸茸的拖鞋,在这严寒的冬夜里,像突然降临的春天。

  裴俞声的心口轻轻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没料到他会回来,男孩也有些惊讶“裴先生”

  裴俞声摘下围巾,向室内走去“嗯,我回来了。”

  他看见祁寄系着一条围裙,手里还拿着一双筷子,问“才吃饭吗”

  “吃过了”祁寄有些紧张地捏住了筷子,说,“是我在煮面。”

  裴俞声问“夜宵家里没现成的可以吃了吗”

  祁寄摇头“是练习。”

  没想到他会突然回来,男孩似乎有些慌张。

  裴俞声挑眉“练习”

  他走进厨房,就见还没收起来的面板上摆着一些长长短短、明显是失败品的细长面棍,不远处的锅还开着火,里面有白花花的条状物体在翻滚,旁边摆了两个碗,碗里泡着面糊一样的东西。

  裴俞声又走近了一点,才发现锅中的条状物体其实是面条,因为粗细不太均匀,就被煮得半生不熟,有些地方还黏在了一起,分都分不开。

  旁边那两个碗里也不是面糊,而是被煮好了的面条,只是因为没煮成功,放久后吸完水就坨了,看起来像是一整碗面糊。

  祁寄也跟着走了过来,见状更加不好意思,忙伸手关掉了锅的电源。

  “这是我和林阿姨学的手擀面,一碗面只有一根,不过好像,一直不太成功”祁寄有些局促,“我还是把这里收拾了吧,马上就好。”

  他急急忙忙想毁尸灭迹清理现场,却被人从背后抱住了。

  肩膀微微一沉,男人把下颌抵在了祁寄的颈间。

  祁寄的气息一滞,没再动作,他只听见对方轻浅的呼吸声,轻轻落在耳畔。

  许久,祁寄才轻声问“裴先生累了吗”

  抱着他的男人动了动,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还好。”

  祁寄覆住了对方圈在自己腰间的手背“今天早点休息吧。”

  裴俞声低低应了一声“嗯。”

  祁寄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我听赵医生说,裴先生今天有点不太高兴。”  记住网址点击进入实时的更新网址。

  今天上门给裴俞声检查的人,就是赵明臻团队里的医生。

  裴俞声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祁寄不由有些犹豫。

  他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在这方面,祁寄一向不擅长。他知道裴俞声很不喜欢那种过度的关注,但其实祁寄自己,也是施加关注的一员。

  祁寄不愿意让裴俞声多想,他知道对方一直很坚韧,但生病的人总会脆弱,需要更仔细的关照。祁寄不愿意因为自己的过失,让裴先生误以为自己是因为可能得病的事,才刻意对他好。

  祁寄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用筷子拨弄了一下锅里看不出原状的面条。

  “可能很多事情都会变,比如别人的看法,比如未来的设计毕竟世界一直在发展。但有些东西肯定不会变的,比如我做饭一直这么难吃”

  裴俞声失笑,温热的气息打在了祁寄颈间。

  祁寄还在努力说完最后一句。

  “比如你永远是最厉害的裴先生。”

  “先生”两个字乍一出口,就落入了另一个人的唇齿间。

  裴俞声什么也没有说。

  他直接亲了上来。

  窗外,夜风凛冽,漆黑的夜幕下,忽而飘起了晶莹的雪花。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瑞雪兆丰年。,新    ,,,【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